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加爾文創立了一種基督教正教以代替羅馬天主教。可以十分公平他說,這一新型的教條獨裁統治,已打上《聖經》統治集團的烙印。從此一本書成了日內瓦的上帝和法官。上帝是立法者,上帝的傳教士是獨家闡述那神聖法律的權威。在某種意義上,是摩西天命的法官,是淩駕於國王們和百姓們之上的法官;他是由權力裝備起來的,對抗它即為犯罪。除宗教法庭所作的解釋外,其他的一概無效。日內瓦立法的基礎,是宗教法庭而不是市行政會。隻有他們才能夠裁決什麽是許可的和什麽是禁止的。誰膽敢向他們的統治挑戰,他就該倒黴;誰否定教士獨裁統治的合法性,他就是反對上帝。對《聖經》妄加評論將立即付出血的代價。武力的統治,由嚮往自由的運動引起,而反對自由思想,卻往往比反對異端勢力更為厲害。那些靠革命起家當上官的人們,成了進一步改革的最愚昧最不寬容的反對者。


    凡獨裁者在開始時總是試圖實現一個理想。但理想總是從企圖實現它的人那裏取形上色的。加爾文教條是精神上的一個創造,因此不可避免地在外表上酷肖它的創造者。任何人,隻要看一看加爾文的相貌,就可以預見到,與以前對基督教義作出的解釋相比,這一教義將更加苛刻、更加乖僻和暴虐。加爾文的臉龐酷似石灰岩,宛如一幅孤寂、遙遠、多岩石的風景畫。情調可能神聖,但沒有一點兒人性。凡是能使我們的生命豐碩、快樂、美好、溫暖、富於情慾(取這個被濫用了的詞的好的方麵的解釋)的東西,在這張不仁慈、不合群、不適時的禁欲主義者的臉上是看不到的。加爾文的臉長而橢圓、粗糙醜陋、多棱、陰鬱、不和諧。前額狹窄嚴肅,下麵是深陷的、象灼炭般閃光的眼睛。鷹釣鼻專橫地從凹下的麵頰中間突出;薄薄的嘴唇在臉上構成一個橫向的裂縫,一張難得有笑容的嘴巴。無光澤、蒼白的皮膚上沒有血色。這張臉看上去是那樣的慘白和病態,就好象因為發燒連頰上的血都已被吸血蝙蝠吸光了一樣。隻在憤怒之下,在剎那間,它才變成潮紅。這先知的鬍鬚(所有加爾文的信徒和教士都盡可能模仿他們大師的式樣)徒勞地在那暴躁易怒的麵容上添加上男子漢活力的外表。稀疏的頭發,象它們所附的臉皮一樣,毫無生氣。它們不象古畫裏摩西的髯,威嚴地下耷,倒象是長在瘠土上稀稀朗朗、一無生意的灌木。


    好一張陰暗而寡歡、孤寂而緊張的臉!很難相信會有人要把這一貪婪和好教訓人的狂熱分子的畫像掛在私室的牆上。如果你在日常行動中,一直感到這雙警戒而偵察的眼睛在盯著你的話,你會倒抽一口冷氣。沒有個人的歡愉能同它對抗。澤巴倫爾以西班牙狂熱主義者同樣的風格,最成功地繪描了加爾文:他代表了禁欲主義者和隱士。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中,人們住在遠離世界的洞穴裏,都永遠看著《聖經》,同時帶著其他精神生活的工具,死人的骷髏和十字架。之後陷入那沮喪、黑暗和不可接近的孤寂之中。人類有其不可接近的一麵,而終加爾文的一生,就由這一麵守衛著。從青少年時代起,他就穿黑色的衣服。教士的四角帽也是黑的,一直蓋住前額,這頭戴介於修道士的頭巾和兵士的頭盔之間。教士飄拂的長袍是黑色的,其長及靴。法官穿官服,他的任務是不斷地懲罰人;醫生穿長袍,他得永遠試圖治病救人。黑色,永遠是黑色,永遠是嚴肅、死亡和冷酷。除了這職務上的象徵顏色外,加爾文從來沒有以任何其他裝束出現過。因為他希望讓人望而生畏,他是穿了執勤長袍的上帝僕人的代表。他不希望別人象一個人和一個兄弟那樣愛他。


