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菡先磕了個頭,才搖搖晃晃站起來:“謝陛下,謝潞國公世子。”


    陳雲鵬沒想到這個宮女便是李檀之女李菡,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李菡入宮之後近身服侍皇帝,頗得皇帝信任的事兒早就傳開了,有不少人泛著酸說李檀生前沽名釣譽,死後女兒也學會了以色事人。可命婦們入宮見到李菡之後,這謠言便不攻自破,蓋因人人都長了眼睛看得見,李菡眉心未散,步態緊促,分明還是處子之身,皇帝並未收用她。


    這之後,關於李菡的傳言就變成了:陛下幾時會將她收為宮嬪。結果閑人們一猜再猜,直到如今,李菡仍舊是個清清白白的宮女。


    陳太夫人閑暇時也曾與馬氏等人談及此事,頗讚賞李菡的聰慧與堅定。須知在她這個位置,若要得皇帝寵幸十分容易,反倒是保持著清白之身更難。


    陳雲鵬偶爾也聽見一耳朵,但他是個男子,對於這種事怎麽好多聽,但大略聽見的那麽幾句已經讓他知道,祖母對於這位李家姑娘,評價頗高,因此她絕不是那些閑人口中自炫求售,欲拒還迎的輕浮女子。今日見了,李菡身穿女史服色,除了按規定所有的刺繡之外,別無裝飾。


    宮裏的女子,衣裳首飾皆有定製,但女子皆有愛美之心,即使是最低等的宮女,也會在袖口上繡一圈兒簡單的花紋,或者將盤扣打一個特別的樣子,至於允許簪戴的紗花,更是各出心裁。可李菡渾身上下皆無這些外物,就連頭上的銀簪也是光素無紋,簪頭則是小小的如意雲頭樣,耳上隻用一對兒銀珠耳塞,連墜子都沒有。隻是她身材修長,麵容清麗,眉眼之間清冷出塵,越是這樣簡單樸素到清水一般的裝束,越顯出幾分脫俗來。


    陳雲鵬看了幾眼,便連忙收迴了目光。他奏對已畢,便向皇帝告退,離開了昭文殿。隻是走出殿外,他眼前仍時時晃動著李菡筆直的身影,讓他想到自己書房牆上掛著的那柄劍,那是他父親用過的,雖然收藏在鞘中,連劍柄上的纏絲都磨光了,通體看起來樸素無華,但若是內裏的利劍出鞘,便是寒光凜然。


    第150章


    這一年的大年初一,長春宮裏熱熱鬧鬧的。景泰公主出嫁後,除了三日迴門那天,這是第二次進宮。


    德妃一大清早起來就在等著了。雖然公主嫁後仍是公主,但再進宮就沒有之前那麽方便,德妃足有二十日未見到女兒,真是望眼欲穿。


    命婦們拜過中宮之後,便一起到長春宮向德妃行禮。中宮無主,太後又已過世,對命婦們倒是件好事,至少每年朝賀,在冷風裏也能少站一會兒。


    顧嫣然小心翼翼地走進長春宮,在座位上坐了下來。入宮朝賀並不許帶丫鬟,她現在可是有孕在身,自己得小心才行。


    “平南侯夫人這可是有什麽不適?”旁邊便有人問了一句。顧嫣然轉頭一瞧,卻是昌平侯夫人,一臉的尖刻:“大年初一,都是進宮朝賀娘娘的,原該一臉喜氣才是,平南侯夫人怎麽滿臉喪氣,莫不是給娘娘添晦氣來了?”


    這話聲音可不小,連上頭德妃都聽見了,抬眼看過來。顧嫣然馬上變了臉色:“昌平侯夫人莫要胡說,方才在中宮參拜時,夫人明明站在我身後,怎能看見我的臉,如何說出這樣的話來!”


    昌平侯夫人一怔,抬手指著顧嫣然:“你,現下我就看得清楚!”


    “原來夫人是說現下?”顧嫣然冷笑了一聲,“我明明聽得夫人說是進宮朝賀的時候,原來夫人說的朝賀,是此時麽?”


    “當然——”昌平侯夫人才說了兩個字,就被德妃在上頭打斷了:“天氣冷,昌平侯夫人怕冷,去偏殿先喝一杯薑茶罷。”


    這就是不讓她說了。昌平侯夫人不由得有些不解,她明明是在替德妃找茬子訓斥顧嫣然啊:“娘娘,平南侯夫人對娘娘不敬……”


    “住口!”德妃沉下了臉,“快扶昌平侯夫人去偏殿。”這個蠢貨!本來她也想裝作沒有聽見,讓昌平侯夫人打顧嫣然一個沒臉,可眼下已經不能了。


    昌平侯夫人還糊塗著,陸二太太已經過去拉著她笑道:“我也覺得喉嚨有些不自在,都去偏殿領娘娘一碗薑茶去。”將人扯到偏殿,她才低聲道,“你這是做什麽!朝賀二字豈能用在長春宮?”


