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秦容顧,他毫無招架之力。


    美人靨


    秦容顧同周涵芝去了安國寺。


    安國寺裏有一棵皂角樹,長在一口出熱水的井邊。百年風雨,井裏溫熱的水霧騰漫,整年都是枝葉繁盛。


    傳言裏老皂角樹下都住著土地神,虔誠祈願可願望成真。


    樹枝上繫著祈願的紅布綾,周涵芝隨意挑撿著看。他看著看著不禁笑了,想起雜書裏看過的故事,概括出來不過四句。盡是才子佳人相見歡,私定終身後花園,落魄書生中狀元,奉旨成婚大團圓。人在世上浮沉,若真是事事如意如同書裏,怕寺廟香火也沒這麽盛了。


    一樹的願望,應是求而不得的多些。這棵樹長了這麽久,如今枝子被紅綾條壓垮低垂著,嘆息自己負擔不起世人的心願。


    秦容顧叫了他一聲,他從思緒裏迴神。


    “寫一條,我叫人給你牢牢的綁到最高處。”秦容顧遞給他一根紅綾條,緞子順滑微涼。


    “寫什麽?”周涵芝指尖摩挲著緞子,“沒什麽好寫的。”


    “求都替你求來了。晌午誰說自己要我待他一直好?現在就忘了。”


    “我說了是假的。”周涵芝垂眸,半真半假也差不多算假的罷。


    “我替你寫,不如寫……”


    “不,不用,我自己寫,”周涵芝打斷秦容顧,“我自己掛上去,你不要看。”


    “好,我定不看。”秦容顧一口答應。


    周涵芝走過去拿起筆,想了半天又繞到了別處。秦容顧等了他半天見才他和一個小沙彌拿著紅綾條迴來。他本不想寫什麽,想的太多,不如都放著,倒是對每個願望都公平。


    小沙彌扶著周涵芝登上梯子把紅綾條掛在高處。


    “施主,你……”小沙彌瞥見了空著的布條。


    “噓——”周涵芝做了個手勢,“我把我的願望說給仙人聽就好了,替我保密。”


    “嗯。”小沙彌一臉嚴肅地點頭。


    “走吧。”秦容顧走過來,“我確實沒看,你不說我也不會看。帶你再轉轉,蓮池裏有隻百年老龜,看你和它有沒有緣分見上一麵。”


    “我看是沒緣分的,天還冷。”周涵芝說,“倒是見了一表人才的容顧,說不定會出來呢。”


    “我隻小時候見過一次。”秦容顧笑了,“難得你調笑我,我卻很受用。”


    周涵芝白了秦容顧一眼,風帶著涼意吹過身後的皂角樹,紅綾條輕蕩。


    前朝起於習州,習州不少衰落世家依仗舊門第,嫁女於外姓時必多求聘財。皇帝聽聞以有傷教化為由召了人刊正姓氏,弘文館和集賢殿一同領了考據各姓譜牒之任,考真偽新撰《氏族誌》。弘文館人少,陸克禮很中意周涵芝,凡事親力親為親自教授,去哪兒都領著,書必然也是沒少看的。


    秦容顧每日順道來接周涵芝,周涵芝便每日都遲走兩三刻等秦容顧。他話不多,弘文館休沐日小聚皆辭謝不去。薑景行知道他身份尷尬,也不多叫他,平日對他頗為照顧。幾個學生除了和他都在弘文館私下交集甚少,周涵芝整日自個悶在文翰閣裏,出來也是靠著弘文館後麵的一棵槐樹看書。這樣疏離的距離恰到好處,他很滿意。


    《氏族誌》一事折騰到了天暖時,杏花含苞枝頭,粉白的花偶爾開了一兩朵,探出牆來。弘文館樹下新增的桌子撤了,薑景行笑吟吟地告訴周涵芝可以小歇四五天,其餘幾個學生也得了假。


    秦容顧好不容易逮到周涵芝沒事,周涵芝卻說什麽都不想出去轉轉。他看書看得腦仁都疼,隻想好好睡一覺,最好是放縱一迴睡到日上三竿。秦容顧晌午迴來時周涵芝迷迷糊糊才起,頭腦昏沉渾身酸軟穿著衣服,秦容顧撩開簾子進屋時周涵芝剛束好鞶帶。


    周涵芝剛剛夢見秦容顧一把推開他,身後就是安國寺的蓮池,他跌進水裏,一隻巨大的烏龜把他拖到水底。眼前都是血,這些血又聚在一起凝成一根根紅綾條綁住他,困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做噩夢了?”秦容顧自顧自脫了外衣摸摸他的額頭,“沒事,你的容顧在呢。”


    “……”周涵芝深吸了幾口氣,轉身推開秦容顧。


    大前日一早陸克禮叫了周涵芝同去文翰閣貼封條,秦容顧不知中了什麽邪不讓他走,最後說得好好的卻一把鎖把他鎖在了屋子裏。生氣當然生氣,現在身上紅紅紫紫還沒消去,他摸了一下脖子,不知刺眼的吻痕還在不在。


    周涵芝拍拍昏漲漲的腦袋,秦容顧已幫他束好了發。


    “涵芝,全天下再沒人讓我親手束過發了。”


    “得太子殊遇,我可是感激涕零。”周涵芝笑了笑,“下午我總得去弘文館了。”


    “嗯。”秦容顧沉吟了一下點頭,“這幾日浮煙去接你。”


    “早該這樣啦。”


    “我不接你你倒是很開心?”秦容顧挑眉看著他。


    “哪裏有。”周涵芝扯著自己的臉,“你看,我可是沉著臉呢。”


    “得了,你自己扯著臉不嫌疼?”


