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負責地吃了兩碗半白米飯,雖然沒有受主人責備,但把胃吃壞,積滯了。因為我是席 上第一個吃飯的人,主人命一僕人站在我身旁,伺候添飯。這僕人大概受過主人的訓練,伺 候異常忠實:當我吃到半碗飯的時候,他就開始鞠躬如也地立在我近旁,監督我的一舉一 動,注視我的飯碗,靜候我的吃完。等到我吃剩三分之一的時候,他站立更近,督視更嚴, 他的手躍躍欲試地想來奪我的飯碗。在這樣的監督之下,我吃飯不得不快。吃到還剩兩三口 的時候,他的手早已搭在我的飯碗邊上,我隻得兩三口並作一口地吞食了,讓他把飯碗奪 去。這樣急急忙忙地裝進了兩碗半白米飯,我的胃就積滯,隱隱地作痛,連茶也喝不下去。 但又說不出來。忍痛坐了一會,又勉強裝了幾次笑顏,才得告辭。我坐船迴到家中,已是上 燈時分,胃的積滯還沒有消,吃不進夜飯。跑到藥房裏去買些蘇打片來代夜飯吃了,便倒身 在床上。直到黃昏,胃裏稍覺鬆動些,就勉強起身,跑到你這裏來抽一口氣。但是我的身 體、四肢還是很疲勞,連臉上的筋肉,也因為裝了一天的笑,酸痛得很呢。我但願以後不再 受人這種優禮的招待!他說罷,又躺在藤床上了。我把香菸和火柴送到他手裏,對他說: “好,待我把你所講的一番話記錄出來。倘能賣得稿費,去買許多餅幹、牛奶、巧格力和枇 杷來給你開慰勞會罷。”


    返迴


    兩場鬧


    某日我因某事獨自至某地。當日趕不上歸家的火車,傍晚走進其地的某旅館投宿了。事 體已經辦畢;當地並無親友可訪,無須出門;夜飯已備有六隻大香蕉在提篋內,不必外求。 但天色未暗,吃香蕉嫌早,我覺旅況孤寂,這一刻工夫有些難消遣了。室中陳列著嶄新的鐵 床、華麗的鏡台、清靜的桌椅。但它們都板著臉孔不理睬我,好象待車室裏的旅客似地各管 各坐著。隻有我攜來的那隻小提篋親近我,似乎在對我說:“我是屬於你的!”


    打開提篋,一冊袖珍本的《絕妙好詞》躺在那裏等我。我把它取出,再把被頭疊置枕 上,當作沙發椅子靠了,且從這古式的收音器中傾聽古人的播音。


    忽聞窗外的街道上起了一片吵鬧之聲。我不由地拋卻我的書,離開我的沙發,倒履往窗 前探看。對門是一個菜館,我憑在窗上望下去,正看見菜館的門口,四輛人力車作帶模樣停 在門口的路旁,四個人力車夫的汗濕的背脊,花形地環列在門口的階沿石下,和站在階沿石 上的四個人的四頂草帽相對峙。中央的一個背脊伸出著一隻手,努力要把手中的一點錢交還 一頂草帽,反覆地在那裏叫:“這一點錢怎麽行?拉了這許多路!”


    草帽下也伸出一隻手來,跟了說話的語氣而指揮:“講好廿板一部,四部車子,給你二 角三十板,還有啥話頭?”


    他的話沒有說完,對方四個背脊激動起來,參膊差差地嚷著:


    “兜大圈子到這裏,我們多兩裏路啦;這一點錢哪裏行?”


    另一頂草帽下麵伸出一隻手來,點著人力車夫的頭,諄諄地開導:


    “不是我們要你多跑路!修街路你應該知道,你吃甚麽飯的?”


    “這不來,這不來!”


    人力車夫口中講不出理,心中著急,嚷著把盛錢的手向四頂草帽底下亂送,想在他們身 上找一處突出的地方交卸了這一點不足的車錢。但四頂草帽反背著手,漸漸向門內退卻,使 他無法措置。我在上麵代替人力車夫著急,心想草帽的邊上不是頗可置物的地方麽,可惜人 力車夫的手腕沒有這樣高。


    正難下場的時候,另一個汗濕的背脊上伸出一個長頭頸來,換了一種語調,幫他的同伴 說話:“先生!一角錢一部總要給我們的!這銅板換了兩角錢罷!先生,幾個銅板不在乎 的!”


