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尼瓦十七歲那年,周涵芝離了北疆,趙日新多喝了幾杯酒,他酒力極差,艾爾尼瓦看著趙日新染上緋色的臉沒忍住親了上去,沒想到趙日新隻是假寐,忽然睜開了眼。


    艾爾尼瓦騎了馬就往山深處跑了去,趙日新還沒來得及驚異這一吻就追了過去,可這一追就失了艾爾尼瓦的蹤跡。


    那一吻,輕的不帶任何情`欲,隻是一個少年人長久的夙願,對著他最喜歡的人,虔誠而幹淨。


    趙日新倒不生氣,忽覺很落寞,身側的孩子已是為他撐傘的少年,藏了心思,已經懂得什麽是喜歡。


    他的七年都有艾爾尼瓦相伴,寒夜中艾爾尼瓦自覺為他暖床,明明比他還高卻偏要摟著他一夜好眠,若他拒絕還要氣上好幾日不理人。夜中艾爾尼瓦幾不可察而隱忍的抽泣、低聲的喘息,大概皆是為了這個難堪又不可告人的秘密。趙日新竟不察這相伴慢慢變了滋味。


    他不是怯懦的人,認準了心思,隻想找來艾爾尼瓦好好問一問。


    這一問,他等了兩年。


    再見艾爾尼瓦時是四月的好春日,青青的糙沒過小腿一半,風是綿綿的風。雕翔在高天驚了羊群,青年人有膂力,一箭she下雕來,拇指上是趙日新送他的那枚金珀光素扳指。


    那已是狄倫終於找迴的小皇子了,被狄倫的王妃關了兩年。沒有養育之恩終於還是不親近,也沒坐上王位的野心,王妃嘆息著放了他。


    “沒出息啊,還是迴來了。”趙日新看著他走過來,眨了眨眼。艾爾尼瓦長得高,趙日新仰頭望著那不再柔和的臉,稜角皆是錚錚的男子氣概。


    “有出息兩年前豈是親一親就滿足的?”艾爾尼瓦朝他一笑。


    “我和你差十三歲。”趙日新揚了揚眉毛,似是不甚在意的一問。


    “我從不介意,我比你後走,你可以比我少傷心很多,多好。”艾爾尼瓦擦掉他眼角的淚,一把抱住了他,很使力的抱著,“羊群於野,良田數頃、黃牛二隻。日新,我陪著你歸去。”


    秦顥番外:帝陵


    秦顥性子軟弱,所以常想著自己若是有一個哥哥就好了,往後皇帝給哥哥當,自己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若母後嚴厲,太子也是個不自在且可憐的位置。


    秦顥想撫琴,母後摔了他的琴;他又想吹簫,母後折了他的蕭;唯獨畫畫——母後總不能打斷他的手。孩子的天性,看來是被沒生過孩子的皇後壓抑得緊。若要他最喜歡的太傅說一句,孩子幼時不必看書,隻管在園囿中瘋玩就好,挖蚯蚓逮蟈蟈紮風箏才是孩子該做的事,若是非要撩起宮女的裙角看一看裙下風景……就再另當別論罷。


    太傅是年輕俊朗的太傅,年少即有大成,翩翩瀟灑穩重自持,若一醉而似玉山崩,自稱是習州人,姓公孫名羨苦,字少微。公孫少微說歸說,秦顥終究不是他的孩子,又有皇帝皇後兩雙眼看著,所以對太子該嚴厲是必然嚴厲的。得太傅好言與戒尺,秦顥背得帝王論,尤善詩賦,行文每每魚龍曼衍,發想無端或如汪洋恣肆或如行雲流水。


    皇帝是好皇帝,也愛其子。朝代初立不過三十年,好皇帝總是要忙得厲害些,所以也隻會對太子說一句“顥兒乖,聽你母後的話,你母後總是為你好的。”皇帝不肯放鬆手中絲毫權力,事必躬親,如此勤政必然累極,當然也沒活太久。