    下午周涵芝總算去了弘文館,陸克禮忙得焦頭爛額,其中一本圖籍急用,前一陣卻剛好送去了麟趾館修補。周涵芝應了這個差事自己出去了。


    他走在複道上,春雨細細綿綿下了起來。雨絲斜斜落入一池碧水中,亦沾濕了池畔的桃花,一片薄緋甜如笑靨,又更似美人醉頰,霧氣朦朧中顯出春景尚幼。


    有人拿著酒杯靠在一株桃樹下,醉意醺醺眼神迷離。幾瓣桃花飄進酒杯裏,他舉杯一飲而盡,花瓣沾到唇上,輕輕舔了下嘴唇。


    “喂!”周涵芝提著心看樓下喝醉的那人。


    那人站起來對他舉杯一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噗通”一聲栽到了那池碧水裏。


    他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膚色白淨,容長臉,弦月眉。瑞鳳眼中二分醉三分笑,風流盡在眉梢。眼角微紅,不笑也麵勝桃花。


    周涵芝急匆匆往迴退下樓跑到池邊,那人早就爬了上來。


    “多謝提醒……在……下鄭琰。”在水裏泡過鄭琰清醒多了,擰了擰濕淋淋的衣服。


    “你……沒事吧?”


    “虎行似病,鷹立似睡,我看起來醉著,其實心裏跟明鏡一樣。”鄭琰伸了個懶腰腳步不穩。


    周涵芝看他的樣子還是趕緊拉住了他,也不在意被弄濕了衣服。


    “公子如何稱唿?”鄭琰把胳膊搭在他肩上,嘴唇不經意蹭過周涵芝的臉。


    周涵芝瞬間紅了臉,他皺了下眉一把推開鄭琰,鄭琰撞在桃樹上,雨絲很輕,夾著落下的淺粉濃白花瓣籠住二人。


    “周羨言。”


    提燈人


    二三月裏杏花最早開,淡淡的粉,探出紅牆映著綠柳。過一陣便有湛湛天,地上一層白。白的是梨花瓣,鋪在地上如同碎瓊。


    鄭琰懶懶靠在弘文館院子裏的杏樹下,陸克禮正在院子裏曬著書,順便瞥了他一眼。


    “鄭校理迴來了?幾個月不見,你來了我們這也不說話了,當心別壓著我的杏樹。”


    “陸大人,您冤枉我,我打小便是個安靜人。”鄭琰說著伸手摺了枝半頹的杏花,“您就幫我叫一聲羨言唄,我都等了半天了也不見他出來。”


    “羨言本就安靜,又有事情要忙,哪像你鬧騰的緊。怕是你迴來,麟趾館都要讓你掀了。前一陣你把劉大人的無花果樹砍了,虧得劉大人去了精舍講學沒抓住你。”


    “您還說呢,也不知是誰和我說無花果樹需要砍幾次才長得好。”鄭琰伸了個懶腰直起身往屋裏走,正好碰見周涵芝走出來。


    “鄭大人有事?”周涵芝擦著手上的墨跡問他。


    “羨言昨日救了我,我特意過來找你。昨兒忘了說,不才在麟趾館謀活,前一陣去賀州尋棉連紙,沒成想賀州冬雨春雨連著下,如此久竟沒和羨言見過麵。我看你覺得麵善得很,左右你我日後常見到,今兒晌午咱倆非得好好聊聊。”


    周涵芝暗暗笑了一下,昨天鄭琰和一隻烏龜一樣從池子裏爬了出來,他隻是扶了一把,萬萬算不得救了他的命。


    “鄭大人好相貌,我看鄭大人也覺得麵善。既然你我以後常見,也不在今天晌午這一會。”


    “羨言可是嫌棄我?”鄭琰退了幾步,“這可如何是好,”他拽過一旁的凳子坐了上去,“羨言不依我就不走了。”


    “……”


    周涵芝看看陸克禮,陸克禮笑著捋捋鬍子道:“羨言莫氣,一會麟趾館定要派人把他叫迴去的,就讓他先在這坐著罷。”


    “那這樣,”鄭琰看周涵芝沒一點和他一起走走的意思,站起來整整衣裳自顧自開口,“今日是我唐突了,我還有事……嗯,便先走了,過幾日再來找羨言。”


    “鄭大人好走。”周涵芝把他送出門,鄭琰迴頭朝他笑了笑,把拿了半天的杏花枝子遞了過去。


    “麻煩羨言幫我還給陸大人,我等著這幾朵花長出杏子來吃呢。”


    “嗯……一定。”周涵芝看著手裏的杏花枝哭笑不得,鄭琰時真時傻,他倒是沒見過這樣自在的人。


    鄭琰又順手塞給周涵芝一枚鹽漬梅子,“這是我從賀州帶來的,隻給過羨言,可這梅子不及羨言有趣。”說完迅速地捏了捏周涵芝的臉一眨眼,“我真的走了,你快迴去吧。我這麽大個人,又是常走動的地方,還能丟了不成。”


    周涵芝低頭看著那枚梅子,今日這是……被調戲了?