    同時他從同伴的手中取出銅板來擎起在一頂草帽前麵,懇求他交換。這時三頂草帽已經 不見,被包圍的一頂草帽伸手在袋中摸索,冷笑著說:“討厭得來!喏,喏,每人加兩 板!”


    他摸出銅板,四個背脊同時退開,大家不肯接受,又同聲地嚷起來。那草帽乘機跨進門 檻,把八個銅板放在櫃角上,指著了厲聲說:


    “喏,要末來拿去,勿要末歇,勿識相的!”


    一件雪白的長衫飛上樓梯,不見了。門外四個背脊咕嚕咕嚕了一迴,其中一個沒精打彩 地去取了櫃角上的銅板,大家懶洋洋地離開店門。咕嚕咕嚕的聲音還是繼續著。


    我看完了這一場鬧,離開窗欄,始覺窗內的電燈已放光了。我把我的沙發移在近電燈的 一頭,取出提篋裏的香蕉,用《絕妙好詞》佐膳而享用我的晚餐。窗子沒有關,對麵菜館的 樓上也有人在那裏用晚餐,常有笑聲和杯盤聲送入我的耳中。我們隔著一條街路而各用各的 晚餐。


    約一小時之後,窗外又起一片吵鬧之聲。我心想又來甚麽花頭了,又立刻拋卻我的書, 離開我的沙發,倒履往窗前探看。這迴在樓上鬧。離開我一二丈之處,菜館樓上一個精小的 餐室內,閃亮的電燈底下擺著一桌杯盤狼藉的殘菜。桌旁有四個男子,背向著我,正在一個 青衣人麵前糾紛。我從聲音中認知他們就是一小時前在下麵和人力車夫鬧過一場的四個角 色。但見一個瘦長子正在擺開步位,用一手擒住一個矮胖子的肩,一手攔阻一個穿背心的人 的胸,用下顎指點門口,向青衣人連叫著:“你去,你去!”被擒的矮胖子一手摸在袋裏, 竭力掙紮而撲向青衣人的方麵去,口中發出一片殺豬似的聲音,隻聽見“不行,不行”。穿 背心的人竭力地伸長了的手臂,想把手中的兩張鈔票遞給青衣人,口中連叫著“這裏,這 裏”。好象火車到時車站柵門外拿著招待券接客的旅館招待員。


    在這三人的後方,最近我處,還有一個生仁丹須的人,把右手摸在衣袋中,冷靜地在那 裏叫喊“我給他,我給他!”青衣人而向著我,他手中托著幾塊銀洋,用笑臉看看這個,看 看那個,立著不動。


    穿背心的終於擺脫了瘦長子的手,上前去把鈔票塞在青衣人的手中,而取迴銀洋交還瘦 長子。瘦長子一退避,放走了矮胖子。這時候青衣人已將走出門去,矮胖子厲聲喝止:“餵 喂,堂倌,他是客人!”便用自己袋裏摸出來的鈔票向他交換。穿背心的顧東失西,急忙將 瘦長子按倒在椅子裏,迴身轉來阻止矮胖子的行動。三個人扭做一堆,作出嘈雜的聲音。忽 然聽見青衣人帶笑的喊聲:“票子撕破了!”大家方才住手。瘦長子從椅子裏立起身。樓板 上叮叮****地響起來。原來穿背心的暗把銀洋塞在他的椅子角上,他起身時用衣角把它們如 數撒翻在樓板上了。於是有的撿拾銀洋,有的察看破鈔票。場中忽然換了一個調子。一會兒 嚴肅的靜默,一會兒造作的笑聲。不久大家圍著一桌殘菜就坐,青衣人早已悄悄地出門去 了。我最初不知道他拿去是誰的錢,但不久就在他們的聲音笑貌中看出,這晚餐是矮胖子的 東道。背後有人叫喚。我旋轉身來,看見茶房在問我:“先生,夜飯怎樣?”我倉皇地答 道:“我,我吃過了。”他看看床前椅子上的一堆香蕉皮,出去了。我不待對麵的劇的團 圓,便關窗,就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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