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難免有若幹距離,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對於禮法的反抗則又很有現代的氣息


    了。”唐宋文人也作過些性靈流露的散文,隻是大都自認為文章遊戲,到了


    要做“正經”文章時便又照著規矩去做古文;明清時代也是如此,但是明代


    的文藝美術比較地稍有活氣,文學上頗有革新的氣象,公安派的人能夠無視


    古文的正統,以抒情的態度作一切的文章,雖然後代批評家貶斥它為淺率空


    疏,實際卻是真實的個性的表現,其價值在竟陵派之上。


    以前的文人對於著作的態度,可以說是二元的,而他們則是一元的,在


    這一點上與現代寫文章的人正是一致。現在的人無論寫什麽都用白話文,也


    就是統一的一例,與庚子前後的新黨在《愛國白話報》上用白話,自己的名


    山事業非用古文不可的絕不相同了。以前的人以為文是“以載道”的東西,


    但此外另有一種文章卻是可以寫了來消遣的;現在則又把它統一了,去寫或


    讀可以說本於消遣,但同時也就是傳了道了,或是聞了道。除了還是想要去


    以載道的老少同誌以外,我想現在的人的文學意見大抵是這樣,這也可以說


    是與明代的新文學家的意思相差不遠的。


    在這個情形之下,現代的文學——現在隻就散文說——與明代的有些相


    像,正是不足怪的,雖然並沒有去模仿,或者也還很少有人去讀明文,又因


    時代的關係在文字上很有歐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顯


    的改變。現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條湮沒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後又在下流被


    掘了出來;這是一條古河,卻又是新的。我讀平伯的文章,常想起這些話來,


    現在便拿來寫在後邊,算作一篇題記。久病初起,胡塗的頭腦更加胡塗,有


    些話說的不得要領,願平伯勿笑也。


    民國十七年五月十六日,周作人,於北京。


    □1928年作,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桃園跋


    議論人家的事情很不容易,但假如這是較為熟識的人,那麽這事更不容


    易,有如議論自己的事情一樣,不知怎麽說才得要領。《桃園》的著者可以


    算是我的老友之一,雖然我們相識的年數並不太多,隻是談論的時候卻也不


    少,所以思想上總有若幹相互的了解。然而要問廢名君的意見到底是如何,


    我就覺得不能夠簡單地說出。從意見的異同上說,廢名君似很贊同我所引的


    說藹理斯是叛徒與隱逸合一的話。他現在隱居於西郊農家,但談到有些問題


    他的思想似乎比我更為激烈;廢名君很佩服狹斯比亞,我則對於這個大戲曲


    家純是外行,正如對於戲曲一樣。廢名君是詩人,雖然是做著小說;我的頭


    腦是散文的,唯物的。我所能說的大略就是這一點。


    但是我頗喜歡廢名君的小說,這在《竹林的故事》的序上已經說過。我


    所喜歡的第一是這裏麵的文章。《笑府》載鄉人喝鬆蘿泉水茶稱讚茶熱得好,


    我這句話或者似乎有同樣的可笑。“然而不然”,文藝之美,據我想形式與


    內容要各占一半。近來創作不大講究文章,也是新文學的一個缺陷。的確,


    文壇上也有做得流暢或華麗的文章的小說家,但廢名君那樣簡煉的卻很不多


    見。在《桃園》中隨便舉一個例,如三十六頁上雲:


    鐵裏渣在學園公寓門口買花生吃。


    程厚坤迴家。


    達材想了一想,去送厚坤?——已經走到了門口。


    達材如入五裏霧中,手足無所措,——當然隻有望著厚坤喊。..


    這是很特別的,簡潔而有力的寫法,雖然有時候會被人說是晦澀。這種文體


    於小說描寫是否唯一適宜我也不能說,但在我的喜含蓄的古典趣味(又是趣


    味!)上覺得這是一種很有意味的文章。其次,廢名君的小說裏的人物也是


    頗可愛的。這裏邊常出現的是老人,少女與小孩。這些人與其說是本然的,


    無寧說是當然的人物;這不是著者所見聞的實人世的,而是所夢想的幻景的


    寫像,特別是長篇《無題》中的小兒女,似乎尤其是著者所心愛,那樣慈愛


    地寫出來,仍然充滿人情,卻幾乎有點神光了。年青的時候讀日本鈴木三重


    吉的《千代紙》中幾篇小說,我看見所寫的幻想的少女,也曾感到仿佛的愛


    好。在《桃園》裏有些小說較為特殊,與著者平常的作品有點不同,但是,


    就是在這裏,例如張先生與秦達材,他們即使不討人家的喜歡,也總不招人


    家的反感,無論言行怎麽滑稽,他們的身邊總圍繞著悲哀的空氣。廢名君小


    說中的人物,不論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這一種空氣中行動,好像是在


    黃昏天氣,這時候朦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無生物都消失在裏麵,都覺得互相


    親近,互相和解。在這一點上廢名君的隱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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