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狂飈數起的中國當代社會中,和絕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一樣,熊十力亦不可能完全置身世外,埋頭書齋.他的著作被當作"反動複古主義"而遭到批評,先前的老友和學生也多數被打倒、批判,其餘的也發發自危.在左傾之風愈刮愈緊的日子裏,熊十力愈來愈感到孤獨和迷茫.他明顯地衰老了,目光不再如以前那般炯炯有神,談吐不再像以前那般瀟灑自如,情緒也不再像以前那麽熱烈激昂了,他常獨自一人端坐桌邊,麵前放上一疊白紙,手中握枝禿筆,神情專注,似有萬千心事訴諸筆端,卻又無從下筆,良久呆坐.唯與古聖先賢如孔子、王陽明、王船山等心儀神交,稍可慰藉.他對"左"的一套極為反感,卻又無可奈何.在萬般悲苦中,他曾作一聯寄友人:"衰年心事如雪窖,薑齋千載是同參."足可表達其晚年心境之淒諒!


    左傾之風愈演愈烈,批鬥運動亦步步升級,隨之而來的就是那場曠古絕後的人間浩劫.1966年夏,當熊十力在《人民日報》上看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一文時,傷感至極,他痛徹地感到:不但他的書無法再寫下去,更悲慘的是,連同他所承繼的國學亦將瀕於絕滅,國家民族將陷入苦難的深淵.家被抄了,人被批鬥,人妖顛倒,是非不分,天昏地暗,萬物蕭殺.處此艱厄之境,他的精神再也無法承受而漸至錯亂.他不斷地給中央領導人寫信,硬讓家人寄出去,還經常寫很多小紙條,甚至在褲子上,襪子上都寫著對"文革"的抗議.他常常穿著一件褪了色的友布長衫,扣子全無,腰間胡亂地紮一根麻繩,獨自一人到街上去或公園裏,跌跌撞撞,雙淚長流,口中念念有詞"中國文化亡了!""中國文化亡了!"然而,街市熙攘,人皆自危,沒有人來理會他,也沒有人對他口中所念有絲毫的驚異.於是,這位曠世奇哲和千千萬萬的文化人一樣,被殘酷地淹沒在一個殘忍地踐踏文化的所謂"文化大革命"的濁流之中.


    1968年5月23日,熊十力因患肺炎而心力衰竭,在上海虹口醫院病逝,享年84歲.


    二、自唯識曆有空 悟大易返儒本


    熊十力在其晚年所著《作用論》一書中,曾對自己一生的思想曆程作過這樣的概括:"餘平生所學,本從大乘入手.清季,義和團事變後,中國文化崩潰之先兆已至,餘深有感.少時參加革命,自度非事功才,遂欲專研中國哲學思想.漢學、宋學兩途,餘皆不契.求之‘六經’,則當時不能辨竄亂,屏傳注,竟妄低‘六經’


    為擁護帝製之書.餘乃趨向佛法一路,直從大乘有宗唯識論入手,未幾舍有宗,深研空宗,投契甚深.久之,又不敢以觀空之學為歸宿,後乃近求諸己,忽悟於《大易》."這段話大致勾勒出了熊氏自己一生思想的演進軌跡.


    如果以20年代初初創"新唯識論"至60年代初出版《幹坤衍》為標誌,熊十力的哲學思想大致經曆了三個時期:一是改造佛學時期.約1923年至1937年,其思想特徵是:在對佛家唯識論進行批判的過程中,試圖通過改造唯識學來建構自己的佛教哲學體係.二是會通儒佛期,約1938年至1944年,其理論特徵是:出入於佛儒之間,強調"儒佛同證",主張"會通儒佛",致力於通過融會儒佛來建構新學.三是歸宗儒學時期,以1945年至去世前,其思想特徵是:因"佛玄而誕,儒大而正"而棄佛歸儒,以宏揚儒學為己任.主要致力於傳統儒學的整理研究,並依自己的理解對傳統儒學作全新的闡釋,從而最終完成由佛向儒的轉變.


    熊十力早年為學,明顯受到辛亥革命先驅章太炎的佛教哲學理論的影響.麵對辛亥革命失敗的沉痛教訓,他同章太炎一樣,幻想從以煩瑣著稱的唯識學中提煉出一套適合資產階級需要的哲學.1918年,他曾自輯手劄成《熊子真心書》,內中崇佛貶儒,認為佛學不僅哲理精微,而且可以使人擺脫小我之見和利慾之私,"儒者雖諱言利,而為利者易托焉."但當時熊氏對佛學並無深入研究.1920年入南京支那內學院後,在歐陽大師的指導下,"追尋玄類窺基宣揚之業,從護法諸師上崇無著、世親,悉其淵源,通其脈絡"(《新唯識論》語體本序),開始係統研讀唯識典籍.唯識宗煩瑣的思辨,使他深得理論思維的訓練;但佛教的出世思想卻使他難以接受.於是,他對唯識宗由信而疑,並很快對護法等人的理論產生歧見,遂意欲另創新論,重樹旨義.


    1932年,熊十力改造佛家唯識理論著重要的成果《新唯識論》(文言文本)正式出版,這本屢易其稿,積熊氏十年之功的煌煌巨著,在學術界引起了極大反響,聚訟紛壇,毀譽參半,蔡元培稱譽此書為二千年來研究佛學之第一著作,馬一孚先生在序言中更是極盡讚譽之辭,稱此書"將以昭宣本跡,統貫天人,囊括古今,平章華梵.……爾乃盡廓枝辭,獨標懸解,破集聚名心之說,立翕闢成變之義,足使生;肇斂手而諮嗟,奘、基橋香而不下.擬諸往哲,其猶輔嗣之幽贊易道,龍樹之弘闡中觀.自吾所遇,世之談者,未能或之先也."而毀之者則說他"滅棄聖言,""於唯識學全無知曉",指責他在書中"雜引《易》、老莊、宋明儒之語,雖未顯標為宗,跡其義趣,於彼尤近……蓋雜取中土儒道兩家之義,又旁采印度外道之談,懸揣佛法,臆當亦爾,遂摭取唯識師義,用莊嚴其說,自如鑿枘之不相人."(劉衡如《破新唯識論》)綜觀熊氏這一時期的思想,一方麵是對唯識舊義加以批判,另一方麵則試圖通過援儒入佛,吸收儒道的思想來改造、闡揚唯識要義,這與他40年代明確批判佛家的宗教出世思想,主張儒佛互補的理論有很大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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