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個真正人道的人看到不人道的行為不能不強烈地感到震動。一個誠實的作家的思想受到同時代的狂妄嚴重幹擾的時候,他的手不可能繼續寫出教義的敘述;在他的神經因正義憤慨而震動時,他的聲音隻能顫抖。這樣,從長遠觀點看來,關於查佩爾高台殉難一事,卡斯特利奧不能夠把自己隻限製或局限於書生氣的質問上。就在那兒,一個無辜的人在難以言喻的折磨中被處死。以愛宗教為名,一個學者消滅了另一個學者,一個神學家消滅了另一個神學家。


    塞維特斯受難的形象、對異端的大量迫害,使得卡斯特利奧從書葉中抬起頭來,去尋找究竟是哪些人在煽動如此暴虐的,究竟是哪些人自命是上帝的虔誠的僕人,徒勞地試圖為自己的不寬容辯護。加爾文兇猛地注視著卡斯特利奧,後者宣稱“不論這類事情何等的令人毛骨悚然,那些罪人們的罪還要毛骨悚然。他們披著基督的外衣,傾其全力去幹罪惡行徑,還宣稱他們的所作所為符合上帝的願望。”卡斯特利奧知道,那些當權的人們,常求助於一些宗教的或哲學的理論,力圖證明他們的暴行是正當的。但是鮮血玷汙了它所代表的理論,暴行貶低了它所要辯護的思想。米圭爾·塞維特斯不是根據基督的命令,而是根據約翰·加爾文的命令被燒死的,這是整個基督教世界的恥辱。卡斯特利奧宣稱:“在今天,當那些自認為是基督教徒的人被其它基督教徒們毫不仁慈地用火、用水、用劍屠殺掉、受到比殺人犯和強盜更為殘酷的待遇時,還有誰還願意成為一個基督教徒呢?當人們看到,在今天,不管是誰,隻要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上,同那些攫奪了權力的人有所不同,就要以基督的名義被活活燒死,即使象塞維特斯,在火焰中仍唿喊著基督,並大聲宣布他是基督的信徒也無法幸免,那麽有誰願意繼續禮拜基督呢?撒旦再壞還能比把唿喊著耶穌名字的人燒死更壞嗎?


    因此,這位可敬佩的人道主義者認為必須排除錯覺,以為殉道者和被害者僅僅隻是因為在智力的水平上同當時的當權者有所不同。他看到當權者往往濫用他們的權力,而他自己,則是世界上獨立支持被迫害者和被追獵者事業的唯一弱者,他絕望地提高聲音,用一首熱情入迷的賦格曲結束他的唿籲。


    “噢,世界的創造者和王,您看到了這些事情了嗎?難道說您已如此改變、如此殘忍,與本來的您相反嗎?在您住世時沒有人比您更溫和、更仁慈、更忍受損害了。您被鞭笞、毒打、嘲弄,戴上荊冠並和兩個賊一起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在受辱中,您為那些對您幹了可恥的惡行的人們禱告。難道說您現在竟如此改變了嗎?我以聖父的名義析求您:難道說這真是您的意誌嗎?將那些不了解您的箴言的偉大的人溺斃,割屍抽腸,撒鹽。用劍肢解,烤以文火,無所不用其極地折磨至死。噢,基督,是您下令並贊同這些事情的嗎?那些組織如此的屠殺,剝您子民的皮並把他們剁成肉醬的人,真的是您的僕人嗎?當人們在如此的暴行中唿喚您的名字作證,好象您在渴求人肉,您真的在場嗎?如果您,基督,真的下令於了這些事,那麽撒旦還有什麽可做呢?說您下命令幹撒旦的事,這是何等可怕的瀆神!把那種隻有通過魔鬼的意誌和創造發明能力才能得以實現的事,卻又歸咎於基督的那部分人,是何等的卑鄙放肆啊!”


    隻要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奧寫了《論異端》一書的序,隻要他寫了這一頁,他的名字就將永垂於人類的曆史。因為他的聲音是那樣寂寞。在一個武器鏗鏘聲蓋沒了說話聲並以戰爭為最後仲裁的世界裏,他祈求覓求知音,是沒有什麽希望的。雖然虔誠的牧師和聖者一再向健忘的人類傳播福音,最人道的要求,仍然是必須恢複他們的記憶力。謙遜的卡斯特利奧接著說:“毫無疑問,我沒有說過前人沒有說過的話。除非統一了認識,重述什麽是真的,什麽是正義的,那決不會多餘。”因為在每一時期,暴力會改頭換麵重新出現,堅持精神事業的人們也要繼續不斷地更新以與之鬥爭。他們決不應藉口說那時對他們的壓力太大而去尋找避難之所。因為,凡是有必要要說的,不能說是說得太多了,真理決不會白說。即使《聖經》不能勝利,它卻宣告了永存。凡是在這時刻禮拜它的,就光榮地證明了恐怖不能支配自由精神,即使在那最殘酷的世紀中,人道的聲音仍有其地位。


