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爹就去世了。遵照他的遺願,臨終前,我把他送迴了家,爹在他親手翻蓋、並住了一輩子的老房子裏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出殯時,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緊緊抱著20年前為爹拍的照片,嘴裏隻喊著一句話:「爹,我還想給您照相呀。」


    爹走後的這些天裏,我一直為沒有多陪陪爹,沒有跟他好好說說話,沒有從他的心窩裏掏出他一生的智慧和故事而悔恨不已。


    爹走了。他正走向冥冥高處。


    夢中的爹為何不認兒子,我不得其解,歉疚之中又多了幾分痛苦。我單位的同事劉康為我圓夢,勸慰我:


    「老人知你心重,他的意思一定是讓你盡快忘記了他,以便在世上好好生活。」


    我想也許是這樣——這就是俺爹,無論在哪個世界,他都是這麽一心想著兒子。


    娘,兒做好了準備為您送行(圖)


    「呦,俺兒迴來了!」第一眼看見兒子進門的娘。(2000年)


    娘,今天(2004年1月6日)是兒的生日,千裏之外,我掛念著您。


    孩童時代,我就聽您說過,家鄉有句俗語:「孩兒的生日娘苦日。」那時我不懂,以後依然不懂,今天知天命的我,方才明白:您痛苦地把兒送到這個世界,痛苦地養兒一生,如今,92歲的娘啊,您又痛苦地與病床為伴。


    娘,您這將近一個世紀的生命,經曆了太多太多的痛苦與不幸。


    6歲纏腳,斷趾痛苦纏繞了您幼小的心靈;姥爺下關東,幾年杳無音訊,姥姥哮喘病,直不起腰身。您是長女,下麵兩個妹妹一個弟弟,盡管您隻有10歲,卻過早地承擔了生活的責任。您跟著姥姥秋收割豆,您稚嫩的小手拿不動鐮刀,您便用兩手掐斷豆棵,掐得兩手紅腫。迴家的路上,姥姥挑一擔您背一捆,腳小身重背更重,崎嶇羊腸路難行,失重的身體,連同失重的背負,讓您滾下山坡。倔強的您爬起身來,扯扯被亂石劃破的衣服,摸一摸被荊棘刺破的臉,再彎腰拾起那沉重的豆捆——這全家維生的希望,繼續前行。


    您19歲來到我家,與爹成親,在這之前,您和爹都不知道對方長得啥樣,當爹掀開您的蒙頭紅布時,爹說,他看見了您,個子很矮,長得不醜也不俊。然而,您連頭也沒敢抬,一眼也沒敢看,我爹長得啥模樣,您也不知道。好可憐的娘啊,這就是您的洞房花燭,一個人開始美好生活的時辰。


    成親三年,你倆不說一句話。爹說您嫌他黑,相不中他,您說爹脾氣太大,動不動就吵人。再往後,你們倆和好。你說沒有不打仗的夫妻,平日活那麽多,彼此沒有閑空去生氣,打完吵完不再提,過幾天就都忘了,您倔強的性格中又多些寬容。鄰居說,一輩子,您沒跟街坊紅過一次臉。誰家糧短了,衣缺了,您總是把我們餬口的糧食摳出一瓢半碗接濟他們,有時爹知道,有時您幹脆背著爹。您說爹是屬兔的,心眼兒小,鄉親們誇您不愧是屬牛,行事大方實在,是個好人。


    然而,好人不一定得好報,中年的娘,不幸又降臨到您的身上,我的大哥患了一場大病,成了傻子,大哥下邊幾個弟弟妹妹先後死了4個,其中兩個都已八九歲了,都能下地幹活了,卻接連夭折。您曾說,每一個孩子死去,都是剜去了您心頭的一塊肉,都會留下永遠也不會癒合的傷口。


    人間之大不幸為白發人送黑發人。娘,在您晚年,在幾個月前,您又經曆了失去我傻大哥的傷痛。他在您跟前享受了70年的母愛,最後在您溫暖的懷中閉上了眼睛。哥的離去,是對您的致命一擊,然而,您嘴上卻說:「他走在我前頭,我就放心了,就不牽掛了。」實際上您在自我安慰您那流血的心。


    娘,我知道,您的最大牽掛是我,我知道我是您的驕傲和希望。您不說出來,我能體會得到。


    娘,還記得嗎?1996年秋天那次在北京故宮遊覽,您走累了,我陪您休息。我看看周圍富麗堂皇的古建築,又看看身邊纏著小腳的親娘,看看您那飽經滄桑的臉和被無情歲月壓彎的腰,一種莫名的情感湧上心頭。我脫口說了一句:「娘,您抱了我一輩子了,我也抱抱您吧!」說完,把坐在連椅上的您抱了起來。娘,您可能平生第一次接受兒子用這種方式表達的愛,這種愛來得又那麽突然,強烈,您說不出任何話,隻是笑,手中還提著沒顧得放下的拐棍。


    當您為兒子的舉動樂得合不攏嘴的時候,我的心卻又一沉:娘竟是這般的輕!也就隻有幾十斤重!為兒女,為家庭,為社會付出了那麽多的情感、心血和汗水的人竟隻有這弱小的身軀!隨著時間的推移,您的身軀還會變小,變輕,到那時,我能忍心再把您抱起來嗎?我忍不住要哭。


    還有一次,我對您說:


    「娘,我想您,夜裏光做夢。」


    您說:「我也想您呀,想起來整夜不合眼。」


    我說:「您是俺的好娘啊。」


    您說:「你是俺的好兒啊。」


    「好娘啊。」


    「好兒啊。」


    「好娘隻有一個啊。」


    「好兒隻有一個啊。」


    多美好啊,我們的對話,簡直就是一首詩,是人世間至純至美的一首詩啊。我把它錄進了我的攝像機裏,我把它永生永世鐫刻在心中。


    娘,有生就有死,我既然無法改變這一自然規律,我就準備好了為您送行。請原諒兒寫下這個殘酷的題目,寫下這篇殘酷的文章。為了避免這一天不要過早的到來,兒已傾其所有,盡其所能;為了能接納這一天的到來,我已準備了10年20年,甚至更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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