    皇後好妒,愛皇帝愛得實在深刻,容不得皇帝喜歡旁的人,有秦顥已忍到了極點。山陵崩,皇後想著自己要是再活著,等帝陵一但封上,她便不能和皇帝死而同穴,這麽一想什麽再不怕什麽便坦然自縊了。


    若說皇帝死,秦顥實實在在傷心了許久的,直到死也記得自己的父皇,當然還有那句聽煩了的、時時迴響在腦中的——“顥兒乖,聽你母後的話,你母後總是為你好的。”


    但母後薨逝後,他隻傷心了月餘,便再也記不清那個女人的長相了。或許是記著的,看見琴與簫時總能想起美婦人眼神淩厲,想起那雙細白的手,指如春蔥,卻是他的噩夢。


    若說美婦人是他的噩夢,公孫少微就是他一輩子都不願醒的美夢。秦顥從不喚公孫少微一聲老師或太傅,隻是叫他哥哥,少微哥哥。


    秦顥喜歡胡思亂想,不喜歡做皇帝,想把皇位送給自己的叔父平荒侯或者鹿裏侯,可公孫少微想當帝師。秦顥自己想了想,他喜歡公孫少微,公孫少微有才德,又十分得先皇信任,有他治國總是無錯的。再說秦顥自己不想當皇帝,萬一平荒侯或是鹿裏侯以為他有詐胡說,一登基再把他偷偷殺了,是很慘的事。


    公孫少微給秦顥當了三年老師,秦顥單純,什麽都不必說他便可知秦顥的心事,凡事都依小皇帝,看他不喜歡待在宮裏,大興土木修了野良禦苑。秦顥歡喜得不得了,搬去了野良禦苑的風露院,一甩手再不理朝政。


    秦顥若是幹了什麽荒yin無道天理不容的事也好辦,可他隻是在風露院中悶頭作畫。麟趾館藏了一套王都十三景圖軸,倒不是哪位畫師的心血之作,是皇帝親自畫出的精妙景色。秦顥若是畫師,必獨得天下五分才氣,丹崖玉樹、蒼山雲壑、龍潭秋瀑,槐蔭喚雛、蓼龜出水、雙貓窺魚……無論風物花鳥,畫中春秋一一神韻特秀,遠視春去花還在,近觀人來鳥不驚。


    秦顥唯一未聽公孫少微的一件事,便是娶了比他大十歲的皇後宋嬋。不是宋嬋太美——誰都沒秦顥眼中的少微哥哥美,隻是秦顥聽煩了大臣們的嘮叨,嫁娶的大事對十五的孩子而言如同兒戲,宋嬋待他如同姐姐一樣好,又有才學。秦顥是單純的孩子,隻是覺得娶了宋嬋一可以輔佐朝政,二可以說說心事,娶了也十分劃得來。


    宋嬋是先後的外甥女,長得自然是不醜的。秦顥六七歲時常被陪母親進宮的宋嬋抱在懷裏吃糕點,或躺在宋嬋膝上數星星,宋嬋長得溫和親切,人大度說話也溫柔,所以他對宋嬋還另有一種對母親的嚮往。


    他親自為宋嬋畫過一幅畫,畫的是記憶裏的年輕宋嬋,十六七的好年紀,垂鬟分肖髻上斜插了一支顫絲蝴蝶步搖,珍珠流蘇很長,水色坦領上襦,再一件繡了紫藤花的藕荷色坦領半臂,琉璃紺褶裙被風微微吹起,多寶禁步的玉墜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幾聲。閑依露井,笑撲流螢,惹破畫羅輕扇。


    秦顥並未為公孫少微畫過畫,因為喜歡,畫出來總覺不及他眼中的、心底的、麵前的人。宋嬋住在宮裏,秦顥住在禦苑,其實見麵不多,見了麵秦顥也隻是躺在宋嬋膝上和她說一會孩子氣的話,公孫少微卻為此吃了醋,後來秦顥便不怎麽迴宮了。