    然而,如果說他對世界是那樣的嚴酷,他對自己的嚴酷也不少遜。他恪守最嚴格的教規。為了心靈之故,他隻允許他的身體享受絕對的、最低限度的食物和休息。夜間隻睡三小時,至多四小時;一天隻進一頓節約餐,很快吃完,餐桌前還翻開著一本書。他不散步閑蕩,沒有任何娛樂,不尋求消遣,特別避開那些有可能使他真正欣賞的事物。他工作、思索、寫作、辛勤勞作和戰鬥,卓越地獻身於宗教,從來沒有一小時的私生活。


    加爾文從來不知道享受青春年華。比方說,他生來就象大人。他的另一主要性格是全然無需聲色口腹之樂,肉慾嚴重威脅了他的教義。其他的改革者們相信並宣稱,人可以可喜地領受上帝的天賦,而真誠地為神聖的目的服務。他們基本健康而正常,他們以健康和有力量享受為樂。茲溫格裏在他的第一個教區裏留下了一個私生子。路德有一次笑著說:“如果妻子不要的話,姑娘倒要的”——一言蔽之,他們是男人,樂於痛飲和縱情歡笑。與此相對照,加爾文完全克製了他本能上的情慾成分,或隻讓它們以最隱蔽的形式出現。他憑著狂熱的理智,一直生活在上帝的旨意和精神世界裏。對他來說,隻有當真理是合乎邏輯、明了和始終如一時,它才成其為唯一的真理。加爾文隻知道、隻容忍有紀律,嫌惡無紀律。他理智得近乎執拗,他從來不需要任何能使人沉醉的快樂,諸如:醇酒、婦人、藝術或上帝賜與塵世享樂的多種天賦。在一生中,他隻有一次是按照《聖經》的傳統辦事的。他去求婚,不是被情慾而是由信念所驅使——一個已婚的男人可能工作得更好些。他不是自己考慮作出抉擇,而是委託他的朋友為他找一個合適的配偶。結果,這個情慾的兇惡敵人險些失誤——與一個輕浮的女人訂了婚約。最後,在幻想破滅的情況下,他同一個他使之受再洗禮的寡婦結了婚。但命運否決了他享受快樂的資格。他妻子為他育的獨子未能活下來,生下幾天就死去。之後不久,妻子又死,他成了鰥夫。其時他還不滿三十六歲。這個還有二十年活力的男子正當盛年,他得處理結婚事務,得接觸婦女,但他從來不再接近其他婦女。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宗教、教士和教規。


    然而,一個人肉體上的需求並不亞於思想上的需求,誰忽視它,他就會遭到殘酷的報複。我們人類的每一器官都有一個按其天然能量充分運轉的本能上的要求。每時每刻,血液需要更自由地循環;心髒需要更有力地跳動;肺部要擴張;肌肉要自行緊張;精液要尋自然的終點。如果有人想用自己的理智去抑製持續的生命衝動的願望,抑製它們,不去滿足它們,那麽或早或遲將麵臨自身器官的造反。加爾文的身體因厲行教規而得到可怕的清算。雖然禁慾者試圖假裝說或自己譬解說欲望是不存在的,但神經卻不斷折磨這一暴君,明顯地強調說欲望是實際存在的。在那些精神生活的大師們中間,可能很少有人比加爾文忍受更多的因肉體的造反而造成的痛苦了。小病接踵不斷加劇。幾乎在加爾文的每封親筆信裏,都可覺察到一種由於不可思議的疾病所造成的、惡作劇似的奇襲。時而他提到偏頭痛,那使他臥床幾天;時而提到胃疼、頭疼、痔瘡發作、絞疼、重感冒、神經痙攣、出血、膽結石、癰疽、短時間發燒、寒戰、風濕病、膀胱病,他得繼續不斷地看醫生。他的身體是如此的脆弱,以致似乎每一部分都會在壓力下垮掉而成為造反的一個中心。加爾文有一次呻吟道:“我的健康好象是一個長期的死亡。”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異端的權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史蒂芬茨威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史蒂芬茨威格並收藏異端的權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