    傍晚周涵芝陪陸克禮去集賢殿拿了幾冊書,兩人往迴走在複道上。他不經意偏頭向下看了一眼,昨日鄭琰就在池邊的桃樹底下喝酒,今日樹下空著。


    “羨言有事?嘖,是我硬拖著你,天都黑了。你先走好了,我慢悠悠迴去還得再鎖了門。看了半天的書,你若沒事就下去走走。”陸克禮笑吟吟地接過周涵芝懷裏的書冊大步走了,“莫跟著我,年輕人呢,去走走吧。”


    周涵芝捏捏肩走下去,天半黑,風輕暖,天邊隱隱掛了月亮。一人提燈自花下來,染了半肩殘香,他亦往花下去,那人燈籠裏的燭火明明滅滅。


    “容顧。”周涵芝笑著接過他手裏的燈籠,“你怎麽來了?”


    “我自然是來接你迴去的。”秦容顧低下頭吹下落在他肩上的花瓣,“走吧。”他握住周涵芝的手。


    秦容顧的手很暖,牽著呆愣愣的周涵芝穿花而過,慢悠悠地往迴走。


    早春的晚上天還微冷,有人等他很久,現在走在他身側,他卻一點也感不到寒意了。


    禦衣黃


    秦容顧從身後握著周涵芝的手,案上鋪了紙,淺碧濃綠畫了一枝。


    “怎麽了?”周涵芝看著畫問他。


    “最近事情多。”秦容顧說完輕輕親了親周涵芝的耳垂,周涵芝偏了下頭。


    “你忙些也是應該的。”


    “對了,你前日說想出去逛逛,我食言了,騰不出時間。後日花朝,你要不和弘文館的學生同去走走,吟吟詩賞賞花。不過,涵芝你千萬別招惹了哪家多情小姐,否則我是要吃醋的。”


    周涵芝搖頭笑了笑,他和別人可是生疏的很。


    “我哪裏和他們熟,說起來也是和陸大人他們關係親近些。要去也是跟麟趾館的鄭琰去,我料想陸大人怎麽也不會專程去看花看美人。”他擱下筆。


    “那你倒是專程去看美人了?”秦容顧笑笑,“你要是看美人看自己就行了,還跑去看別人幹什麽,再不濟你就多看我兩眼。”


    “……”周涵芝看著自己笑得開心的秦容顧搖搖頭。


    “對了,你要是和鄭琰去也成,我知道他。上次崇文館段大人找他修一幅自己寶貝的不行的畫,他揭了畫心的背紙就抽折條,段大人沒見過這麽敢下手的人,可是嚇了不輕,不過手藝不錯。”


    “這個我沒見過,聽著倒是有趣兒。”


    “你要是想就自己去麟趾館看,他們那經常修畫補書。這修畫的時候要是一下沒弄好,便是一人失慎眾人失神了。你想做什麽便去,我又不總管著你,嗯?”


    “哦。”周涵芝懶懶應了聲,想了很久後終於問了他一句:“容顧,相文是誰?”


    秦容顧打開烏漆描金攢盒拿牙籤紮了個蜜棗,“你不說我都要忘了,我小時候他跟在我身邊。我還沒來得及做點什麽,他便讓我母後打死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好像真的記不清楚了一樣。


    周涵芝對著麵前的海藍底繡球芍藥花魚缸靜了靜,水裏的倒影明明就是他。可是秦容顧看見的,大概是是別人?或許是求而不得、再不能得的少年人萌動的情竇。


    “我長得像他?”周涵芝接過秦容顧遞給他的蜜棗,吃起來綿而沁甜。


    “他像你。”秦容顧輕笑,“我是要看你看一輩子的,不看他。”


    說得真好聽,周涵芝都要被他的癡情打動了。他撩撩水麵,水紋蕩開模糊了他的麵容。


    “是對著這臉看不煩還是對著我這個人?”


    “當然是這張臉——”秦容顧捏著周涵芝的臉,他摸了摸周涵芝眼角的疤痕。“才怪。你這個人才有趣兒。我一開始喜歡你的長相,現在還喜歡,卻也順帶著喜歡你整個人了。若有可能,我放手,你往後定是逍遙的。”


    周涵芝心裏感覺奇異,如同飲了碗極苦藥下去再吃糖,變成這種苦中帶甜的滋味。你看看,冒名頂替就是冒名頂替,長得再像也隻是個臉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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