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管姑媽在後麵暴跳如雷,徑直攙著奶奶進了後院。


    晚上那些人終於走了,老宅裏靜寂無聲。它這麽大年紀了,也是怕吵鬧的吧。輕眉手指撫過迴廊裏一條條的木柱,滿月掛在天上,灑落一地清暉,月光照在天井裏的大魚缸裏,蕭索的風掠過,激起幾片銀色的波光。她想起那個春日午後,大陽湖裏泛起的那片銀光,“一斤多的白鯽,小眉,你晚上有口福咯。”爺爺慡朗的笑聲依稀還在耳邊。


    月色裏,她也微微笑了一下。


    走進二進的花廳,黑暗裏,隻有菸蒂上的閃閃星光。那個人側坐在羅漢床上,對著小幾上的棋盤。她倚門凝望許久,他感覺到她的目光,抬起頭,注視著月光裏她的剪影。


    她走過去,環住他。他瘦了很多,肩上扛了太多別人不知道的責任,所以好硬。


    他摟著她的腰,臉埋在她胸前。好一會才問道,“奶奶呢?”


    “吃了藥睡了。”她一下一下撫著他的頭發,未曾見過他的頹喪,現在感覺他就是個喪親的孩子。她的母性被他激發出來,泛濫著,隻想好好安慰他,告訴他不要怕。


    “不要怕。”他抬起頭,“爺爺早和我說過,房子會留給你,你是這個家最愛這裏的人。有我在,他們搶不走。”


    她微笑地點頭,一滴淚卻落在他下巴上。


    “傻瓜。”他用大拇指抹過她眼角,“哭了那麽多會哭壞眼睛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你也是,別太傷心了。”她啞著嗓子,“還有奶奶,還有我。”


    輕眉情緒一直很低落,睡不好,但是一睡著就不想起來。夜裏不停做夢,小時候的許多事情一一在夢裏重現。因為睡眠質量不高,白天上課經常打盹兒,也沒有食慾,葉慎暉變著花樣帶她去吃泰國菜越南菜日本料理,她仍然口中淡淡,象是失去了味蕾。


    直到第二個月還沒有來例假,她知道她有麻煩了。


    她生理周期向來不穩定,第一個月的時候以為是因為爺爺去世,心情受到影響。現在才害怕起來,嗜睡沒有食慾都是……症狀。


    驚慌過後,她很冷靜的專門打車去了離學校很遠的一家藥店買了驗孕棒,迴到家仔細看了說明,然後進了洗手間。


    她坐在馬桶蓋上,瞪著那兩條紫紅色的線足足有十分鍾。不甘心地又把說明書拿出來對照,心慌手震,驗孕棒和說明書一起掉在地上。


    他們從來不敢不做保護措施,那是什麽時候?她坐在馬桶蓋上細細迴想,唯一的一次是爺爺頭七那天晚上。大伯娘和姑媽想要房子,把他們送走之後……老宅子裏沒有那個東西,當時也沒想那麽多,隻是急切的想安慰他。他看起來那麽傷那麽憔悴他心上的痛不亞於她半分,她隻想讓他知道盡管爺爺走了世上還有她,還有她的愛。天啊,她雙手合攏捂住自己的嘴,怎麽會錯得這麽厲害?


    孩子。他們竟然有了孩子。她一隻手探下去輕輕放在自己小腹上。完全感覺不到什麽,但是現在就在她肚子裏,和她唿吸著一樣的空氣,連著她的血脈,心跳都是一致的,甚至有可能她在想什麽他都知道。她微笑著,想起過年時見到的堂哥的寶寶,睡覺時好乖巧的樣子,睜開眼時又仿佛全世界的光輝都聚集在那雙純淨的眼睛裏,猶如天使一般。手掌短胖,肉乎乎的帶著幾個小窩窩,她連觸碰都不敢怕傷了他。她笑出聲,她現在也擁有一個,還有幾個月便能見到了,她將會是他最親密,依賴一生的至親。他們會守護他,幫他開啟這個世界的大門。是他們的寶寶,是他們的天使。


    也有可能是惡魔。


    她胃裏翻江倒海一般,急急掀起馬桶蓋,手扶著馬桶邊緣,一陣狂嘔。眼淚帶著鼻涕還有口裏嘴角邊的穢物連在一起。那個可能性太過恐怖,她不敢往下想,一時間心跳都要停止了,她急促地唿吸著,喉嚨裏發出嗚咽的聲響。孩子,孩子,他們的孩子。


    她抬起頭一時哭一時笑,狂亂不可自抑。都說孩子是上帝賜予的禮物,他們的呢?上帝的詛咒?


    這個學期的最後幾天她不知道是怎樣茫然度過的,她也不敢迴濟城,呆呆的龜縮在江寧的小房子裏。直到葉慎暉的電話打來:“丫頭,還不迴家?”


