後來我的年紀果然長大起來。然而這種疑惑與悲哀,非但依舊不能解除,反而隨了年紀 的長大而增多增深了。我偕了小學校裏的同學赴郊外散步,偶然折取一根樹枝,當手杖用了 一會,後來拋棄在田間的時候,總要對它迴顧好幾次,心中自問自答:“我不知幾時得再見 它?它此後的結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遠不得再見它了!它的後事永遠不可知了!”倘是獨 自散步,遇到這種事的時候我更要依依不捨地留連一迴。有時已經走了幾步,又迴轉身去, 把所拋棄的東西重新拾起來,鄭重地道個訣別,然後硬著頭皮拋棄它,再向前走。過後我也 曾自笑這癡態,而且明明曉得這些是人生中惜不勝惜的瑣事;然而那種悲哀與疑惑確實地充 塞在我的心頭,使我不得不然!


    在熱鬧的地方,忙碌的時候,我這種疑惑與悲哀也會被壓抑在心的底層,而安然地支配 取捨各種事物,不複作如前的癡態。間或在動作中偶然浮起一點疑惑與悲哀來;然而大眾的 感化與現實的壓迫的力非常偉大,立刻把它壓製下去,它隻在我的心頭一閃而已。一到靜僻 的地方,孤獨的時候,最是夜間,它們又全部浮出在我的心頭了。燈下,我推開算術演草 簿,提起筆來在一張廢紙上信手塗寫日間所諳誦的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 灰… ”沒有寫完,就拿向燈火上,燒著了紙的一角。我眼看見火勢孜孜地蔓延過來,心中 又忙著和個個字道別。完全變成了灰燼之後,我眼前忽然分明現出那張字紙的完全的原形; 俯視地上的灰燼,又感到了暗淡的悲哀:假定現在我要再見一見一分鍾以前分明存在的那張 字紙,無論托紳董、縣官、省長、大總統,仗世界一切皇帝的勢力,或堯舜、孔子、蘇格拉 底、基督等一切古代聖哲複生,大家協力幫我設法,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了!——但這種奢 望我決計沒有。我隻是看看那堆灰燼,想在沒有區別的微塵中認識各個字的死骸,找出哪一 點是春字的灰,哪一點是蠶字的灰。… 又想像它明天朝晨被此地的僕人掃除出去,不知結 果如何:倘然散入風中,不知它將分飛何處?春字的灰飛入誰家,蠶字的灰飛入誰家?… 倘然混入泥土中,不知它將滋養哪幾株植物?… 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千古的大疑問了。


    吃飯的時候,一顆飯粒從碗中翻落在我的衣襟上。我顧視這顆飯粒,不想則已,一想又 惹起一大篇的疑惑與悲哀來:不知哪一天哪一個農夫在哪一處田裏種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 稻穗上結著煮成這顆飯粒的穀。這粒穀又不知經過了誰的刈、誰的磨、誰的舂、誰的糶,而 到了我們的家裏,現在煮成飯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這種疑問都可以有確實的答案;然而 除了這顆飯粒自己曉得以外,世間沒有一個人能調查,迴答。


    袋裏摸出來一把銅板,分明個個有複雜而悠長的曆史。鈔票與銀洋經過人手,有時還被 打一個印;但銅板的經曆完全沒有痕跡可尋。它們之中,有的曾為街頭的乞丐的哀願的目的 物,有的曾為勞動者的血汗的代價,有的曾經換得一碗粥,救濟一個餓夫的飢腸,有的曾經 變成一粒糖,塞住一個小孩的啼哭,有的曾經參與在盜賊的贓物中,有的曾經安眠在富翁的 大腹邊,有的曾經安閑地隱居在毛廁的底裏,有的曾經忙碌地兼備上述的一切的經曆。且就 中又有的恐怕不是初次到我的袋中,也未可知。這些銅板倘會說話,我一定要尊它們為上 客,恭聽它們曆述其漫遊的故事。倘然它們會紀錄,一定每個銅板可著一冊比《魯濱遜飄流 記》更奇離的奇書。但它們都象死也不肯招供的犯人,其心中分明秘藏著案件的是非曲直的 實情,然而死也不肯泄漏它們的秘密。