    那時使他放心的,從頭至尾隻有公孫少微一個;能和他肌膚相親的,從頭至尾隻有公孫少微一個;得他全心全意愛慕的,從頭到尾隻有公孫少微一個。權傾天下,不皺眉便可給他,天下不及心中所愛。


    秦顥作畫膩了,公孫少微的確心細第一個察覺了,說他的顥兒隻要一直高興就好,便為他又修了絳台。秦顥於是搬到了絳台住著,拿了彈弓和珠玉寶石的彈丸從台上彈人,以觀人躲避彈丸為樂。


    父皇最看重的江山由他最看重的人看著,不會有錯的。


    直到洪順二十六年季夏初六,平荒侯以帝王無道大興土木重徭役、苛捐雜稅厚傷民為由起兵造反,秦顥才知道他的江山已經成了什麽樣子了。上天如青銅,下地如火坑,天地之間是吃人的熔爐。


    他從王都往鹿裏而逃,天旱災作,路遇幾州餓殍遍地,糙禿樹無皮,人食土充飢,而有數百野狗食人飽腹。他在馬車中喝著粥,問公孫少微為何百姓不像他一樣喝一碗粥,而是就那樣活活餓死。公孫少微笑得開心,說他的顥兒果然是最聰明的顥兒,因為百姓沒有顥兒聰明想不到要喝粥。


    出於性命的考慮,秦顥去了元州,元州之南即是鹿裏,方便他與鹿裏侯借兵。到了元州秦顥戲言說想吃橘子,公孫少微從來把他捧在心尖上,聽完處理了政務便出去為他找橘子去了,夜裏還未迴來,秦顥很是憂心。


    宋嬋比他還憂心,終於忍不住叫出來秦顥給了他一耳光。秦顥是很敬重宋嬋的,任宋嬋把他拽到最後幾位忠心的大臣麵前跪了半晚。宋嬋早該這樣,也不至於今日。


    公孫少微為何姓公孫?他本是前朝太子的孫子,阮朝不滅就該是公子王孫。宣朝滅了前朝吳室,公孫少微便以公孫為姓,從今往後隻羨天下苦,自小就為複仇而活。他說自己是習州人,這的確算不上假話,阮朝起於習州。公孫少微知複國已難,求的隻是滅了宣朝,不論後世誰再能當上皇帝——反正江山不再姓秦就好了,若是姓吳就再好不過。


    公孫少微先是與邊塞蠻荊樗娘子國相通,而後改名換姓取信平荒侯,再得皇帝寵信,得秦顥愛慕,最後禍亂天下。


    他負世人,使天下崩,心中快意無限,還要多虧了一心喜歡著他的秦顥。


    秦顥隻是不喜歡當皇帝,腦子不笨。跪了半晚心中麻木不知滋味,迴來後先是冷落了公孫少微幾日,公孫少微自然不高興了,把他按在床上好好修理了一通。公孫少微說秦顥還小,是捨不得在床笫間折騰他的,若以往公孫少微這樣對他,他隻覺出公孫少微對他的喜愛之深,歡喜也來不及。


    “少微哥哥,”秦顥抹了抹眼淚,“你是喜歡我的罷。”


    “我這一輩子,隻喜歡一個人,是顥兒。”公孫少微親了親他的耳垂,“我今夜有些過分……今夜顥兒的臉怎麽這麽白?感覺沒了血色,可是哪裏不舒服了?”


