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缺點可以說是當然的;現在我所要說的是此書中的好處。


    《碧血錄》全書五十三章,我所覺得好的是第十九至第廿四這五章記述


    庚子拳匪在京城殺人的文章。我向來是神經衰弱的,怕聽那些兇殘的故事,


    但有時卻又病理地想去打聽,找些戰亂的紀載來看。最初見到的是明季稗史


    裏的《揚州十日記》,其次是李小池的《思痛記》,使我知道清初及洪楊時


    情形的一斑。《寄園寄所寄》中故事大抵都已忘卻,唯張勳戰敗的那年秋天,


    伏處寓中,借《知不足齋叢書》消遣,見到《曲洧舊聞》(?)裏一條因子


    巷緣起的傳說,還是記得,正如安特來夫的《小人物的自白》裏的惡夢,使


    人長久不得寧貼。關於拳匪的事我也極想知道一點,可惜不易找到,隻有在


    闌陀的《在北京的聯軍》兩卷中看見一部分,但中國的記載終於沒有。《驢


    背集》等書記的大略,沒有什麽用處。專門研究庚子史實的人當然有些材料,


    我隻是隨便看看,所以見聞如此淺陋。林先生在這寥寥十五頁裏記了好些義


    和拳的軼事,頗能寫出他們的愚蠢與兇殘來。外國人的所見自然偏重自己的


    一方麵,中國人又多“家醜不可外揚”的意思,不大願意記自相殘殺的情形。


    林先生的思想雖然舊,在這一點上卻很明白,他知道拳匪的兩樣壞處,所以


    他寫的雖然簡略,卻能抉出這次國民運動的真相來了。


    以上是兩個月前所寫,到了現在,又找了出來,想續寫下去,時勢卻已


    大變,再要批評拳匪似乎不免有點不穩便,因為他們的義民的稱號不久將由


    國民給他恢複了。本來在現今的世界排外不能算是什麽惡德,“以直報怨”


    我覺得原是可以的,不過就是盜亦有道,所以排外也自有正當的方法,象凱


    末爾的擊破外敵改組政府的辦法即是好例。中國人如圖自衛,提倡軍國主義,


    預備練成義勇的軍隊與外國抵抗,我雖不代為鼓吹,卻也還可以贊同,因為


    這還不失為一種辦法。至如拳匪那樣,想借符咒的力量滅盡洋人,一麵對於


    本國人大加殘殺,終是匪的行為,夠不上排外的資格。記心不好的中國人忘


    了他們殘民以逞的事情,隻同情於“扶清滅洋”的旗號,於是把他們的名譽


    逐漸提高,不久恐要在太平天國之上。現在的青年正不妨“臥薪嚐膽”地修


    煉武功,練習機關槍準備對打,發明“死光”準備對照,似大可不必迴首去


    尋大師兄的法寶。我不相信中國會起第二次的義和拳,如帝國主義的狂徒所


    說;但我覺得精神上的義和拳是可以有的,如沒有具體的辦法,隻在紙上寫


    些“殺妖殺妖”或“趕走直腳鬼”等語聊以快意,即是“口中念念有詞”的


    變相;又對於異己者加以許多“洋狗洋奴”的稱號,痛加罵詈,即是搜殺二


    毛子的老法子;他的結果是於“夷人”並無重大的損害,隻落得一場騷擾,


    使這奄奄一息的中國的元氣更加損傷。我不承認若何重大的賠款足以阻止國


    民正當的自衛抵抗心之發達,但是愚蠢與兇殘之一時的橫行乃是最酷烈的果


    報,其貽害於後世者比敵國的任何種懲創尤為重大。我之反對拳匪以此,贊


    成六年前陳獨秀先生的反對拆毀克林德碑與林琴南先生的《碧血錄》裏的意


    見者亦以此,——現在陳林二先生的態度,不知有無變化,我則還是如此。


    雖然時常有青年說我的意見太是偏激,我自己卻覺得很有頑固的傾向,


    似乎對於林琴南辜湯生諸先生的意思比對於現代青年的還理解得多一點,這


    足以表明我們的思想已是所謂屬於過去的了。但是我又有時覺得現代青年們


    似乎比我們更多有傳統的精神,更是完全的中國人,到底不知道是怎麽一迴


    事。上邊所說的話,我仔細看過,仿佛比他們舊,然而仿佛也比他們新,—


    —其實這正是難怪,因為在這一點上陳獨秀林琴南兩先生恰巧是同意也。


    (甲子四月下旬)


    □1924年


    6月


    2日刊《晨報副鐫》,署名陶然


    □收入《雨天的書》


    竹林的故事序


    馮文炳君的小說是我所喜歡的一種。我不是批評家,不能說他是否水平


    線以上的文藝作品,也不知道是哪一派的文學,但是我喜歡讀他,這就是表


    示我覺得他好。


    我所喜歡的作品有好些種。文藝複興時代說猥褻話的裏昂醫生,十八世


    紀講刻毒話的愛耳蘭神甫,近代做不道德的小說以及活剖人的心靈的法國和


    瑞典的狂人,..我都喜歡讀。不過我不知怎地總是有點“隱逸的”,有時


    候很想找一點溫和的讀,正如一個人喜歡在樹陰下閑坐,雖然曬太陽也是一


    件快事。我讀馮君的小說便是坐在樹陰下的時候。


    馮君的小說我並不覺得是逃避現實的。他所描寫的不是什麽大悲劇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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