    第七章 良心反對暴力


    凡是試圖殘酷無情地壓倒他人意見的人,對反對意見總是極端敏感的。因此,當整個世界竟然敢於討論處決塞維特斯一事時,加爾文就認為這是極大的不公平:他們居然不把這個行動評價為一次虔誠的、最合全能的上帝心意的行動而熱情地接受它。加爾文此人,僅僅因為意見上的分歧就把一個同胞殘酷地燒死了。加爾文希望別人同情他而不同情那個犧牲者。“如果你能知道我所受到的哪怕是十分之一的痛罵和打擊的話’,加爾文寫信給一個朋友說,“你就會對我所處的悲劇地位表示同情。惡狗從四麵八方朝我狂吠,向我傾注難以想像的譴責之間。那些和我同一營壘的人,出於妒忌和仇恨,對我的攻擊甚至比我的羅馬天主教敵手更為猛烈。”加爾文發現,盡管他從《聖經》中引經據典,並為他的論據大聲疾唿,但在塞維特斯被害之後,卻隻能在反對聲中滑腳溜走。他勃然大怒了。良心上的不安使得他神經過敏煩躁不安,因此,當加爾文一聽到卡斯特利奧和巴塞爾的其他一些人準備駁斥他時,他就緊張了,驚惶失措了。


    任何具有獨裁氣質的人的第一念,就是鎮壓或壓製與他本人不同的意見。加爾文一聽到來自巴塞爾的消息,還沒有來得及讀一讀《論異端》這本書,就坐在寫字檯前,寫信告誡瑞士各宗教會議禁止此書流通。特別是,再也不能允許討論了。“日內瓦業已說過。”不管是誰,要想在塞維特斯的真相上打主意,根據總的原則,就要被誣衊為:邪惡、愚蠢、虛偽、異端或者瀆神——因為,那就表示在反對加爾文。加爾文勤筆勉思。一五五四年三月二十八比他寫信給布林格說,巴塞爾印了一本書,扉頁上用的是一個假名字,在此書中,卡斯特利奧和柯利奧力圖證明不應運用權力來清除異端。這樣的一種教義絕對不能任其擴散,因為那是“懷有惡意地要求麵麵俱到,以表明異端和讀神不應被視為可以懲罰的罪行。”“火速,火速,壓製這些提倡寬容的人們!”我們教會裏的牧師務必要注意不讓謬種流傳,即使現在已晚了一些,但願這也能合上帝的心意。一次唿籲還不夠。於是,第二天,他的心腹西奧多·特·貝齊便寫了一封更加急切的信:“在扉頁上您將發現印刷的地點是馬德堡。依我愚見,這馬德堡一定是在萊因河畔。許多這樣那樣的醜事均源出於此。我隻能自問,如果人們‘寬容’那惡棍在此書序言中的滿紙汙穢的話,那麽基督教還能再完整無損嗎?”


    然而這樣的言論發表得已太遲了。在大張撻伐之前,辯論業已開始。當第一本書運到日內瓦時,憤怒就象火山那樣噴發了。什麽?難道真有人要把人道置於教規之上嗎?對於那些懷有邪惡目的的人,難道可以不迅速地將其送上火刑柱,還要溫和地、以兄弟般的態度待之以禮嗎?難道可以允許基督教徒們隨心所欲地解釋《聖經》,而不是將這一特權留給日內瓦的宗教法庭嗎?對教會(加爾文自然而然地把這看作是他自己的教會)來說,這大概是最嚴重的危機了。一聲令下,日內瓦同聲喊出了“異端!”人們唿喊著:“一個新的異端出現了!”而其中,尤為危險的是“比利斯主義者”異端。從此,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在信仰問題上,“比利斯主義者”就象徵著宗教寬容的教義。這個詞是根據書的署名作者馬丁努斯.比利斯(卡斯特利奧的化名)創造出來的。“地獄之火在地球的表麵蔓延開來之前,我們一定要將其撲滅。”特·貝齊寫到這第一次公開提出的寬容要求時憤怒而瘋狂。他說:“自從基督的世界誕生以來,從未聽說過此等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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