    “沒了血色……因為我本來就是要死的。”秦顥帶著哭腔說了一句,聽著像極了撒嬌。


    “別這樣說,要死也是我先,自私些把永失所愛的悲痛留給顥兒。”


    秦顥沒有應他,隔了一會卻又出了聲,“一個人若是恨什麽人,如果報了仇,是不是也不會再遷怒他人了?”他悶悶的問。


    “怎麽想起問這個,顥兒不用想人心的險惡,因為我護著你,你不會知道的。”公孫少微笑了,燭花卻跳了幾下熄滅了。


    秦顥不看也描摹的出公孫少微的長相,公孫少微的笑更是印在了心底——公孫少微長得本就英氣,仿佛將世間的所有風月都聚在了眉尖,麵容清正不帶一絲邪氣,笑起來更是有慡朗倜儻的情態。


    “你記得你說過的。”秦顥說完拿被子蒙住了腦袋,任公孫少微怎麽扯都不鬆手,眼淚濕透了被衾。


    孟秋廿三,公孫少微去了鹿裏與鹿裏侯相商出兵之事,不知帶了幾分真心。


    夜半公孫少微還未迴來,公孫少微不欲秦顥與宋嬋相見,將宋嬋的住處安排的遠,但公孫少微並不限製他,秦顥是很自由的,給少微哥哥留了信跑去了宋嬋處。


    月已經不是圓的了,但是今夜沒有月亮,夜涼河漢截天流,繁星鼎沸。


    秦顥長得美而和善,被公孫少微哄得太好,眼睛也如孩子般澄澈。今夜著了正紅色大袖披風,披風衣擺上繡著金蕊白芍藥,白玉金項圈,烏發半束半散,隻一條紅底銀鶴發帶,除了華貴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流。


    “姐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天下。”他說著哭了起來,帶著絕望的悲痛。


    宋嬋聽了心疼,趕緊替他擦了眼淚,“不,隻要顥兒想,你想做個好皇帝永遠不會晚的。”


    “嗯——”秦顥憋著淚轉了轉眼珠,“往後若有一人還記得顥兒的好,也不妨顥兒來這世上走一遭啦。”說完自己笑了。


    “我記得顥兒的單純。”宋嬋也笑。


    “姐姐,我該走了。”秦顥忽然想起來什麽般,把包著玉璽和衣帶詔的小包袱交給了宋嬋,“姐姐,你等天明了再看,這裏麵有顥兒的小秘密,答應我。我……以後都討厭太傅了,但求你還是寬容他一些……隻是你不要殺了他傷了他……”


    “好,我今夜不看顥兒的小秘密,顥兒是大孩子了呢。再說你的少微哥哥,我哪是這麽心狠的人?”宋嬋說完立刻搖了搖頭,“不,我是想殺了他,可沒有那麽大的本事,敵不過吳少微的手段。你護著他,唉……”


    “對不起。”秦顥默默念了幾遍,忽然跪了下來朝宋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姐姐,是我耽誤你這一輩子了,你往後喜歡誰就和他在一起罷……江山呢,姓什麽都一樣,隻要百姓過得好就好……可我連粥都不能讓他們喝上,真是千古惡人。”


    “快起來!”宋嬋扶起了秦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明日是你的生辰,我去看你,給你帶雞子羹。”


    “我迴去了,姐姐記得我的好啊——”秦顥忽然親了親宋嬋的臉頰,甜甜的朝她一笑。


    “一定。”宋嬋看著他翻身上馬朝他揮了揮手,“自己騎馬路上慢些。”


    “嗯,我……是真的走了。”秦顥抬頭望了一眼天,一朵雲如破絮般散開,漏出幾點星光,與他眼中強忍著的水光相映,他打馬離去。


    是離去,是歸去,唯獨不是迴去。天將明時秦顥騎馬到了浮山,勞力又一天開始為他修著百年後的長眠之處了。


    秦顥掏出令牌來,人們唿啦啦跪下了一片。


    “你們都走吧,我想自己看看我的帝陵。”秦顥說著走進了地宮,墓道盡頭大門之上的朱雀鳥栩栩如生,仿佛要破壁而出帶他扶搖直上。


    “阿固,”秦顥轉頭對一直跟著自己的侍衛說,“你也出去,這是我以後長眠的地方,你不可以進去。等我出去了,記得提醒我和少微哥哥說一聲我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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