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想過去四個月的悠閑寧靜的獨居生活,在我也頗覺得可戀,又可感謝。然而一旦迴到 故鄉的平屋裏,被圍在一群兒女的中間的時候,我又不禁自傷了。因為我那種生活,或枯坐 默想,或鑽研搜求,或敷衍,應酬,比較起他們的天真、健全、活躍的生活來,明明是變態 的,病的,殘廢的。


    有一個炎夏的下午,我迴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領了四個孩子——九歲的阿寶、 七歲的軟軟、五歲的瞻瞻、三歲的阿韋——到小院中的槐蔭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 色中,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減,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微風吹動孩子們的細絲一般的頭 發,身體上汗氣已經全消,百感暢快的時候,孩子們似乎已經充溢著生的歡喜,非發泄不可 了。最初是三歲的孩子的音樂的表現,他滿足之餘,笑嘻嘻搖擺著身子,口中一麵嚼西瓜, 一麵發出一種象花貓偷食時候的“ngamngam”的聲音來。這音樂的表現立刻喚起了 五歲的瞻瞻的共鳴,他接著發表他的詩:“瞻瞻吃西瓜,寶姊姊吃西瓜,軟軟吃西瓜,阿韋 吃西瓜。”這詩的表現又立刻引起了七歲與九歲的孩子的散文的、數學的興味:他們立刻把 瞻瞻的詩句的意義歸納起來,報告其結果:“四個人吃四塊西瓜。”


    於是我就做了評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們的作品。我覺得三歲的阿韋的音樂的表現最 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歡喜的感情。五歲的瞻瞻把這歡喜的感情翻譯為(他的) 詩,已打了一個折扣;然尚帶著節奏與旋律的分子,猶有活躍的生命流露著。至於軟軟與阿 寶的散文的、數學的、概念的表現,比較起來更膚淺一層。然而看他們的態度,全部精神沒 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隻 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隻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 來,真的心眼已經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斫喪,是一個可憐的殘廢者了。我實在不敢受他們 “父親”的稱唿,倘然“父親”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暫設一張小桌子,上麵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著稿紙、信篋、筆硯、 墨水瓶、漿糊瓶、時表和茶盤等,不喜歡別人來任意移動,這是我獨居時的慣癖。我——我 們大人——平常的舉止,總是謹慎、細心、端詳,斯文。例如磨墨,放筆,倒茶等,都小心 從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壞或擾亂。因為我的手足的筋覺已經由於屢受物理的 教訓而深深地養成一種謹惕的慣性了。然而孩子們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搗亂我的秩序,破壞 我的桌上的構圖,毀損我的器物。他們拿起自來水筆來一揮,灑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 點;又把筆尖蘸在漿糊瓶裏。他們用勁拔開毛筆的銅筆套,手背撞翻茶壺,壺蓋打碎在地板 上……這在當時實在使我不耐煩,我不免哼喝他們,奪脫他們手裏的東西,甚至批他們的小 頰。然而我立刻後悔:哼喝之後立刻繼之以笑,奪了之後立刻加倍奉還,批頰的手在中途軟 卻,終於變批為撫。因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們的舉止同我自己一樣,何其乖謬! 我——我們大人——的舉止謹惕,是為了身體手足的筋覺已經受了種種現實的壓迫而痙攣了 的緣故。孩子們尚保有天賦的健全的身手與真樸活躍的元氣,豈象我們的窮屈?揖讓、進 退、規行、矩步等大人們的禮貌,猶如刑具,都是戕賊這天賦的健全的身手的。於是活躍的 人逐漸變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殘廢者。殘廢者要求健全者的舉止同他自己一樣,何其 乖謬!


    兒女對我的關係如何?我不曾預備到這世間來做父親,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覺得非 常奇怪。我與他們(現在)完全是異世界的人,他們比我聰明、健全得多;然而他們又是我 所生的兒女。這是何等奇妙的關係!世人以膝下有兒女為幸福,希望以兒女永續其自我,我 實在不解他們的心理。我以為世間人與人的關係,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 昆弟、夫婦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時候都不外乎是一種廣義的友誼。所以朋友之情,實在 是一切人情的基礎。“朋,同類也。”並育於大地上的人,都是同類的朋友,共為大自然的 兒女。世間的人,忘卻了他們的大父母,而隻知有小父母,以為父母能生兒女,兒女為父母 所生,故兒女可以永續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水存。於是無子者嘆天道之無知,子不肖者自傷 其天命,而狂進杯中之物,其實天道有何厚薄於其齊生並育的兒女!我真不解他們的心理。


    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這小燕子似的一 群兒女,是在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占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 位。