    朝賀隻對後宮之主,不是皇後就是太後。德妃隻是個妃子,隻因如今執掌六宮,命婦們在拜過了空空的中宮之後,才都到長春宮來請安,以示尊重。可妃就是妃,哪怕她如今儼然已是後宮第一人,也不能逾製叫人來朝賀。


    “顧氏明明已指明是在中宮朝賀,夫人怎麽還糊裏糊塗地把話接過來,真要給娘娘招禍麽!”陸二太太真是看不上昌平侯府——一家子的蠢貨。從前就隻有一個出了嫁的姑奶奶沈青芸是聰明人,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偏偏這樣人家的女兒都結了好親事,獨她的寶貝女兒陸盈,卻要嫁個平庸之人,老天真是不公平。


    昌平侯夫人到這會兒才明白過來,駭了一跳:“我,我不是有意……”


    陸二太太懶得跟她敷衍,甩開了她的手道:“這是在宮中,夫人記得慎言。”不會說話就不要說,何必無事生非。


    正殿裏,昌平侯夫人雖然被扯走了,她生起的事端卻不曾立刻平息。許夫人立刻就叫顧嫣然到她身邊去坐,端詳著她道:“果然臉色有些不好,可是累著了?這一過年,客來客往的就是會累,聽說你有了身孕,這頭三個月最是要緊,也該自己保養著,不要那般的實心,來了客人就陪著人家逛園子。”


    顧嫣然便笑:“夫人說的是,我記住了。”


    附近聽見了這番對話的女眷們,便有些將目光投向了齊王妃的。現下誰都知道,齊王妃年前曾登了平南侯府的門,聽說是扯著平南侯夫人逛了大半日的園子,也不管人家是身懷有孕。平南侯夫人累成這樣,恐怕跟這一逛脫不了幹係。


    齊王妃自然也注意到了眾人的目光,心裏卻是暗笑。在她看來,顧嫣然這臉色不好,哪裏是逛園子累的,分明是因為甄真逃跑,她心裏害怕,不能安心休息才導致的。想到這裏,她便對顧嫣然笑了笑,果然覺得顧嫣然臉上的笑容變得不自然起來,心裏頓時更加痛快,頗有一種居高臨下手握生死的快意。


    德妃心裏卻暫時顧不得這些,隻顧往宮門口看。這命婦們都坐穩了,怎麽景泰公主還沒來?


    “娘娘——”一個宮女從側門進來,附在德妃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德妃便微微變了臉色,隨手扶了宮女起身:“去更衣。”


    齊王妃忙在一旁伺候,一同從後門出去,進了內殿。才一進門,就聽見一聲清脆的摔杯之聲,德妃連忙緊走兩步:“景泰,這是怎麽了!”


    “母妃!”景泰公主一頭撲了過來,“駙馬混蛋!我不迴公主府了,除非他跪著來求我!”


    “怎麽迴事?”德妃一頭霧水,“到底出了什麽事?”


    “他,他大年夜的居然去悼念他的通房丫頭!”景泰公主漲紅著臉,話說得又快又急,偏還有些顛三倒四,德妃聽了半天才明白過來。


    原來除夕那日,景泰公主要表一表自己的孝順,提出要去韓家與韓縝夫婦一同守夜。本來倒也高興,誰知將至子時,韓晉卻離席了小半個時辰。景泰公主派人打聽,才知道他那會兒是去了書房獨自坐著。


    “他原有兩個丫頭,叫什麽綠珠紅線,都是在書房裏伺候慣的,隻是後來雙雙病死了。大年夜的,他跑到書房裏去獨坐,不就是在思念那兩個狐狸精麽!”


    德妃怔了怔才問道:“你看見駙馬在書房裏思念她們了?”


    景泰公主怒沖沖地道:“還用親眼看見?大年夜的,他不跟我一起守歲,獨個兒跑到書房去坐了小半個時辰,不是去睹物思人,難道是去醒酒麽?”她越說越是委屈,眼圈又紅起來。這是她出嫁後第一個大年夜,滿心想著跟韓晉一起守歲,卻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虧我好心與他說,大年夜該與他父母一同過——早知道就把他拘在公主府裏,我看他去哪裏睹物思人!這兩個賤婢!韓家不說是清貴人家麽,怎麽還養這等的狐狸精!”


    “好了好了!”德妃頭疼無比,“你可與駙馬爭吵了?”


    “我砸了他的書房!”景泰賭氣道,“他若不來與我賠罪,休想再進我公主府!”


    “你砸了駙馬的書房?”德妃隻覺得兩邊太陽穴都要跳出什麽東西來似的,“駙馬不過是去他舊日書房坐了片刻,你就把他的書房砸了?景泰,昨日是除夕,還是在韓家!”


    景泰公主急了:“什麽不過是去舊日書房坐了片刻,他整整離席了小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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