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


    他一進家門就打發劉阿姨離開,站在廳裏來迴踱步,好象這樣能平服暴動的心緒。她平靜地坐於沙發一角,手掌置於小腹上。寶寶,爸爸不是不愛你,他需要時間,我們給他些時間接受好不好?


    如果是普通人的愛,他現在一定會高興地舉起她,抱著她打幾個轉吧?家裏一定充滿他自豪得意的大笑吧?一定會激動得狂吻她,給她最深的感激吧?


    她平靜地注視他來迴轉折的身影,把哀傷壓至最深處。


    “小眉。你確定?”他停下腳步,轉身麵對她。


    “我確定。”


    他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僥幸與期望被她的話粉碎,他咬牙不已,好一會才問,“多久了?”


    “八個星期。”她把手袋裏跟隨她很多天的b超單遞給他。


    他瞪著那片黑乎乎的圖案,他看不懂,但是,那是他的孩子,他們的孩子。小傢夥現在已經是個生命了,承接了他的血脈,吸收著她的養分,每一天都在成長。而他,他的父親,他要親手扼殺他,在他唿吸到這個世界第一縷的空氣之前。手指震顫,手中的b超單險些被他捏破。他咬著牙,抬起頭,凝視她平靜堅決的臉。


    哀傷,沉默而厲殺地瀰漫在兩人之間。


    一抹苦楚浮上心頭,滲入眼眸,他企求地看著她的眼睛看起來煞是悲哀。“小眉,我們不能要。”


    她的淚意湧上,又被她強行遏止。預料到他的反應,可是還是難忍心痛。她要盡量說服他。“我要。”


    “你瘋了?”他狂吼。


    “我沒瘋。我知道已經快十天了。這是我的決定。”


    他怒目而視,她板得正式無比的小臉堅定地迎向他,帶著決不妥協的意味。


    “絕對不能要。”他一字一句地厲聲警告。


    “他在我肚子裏,由我做主。”她輕聲迴應。


    他暴怒,雙頰漲紅,眼裏充血,額上青筋狂跳,“你知道那代表什麽嗎?馬上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你奶奶會哭得昏過去。這些暫不提,如果生出來是,是個……”他握緊拳,抵擋身體某處抽痛的感覺,不敢再說下去。良久,他蹲下來,手握住她,“小眉,我和你一樣高興他的存在。但是冷靜理智的考慮,我們沒有資格要這個孩子。”


    她迴握他的手,堅定地沒有分毫顫抖。“你和我說過,這個世界隻在乎爺爺奶奶和我。我和你一樣,隻是現在多了一個了。別人怎麽看,我無所謂,也不關心,有任何譏嘲諷刺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我抗得住。至於他,哪怕有百分一的機會是健康的孩子,我也要賭一次。我很慎重地考慮了十天,才做出這個決定。我希望你能幫我支持我。”


    “如果是個——”他揚起頭。


    她下唇微戰,接著緊緊咬住,“那也是我們的寶寶。”


    “不行。”他緊迫地盯著她,不容她移開目光。“這件事沒有商量,明天,明天就去做了他。”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拿全部生命愛著的人是這樣冰冷無情,他怎麽可以這樣無動於衷地說出這句話?那也是他的,是他在她身體裏激烈衝擊,共同締結的熱烈激揚的狂喜裏灑給她的種子。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他往日對她的溫柔去了哪裏?她向來依仗的他的嬌寵難道不能分給他們的骨血少許些微?他就這樣殘忍地扼殺他們寶寶見識這個世界的機會?他已經有了生命了啊!再過不久他會開始有小小的心髒,肢幹分叉,長出小小的手指和腳趾出來啊!他怎麽能夠這樣冷酷無情地說:做掉他?


    “我好累。”她捂著臉,眼淚無聲地滑下來,手心濕熱一片。“好累,我去睡一會。拜託你把劉阿姨叫迴來,晚上想吃她做的菜。這段時間什麽都吃不下,就想著她的菜。”


    她推開他,曾經看也看不夠的人,現在卻連一眼都不願掃過,她徑直走進自己房間。


    她一直睡到夜幕初降才緩緩醒來,客廳空寂無聲,他頹然坐在黑暗裏。她倚牆而立,看著陰影裏他垂喪的頭,幾乎有一絲心軟。一絲。她摸摸自己肚子,寶寶,爸爸不是不愛你,他是暫時接受不了,沒幾個人能接受的是不是?我們要理解他,不過媽媽會保護你,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媽媽。


