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於學校所指定而全體學生所服從的宿舍規則,常抱不平之念。他有一次對我說:「我們不是人,我們是一群雞或鴨。朝晨放出場,夜裏關進籠。」又當晚上九點半鍾,許多學生擠在寢室總門口等候寢室總長來開門的時候,他常常說「放犯人了!」但當時我們對於寢室的啟閉,電燈的開關,都視同天的曉夜一般,是絕對不容超越的定律;寢室總長猶之天使,有不可侵犯的威權,誰敢存心不平或口出怨言呢?所以他這種話,不但在我隻當作笑話,就是公布於全體四五百同學中,也決不會有什麽影響。我自己尤其是一個絕對服從的好學生。有一天下午我身上忽然發冷,似乎要發瘧了。但這是寢室總門嚴閉的時候,我心中連「取衣服」的念頭都不起,隻是倦伏在座位上。伯豪詢知了我的情形,問我:「為什麽不去取衣?」我答道:「寢室總門關著!」他說:「哪有此理!這裏又不真果是牢獄!」他就代我去請求寢室總長開門,給我取出了衣服、棉被,又送我到調養室去睡。在路上他對我說:「你不要過於膽怯而隻管服從,凡事隻要有道理。我們認真是兵或犯人不成?」


    有一天上課,先生點名,叫到「楊家儁」,下麵沒有人應到,變成一個休止符。先生問級長:「楊家儁為什麽又不到?」級長說「不知。」先生怒氣沖沖地說:「他又要無故缺課了,你去叫他。」級長象差役一般,奉旨去拿犯了。我們全體四十餘人肅靜地端坐著,先生臉上保住了怒氣,反綁了手,立在講台上,滿堂肅靜地等候著要犯的拿到。不久,級長空手迴來說:「他不肯來。」四十幾對眼睛一時射集於先生的臉上,先生但從鼻孔中落出一個「哼」字,拿鉛筆在點名冊上恨恨地一圈,就翻開書,開始授課。我們間的空氣愈加嚴肅,似乎大家在猜慮這「哼」字中含有什麽法寶。


    下課以後,好事者都擁向我們的自修室來看楊伯豪。大家帶著好奇的又憐憫的眼光,問他:「為什麽不上課?」伯豪但翻弄桌上的《昭明文選》,笑而不答。有一個人真心地忠告他:「你為什麽不說生病呢?」伯豪按住了《文選》迴答道:「我並不生病,哪裏可以說誑?」大家都一笑走開了。後來我去泡茶,途中看見有一簇人包圍著我們的級長,在聽他說什麽話。我走近人叢旁邊,聽見級長正在說:「點名冊上一個很大的圈餅……」又說:「學監差人來叫他去……」有幾個聽者伸一伸舌頭。後來我聽見又有人說:「將來……留級,說不定開除……」另一個聲音說:「還要追繳學費呢……」我不知道究竟「哼」有什麽作用,大圈餅有什麽作用,但看了這輿論紛紛的情狀,心中頗為伯豪擔憂。


    這一天晚上我又同他靠在長廊中的窗簷上說話了。我為他擔了一天心,懇意地勸他:「你為什麽不肯上課?聽說點名冊上你的名下劃了一個大圈餅。說不定要留級,開除,追繳學費呢!」他從容地說道:「那先生的課,我實在不要上了。其實他們都是怕點名冊上的圈餅和學業分數操行分數而勉強去上課的,我不會幹這種事。由他什麽都不要緊。」「你這怪人,全校找不出第二個!」「這正是我之所以為我!」「……」


    楊家俊的無故缺課,不久名震於全校,大家認為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師中也個個注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監學監的召喚和訓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喚,他就決然而往,笑嘻嘻地迴來。隻管向藏書樓去借《史記》、《漢書》等,凝神地誦讀。隻有我常常替他擔心。不久,年假到了、學校對他並沒有表示什麽懲罰。


    第二學期,伯豪依舊來校,但看他初到時似乎很不高興。我們在杭州地方已漸漸熟悉。時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間去遊玩。他的遊興很好,而且辦法也特別。他說:「我們遊西湖,應該無目的地漫遊,不必指定地點。疲倦了就休息。」又說:「遊西湖一定要到無名的地方!眾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領我到保俶塔旁邊的山巔上,雷峰塔後麵的荒野中。我們坐在無人跡的地方,一麵看雲,一麵嚼麵包。臨去的時候,他拿出兩個銅板來放在一塊大岩石上,說下次來取它。過了兩三星期,我們重遊其地,看見銅板已經發青,照原狀放在石頭上,我們何等喜歡讚嘆!他對我說:「這裏是我們的錢庫,我們以天地為室廬。」我當時雖然仍是一個庸愚無知的小學生,自己沒有一點的創見,但對於他這種奇特、新穎而卓拔不群的舉止言語,亦頗有鑑賞的眼識,覺得他的一舉一動對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覺地傾向他,追隨他。然而命運已不肯再延長我們的交遊了。


    我們的體操先生似乎是一個軍界出身的人,我們校裏有百餘支很重的毛瑟槍。負了這種槍而上兵式體操課,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惡的事。關於這兵式體操,我現在迴想起來背脊上還可以出汗。特別因為我的腿構造異常,臀部不能坐在腳踵上,跪擊時竭力坐下去,疼痛得很,而相差還有寸許,——後來我到東京時,也曾吃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時不能照日本人的禮儀,非箕踞不可。——那體操先生雖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兇。看我真果跪不下去,頗能原諒我,不過對我說:「你必須常常練習,跪擊是很重要的。」後來他請了一個助教來,這人完全是一個兵,把我們都當作兵看待。說話都是命令的口氣,而且兇得很。他見我跪擊時比別人高出一段,就不問情由,走到我後麵,用腿墊住了我的背部,用兩手在我的肩上盡力按下去。我痛得當不住,連槍連人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舉槍」,我正在出神想什麽事,忘記聽了號令,並不舉槍。他厲聲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聽了這叱聲,最初的衝動想拿這老毛瑟槍的柄去打脫這兵的頭;其次想拋棄了槍跑走;但最後終於舉了槍。「第十三」這稱唿我已覺得討厭,「耳朵不生?」更是粗惡可憎。但是照當時的形勢,假如我認真打了他的頭或投槍而去,他一定和我對打,或用武力攔阻我,而同學中一定不會有人來幫我。因為這雖然是一個兵,但也是我們的師長,對於我們也有扣分,記過、開除、追繳學費等權柄。這樣太平的世界,誰肯為了我個人的事而犯上作亂,冒自己的險呢!我充分看出了這形勢,終於忍氣吞聲地舉了槍,幸而伯豪這時候已久不上體操課了,沒有討著這兵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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