    現在我已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那種疑惑與悲哀在我胸中,分量日漸增多;但刺激 日漸淡薄,遠不及少年時代以前的新鮮而濃烈了。這是我用功的結果。因為我參考大眾的態 度,看他們似乎全然不想起這類的事,飯吃在肚裏,錢進入袋裏,就天下太平,夢也不做一 個。這在生活上的確大有實益,我就拚命以大眾為師,學習他們的幸福。學到現在三十歲, 還沒有畢業。所學得的,隻是那種疑惑與悲哀的刺激淡薄了一點,然其分量仍是跟了我的經 曆而日漸增多。我每逢辭去一個旅館,無論其房間何等壞,臭蟲何等多,臨去的時候總要低 徊一下子,想起“我有否再住這房間的一日?”又慨嘆“這是永遠的訣別了!”每逢下火 車,無論這旅行何等勞苦,鄰座的人何等可厭,臨走的時候總要發生一種特殊的感想:“我 有否再和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對他永訣了!”但這等感想的出現非常短促而又模糊,象 飛鳥的黑影在池上掠過一般,真不過數秒間在我心頭一閃,過後就全無其事。我究竟已有了 學習的工夫了。然而這也全靠在老師——大眾——麵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見了老師,而離 群索居的時候,我的故態依然複萌。現在正是其時:春風從窗中送進一片白桃花的花瓣來, 落在我的原稿紙上。這分明是從我家的院子裏的白桃花樹上吹下來的,然而有誰知道它本來 生在哪一枝頭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無數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與故萼, 誰能一一調查其出處,使它們重歸其故萼呢?疑惑與悲哀又來襲擊我的心了。


    總之,我從幼時直到現在,那種疑惑與悲哀不絕地襲擊我的心,始終不能解除。我的年 紀越大,知識越富,它的襲擊的力也越大。大眾的榜樣的壓迫愈嚴,它的反動也越強。倘一 一記述我三十年來所經驗的此種疑惑與悲哀的事例,其卷帙一定可同《四庫全書》、《大藏 經》爭多。然而也隻限於我一個人在三十年的短時間中的經驗;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廣, 物類之繁,事變之多,我所經驗的真不啻恆河中的一粒細沙。


    我仿佛看見一冊極大的大帳簿,簿中詳細記載著宇宙間世界上一切物類事變的過去、現 在、未來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細以至天體之巨,自微生蟲的行動以至混沌的大劫,無 不詳細記載其來由、經過與結果,沒有萬一的遺漏。於是我從來的疑惑與悲哀,都可解除 了。不倒翁的下落,手杖的結果,灰燼的去處,一一都有記錄;飯粒與銅板的來曆,一一都 可查究;旅館與火車對我的因緣,早已註定在項下;片片白桃花瓣的故萼,都確鑿可考。連 我所屢次嘆為永不可知的、院子裏的沙堆的沙粒的數目,也確實地記載著,下麵又註明哪幾 粒沙是我昨天曾經用手掬起來看過的。倘要從沙堆中選出我昨天曾經掬起來看過的沙,也不 難按這帳簿而探索。——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見、所聞、所為的一切事物,都有極詳細的記載 與考證;其所占的地位隻有書頁的一角,全書的無窮大分之一。


    我確信宇宙間一定有這冊大帳簿。於是我的疑惑與悲哀全部解除了。


    返迴


    翦網


    大娘舅白相了大世界迴來。把兩包良鄉栗子在桌子上一放,躺在藤椅子裏,臉上現出歡 樂的疲倦,搖搖頭說:“上海地方白相真開心!京戲、新戲、影戲、大鼓、說書、變戲法, 甚麽都有;吃茶、吃酒、吃菜、吃點心、由你自選;還有電梯飛船、飛輪、跑冰……老虎、 獅子、孔雀、大蛇……真是無奇不有!唉,白相真開心,但是一想起銅錢就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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