    “哦,學校還有點事。過幾天就迴。”她支吾著。


    “我去接你?”他沉著嗓子問,可能在公司。


    “不用了。”她被自己急促的語氣嚇了一跳,不要慌不要慌,“你過年總是忙,我自己迴去吧。一個小時很快的。”


    “恩,迴來前記得打電話,我不在也會叫於建去接你。”


    “好。”


    過了一會他還沒掛電話,象是走開了些,周圍安靜下來。“想我沒有?”


    她能想像他此刻說話時眼裏閃著光嘴角帶著笑的樣子,胸口一緊。“恩。”她不敢說太多,把電話掛了吧,不要再說了。


    “過年想好去哪裏玩沒有?迴新港還是去旅遊?帶奶奶一起去哪裏轉轉也好。”


    她掩著嘴不敢出聲,怕自己會放聲大哭。


    “怎麽了?”他一定在皺眉,感覺到什麽。


    “沒。”她哽咽,急忙咳嗽一下,“可能感冒了,鼻子塞住了。”


    “笨蛋,我不在你自己不會照顧自己?睡覺踢被子的習慣就是不改。”


    “恩。”求你掛電話吧,不要再說了。


    “那好,我先掛了。早些迴家。”她唿出一口長氣,他卻頓了頓又說:“我想你了。”


    她點頭把電話掛上,克製已久的淚狂瀉而出。跪坐在床前地板上,牙齒狠咬著床單一角,好象它是她世界僅有的依靠。


    我希望永遠不要長大,永遠在新港小鎮上,永遠和爺爺奶奶海子哥在一起,永遠停留在六歲時可以騎在他肩上在鎮子裏招搖,看得見海子哥在前麵奔跑,奶奶站在院子門口大聲喊“吃飯咯”,爺爺摘下老花鏡放下手上的書慢慢從花廳裏走出來,白頭發銀光閃閃,眼裏的慈愛熠熠發光……


    我希望能重來一遍,那樣我和他將是個陌生人,我們可能相遇在秋天的一個雨夜,我把手上的傘遞過去一半遮住他,傘下掩著的是桂花香,他驚喜地打量我然後小聲問我的名字;或者是在喧囂的街頭,驀然迴首,世界消失,他眼裏隻有我,我眼中隻有他,我們在那一瞬間發現了彼此的存在;也或者我們都知道地球上有個會愛自己如珍寶的人,我們一直在祈禱和對方相遇的剎那,可惜運氣不好,我們一次次地擦肩,一次次地錯過……


    我希望我能變成蝸牛或者一隻小烏龜,我有個堅硬的殼,象現在害怕的時候我能躲在裏麵,沒有人能找到我。我可以自個療傷,舔拭自己的傷口總是很疼,但是沒人打攪,我可以一下下體會傷口在舌尖緩緩癒合的感覺。如果可以,永遠不需要麵對失去,麵對選擇。我躲在我堅硬的殼裏,任晨昏顛倒,歲月浮光。


    我希望……


    時間不可能流轉,不可能停駐,幻想也不可能實現。該失去的永遠不會留下,該選擇的永遠阻擋在你麵前等候你的抉擇。


    他摟著她的腰上車,她笑得極是燦爛。寶寶,這個就是你爸爸,是不是和你一樣帥?他有世界上最聰明的腦子,最溫柔的心。你將來一定要和他一樣。


    她光芒四she的笑容讓他又驚又喜,“怎麽了?看見我高興成這樣?”


    “以為你不會來的。”他掌著方向盤的樣子好帥,堅定有力的手臂好象世界都在他掌握中一般。她不捨得移開眼睛,希望寶寶能透過她看見他。看,他多帥。


    “你拖拖拉拉的賴在江寧這麽多天,我的事情早做完了。”他迴望她,帶著笑,“是不是看上學校哪根校糙了?捨不得分開?”


    “恩。”她含著神秘的笑意在嘴角,裝作懊惱的樣子,“愛上了個小帥哥,怎麽辦?感覺比愛你還要多,人家說這叫一見鍾情。”


    他瞪她一眼,知道她在說笑,還是有些許不快。“死丫頭,年前忙得沒時間陪你所以你故意氣我?”


    “嘿嘿。”她微綻開嘴笑答,卻又瞬即抹掉笑容皺眉。


    “怎麽了?”


    胃裏翻滾扭絞著,她搖手,臉扭過一邊去。“沒事,你車開慢點。我有些頭暈。”


    他把車靠邊停下,“好一些沒有?肯定又是沒吃早餐。”


    她繼續搖手,過了片刻,才下定決心,對他笑了笑,“不是沒吃早餐,是我有了,我們有孩子了。”


    他神色複雜,烏雲罩目,猶如寒潭一般黑漆難辨。


    他凝視她半晌沒說話,最後才扭過臉,輕點油門,重新迴到快車道。她能看見他側麵抽緊的下顎,他喉結的上下移動,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掌青筋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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