    返迴


    送阿寶出黃金時代


    阿寶,我和你在世間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這五千多天內,我們差不多天天在一 處,難得有分別的日子。我看著你呱呱墮地,嚶嚶學語,看你由吃奶改為吃飯,由匍匐學成 跨步。你的變態微微地逐漸地展進,沒有痕跡,使我全然不知不覺,以為你始終是我家的一 個孩子,始終是我們這家庭裏的一種點綴,始終可做我和你母親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 來,你態度行為的變化,漸漸證明其不然。你已在我們的不知不覺之間長成了一個少女,快 將變為成人了。古人謂“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我現在反行了古人 的話,在送你出黃金時代的時候,也覺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來你的態度行為的變化,都是你將由孩子變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 母親的劬勞似乎有了成績,私心慶慰。所悲者,你的黃金時代快要度盡,現實漸漸暴露,你 將停止你的美麗的夢,而開始生活的奮鬥了,我們仿佛喪失了一個從小依傍在身邊的孩子, 而另得了一個新交的知友。“樂莫樂兮新相知”;然而舊日天真爛漫的阿寶,從此永遠不得 再見了!


    記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風把一陣柳絮吹在你的頭發上,臉孔 上,和嘴唇上,使你好象冒了雪,生了白鬍鬚。我笑著摟住了你的肩,用手帕為你拂拭。你 也笑著,仰起了頭依在我的身旁。這在我們原是極尋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過飯,是我同你 洗臉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們注視,對我們竊笑,其意思仿佛在說:“這樣大的姑娘兒,還 在路上教父親摟住了拭臉孔”!我忽然看見你的身體似乎高大了,完全發育了,已由中性似 的孩子變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覺得,我與你之間似乎築起一堵很高,很堅,很厚的無影 的牆。你在我的懷抱中長起來,在我的提攜中大起來;但從今以後,我和你將永遠分居於兩 個世界了。一剎那間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遠做一個孩子而定要長大起 來,我怪怨人類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後立刻破悲為笑。恍悟這不是當然的事,可 喜的事麽?


    記得有一天,我從上海迴來。你們兄弟姊妹照例擁在我身旁,等候我從提箱中取出“好 東西”來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來,分給你們每人一包。你的弟妹們到手了這五色金 銀的巧格力,照例歡喜得大鬧一場,雀躍地拿去嚐新了。你受持了這贈品也表示歡喜,跟著 弟妹們去了。然而過了幾天,我偶然在樓窗中望下來,看見花台旁邊,你拿著一包新開的巧 格力,正在分給弟妹三人。他們各自爭多嫌少,你忙著為他們均分。在一塊缺角的巧格力上 添了一張五色金銀的包紙派給小妹妹了,方才三麵公平。他們歡喜地吃糖了,你也歡喜地看 他們吃。這使我覺得驚奇。吃巧格力,向來是我家兒童們的一大樂事。因為鄉村裏隻有箬葉 包的糖”,草紙包的狀元糕,沒有這種五色金銀的糖果;隻有甜煞的粽子糖,鹹煞的鹽青 果,沒有這種異香異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買些迴來分給兒童,籍添家庭的 樂趣。兒童們切望我迴家的目的,大半就在這“好東西”上。你向來也是這“好東西”的切 望者之一人。你曾經和弟妹們賭賽誰是最後吃完;你曾經把五色金銀的錫紙積受起來製成華 麗的手工品,使弟妹們艷羨。這迴你怎麽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來,如數分給弟妹們吃 呢?我看你為他們分均勻了之後表示非常的歡喜,同從前賭得了最後吃完時一樣,不覺倚在 樓上獨笑起來。因為我憶起了你小時候的事:十來年之前,你是我家裏的一個搗亂分子,每 天為了要求的不滿足而哭幾場,挨母親打幾頓。你吃蛋隻要吃蛋黃,不要吃蛋白,母親偶然 夾一筷蛋白在你的飯碗裏,你便把飯粒和蛋白亂撥在桌子上,同時大喊“要黃!要黃!”你 以為凡物較好者就叫做“黃”。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親搬一個小凳子給你,你也 大喊“要黃!要黃!”你要長竹竿玩,母親拿一根“史的克”1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 黃!”你看不起那時候還隻一二歲而不會活動的軟軟。吃東西時,把不好吃的東西留著給軟 軟吃;講故事時,把不幸的角色派給軟軟當。向母親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許的時候,你就高聲 地問:“當錯軟軟麽?當錯軟軟麽?”你的意思以為:軟軟這個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 許;而阿寶是一個重要不過的人,其要求豈有不允許之理?今所以不允許者,大概是當錯了 軟軟的原故。所以每次高聲地提醒你母親,務要她證明阿寶正身,允許一切要求而後已。這 個一味“要黃”而專門欺侮弱小的搗亂分子,今天在那裏犧牲自己的幸福來增殖弟妹們的幸 福,使我看了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夢想已經宣告失敗,開始在遏製 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謀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將走出惟我獨尊的黃金時代,開始 在嚐人類之愛的辛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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