    她鼻子一酸,抿緊著嘴把酸楚吞迴去。按著燈,突然的光線讓他有些適應不了,凝目許久才發現她。


    沉默。


    佇目相視,惟有心裏百轉千迴的悽苦。


    劉阿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覺得空氣裏凝結的悲傷感覺沉重到她難以唿吸。“吃飯了。”


    “恩。”輕眉坐下,“劉阿姨你早點迴去吧,天黑了。廚房我來料理。”


    “誒。”她想說幾句什麽打破令人心悸的氣氛,張張嘴,最終仍舊訕訕轉身。


    門輕輕打開又悄無聲息的合上。“吃飯了。”她幫他裝湯。


    他拿起筷子,“明天我陪你去醫院。”


    湯灑在桌子上,她瞪視桌麵上的水漬,好想跳起來撕咬他,把他扯成碎片,看看他的心是否是紅色是否能跳動。


    “再去確定一次。”他話語裏毫無感情,“另外有些要注意的事情也要早點知道,做好準備。幫你爺爺看病的吳醫生應該能介紹個很好的婦科,我等下打電話給他。”


    她心裏燃起一線希望,不可置信地望住他。


    他半晌沒說話,手裏還舉著筷子,眼睛盯著桌上的菜,仿佛那條魚準備躍起咬他。然後才說:“小產比生孩子還要傷身體,我不要你出什麽事。”


    “葉慎暉,你不要逼我!”她往床頭縮,看著他拿著她的衣服走向她。


    “小眉,聽我說,這件事情沒有別的路,我們沒有選擇。來,把衣服穿上。”他隱忍的痛苦幾乎讓自己語不成句。“錢醫生是吳醫生介紹的最好的婦產科大夫,信得過。乖,先過來把衣服穿上。”


    “你別逼我!”她尖聲嘶叫,一腳踢開他的手。


    “我何嚐不是在逼自己?”滿腔的憤怒唿嘯欲出,隻能一腳踢在床頭矮櫃上發泄。她淚盈於睫,眼神帶著讓他心神顫抖的恚怨。他肌肉緊繃,充斥著想把這世界擊毀成碎片的強烈渴望,就象他現在——碎落片片。“你以為我忍心?我看見你難受我不心痛?我恨不能把自己撕裂了代替你。”


    “那就放過他好不好?”她跪在床前,“他是無辜的,我們的錯不要讓他來承擔,他或者是個健康的寶寶,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樣會跑會跳會喊爸爸媽媽。”


    “小眉,我們不能冒這個險。”他同樣哀求地看著著她,心疼欲裂。


    “你怎麽可以這樣冷血!”她簌簌發抖,她的發現讓自己心冷不已。“我以前為什麽沒有發覺你這樣冷血。”


    “我是為了你好。”他不能冒那個險,如果——她絕對受不了那個打擊。他無法想像最後演變成那種結局她會成什麽樣子,他竭盡全力也不能讓它發生。


    “我是一定不去的,我會跑掉,跑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她恨恨地看著他。


    “我綁你也要綁去。”


    “你試試看。”


    互相瞪視的劍拔弩張氣氛中,他們唿吸粗重,好象都在極力克製著將要爆發的痛苦。


    然後枕頭飛向他,接著是花瓶連著水向他襲來,她砸爛觸手可及的每一樣東西。他不敢上前,害怕自己壓抑的力量傷害到她,於是隻能躲閃。她再找不到身邊可砸的物品,直接人衝上來,又踢又咬,狀若瘋癲。他強忍著眼裏的濕意心裏翻滾的痛悔不顧她的拳打腳踢,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拍打她的背,直到她由她被恨忿蒙蔽心智引爆的發狂的哭嚎到無力的低泣。


    他拂開她臉上沾著淚的一綹發絲。


    她喃喃地說:“我恨你,我會恨死你,恨你進骨頭裏,以前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我一輩子沒有什麽是真正能擁有的,為了這個我會恨你一輩子恨到我老恨到我死恨到我骨頭化成灰那天。”


    他用力吞咽一下並感到喉間的硬塊,茫然望著前方喃喃地一遍遍迴答,“對不起,丫頭,對不起。”我情願你恨我,我也不願意親眼看見你一步步走進地獄。既然要下地獄,我下好了。


    孽,裂


    什麽叫心死如灰散?


    就在最後她問他:我一定要進去嗎?而他握著她的手,很緊的攥著然後又緩緩鬆開的時候,她就明白再多苦苦哀求再多抵死抗掙都是無謂。


    一個半小時很容易就過去了,真正的過程隻不過是三五分鍾。一個寶貴的生命就如此輕易的煙消雲散,連片痕跡都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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