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迴新港,再重歸學校。新學期的課業加重很多,而且都是專業課。中國近代史還好些,世界近代史她看見一堆的人名就頭痛欲裂。


    十一月的一個早上,天邊才露出一縷白光,宿舍的電話狂響起來。都還在睡,她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接起電話:“找葉輕眉。”


    “我是,你誰啊?”


    “葉濤。”她還沒反應過來,那邊急急又說:“爺爺中風,昨天不敢給你打電話,今天看樣子不太樂觀,你手機一直關機——”


    她的思維能力仿佛被腦中那一聲巨響一下子震到天邊去,是不是誰在開玩笑?心裏模糊的念頭才起,那邊葉慎暉已經把電話接過去,“小眉,聽好了,不要急,先去老師那裏請假,再訂八點半那班機,如果時間趕不上的話坐下午那班也行,機票劃到了給我電話,我和於建在機場接你。聽我說,一步步來,不要慌,爺爺暫時還好。”


    什麽時候掛上的電話,怎樣請的假,又怎麽坐上的出租,她腦中一點印象都沒有,一直處於真空狀態,連腳步都是虛浮的。到了機場才發現沒有買票,好在早班機人並不多,臨時簽了一張。入侯機樓時,有人在背後拍她,她才發現失魂落魄的,身份證保險單掉了一地。那人說,追著喊了你好久都沒反應。她喏喏應著,自己說了什麽也不知道。


    出了機場,葉慎暉果然等著,“怎麽不打電話?好在我來了。”


    “忘記了。”他好象一夜未睡,鬍子剌茬的,眼睛充血。


    車上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指尖一片冰涼。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無謂,他隻希望父親能熬過這一關,他母親和丫頭也能熬過這一關。


    進了重度觀察室,爺爺還在昏迷中。葉家幾乎所有人都來了,過道門口卻是鴉雀無聲,靜得連護士走路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猛烈撞擊在心上。她呆呆地看著病床上的爺爺,第一次發現他這麽瘦小,手上青筋畢露。不知道他疼不疼,她希望能代替他疼。


    “奶奶呢?”她想起來。


    “早上哭暈過去了,在隔壁房間,也是一夜沒睡。”


    她點頭,也找了個位置坐下。


    “吃過早餐沒有?我叫於建去買了。”


    她搖頭,不知道是想說沒吃還是不想吃。


    到了下午,爺爺還沒有醒轉的跡象,醫生護士出入了好多次,奶奶靠在她肩頭,淚快流盡了,隻有壓抑的抽泣。她知道爺爺一定在和逝去的生命搏鬥,他意誌那麽堅強絕對不會輕易認輸,想著他自己單獨在打著這場仗,而她無能為力,輕眉心裏一陣絞痛。窗外初冬蒼白乏力的陽光斜照在病床幹瘦的身體上,她希望那微弱的光能帶給他依舊遒勁的力量。


    到了晚上華燈初上時,他終於醒了過來。輕眉瞥見醫生在門口對大伯和葉慎暉搖頭,她站在床邊晃了晃,冰結的心象是炸開一個口子,冷意幾乎要滲進骨髓裏,毫無血色的臉更加蒼白。


    爺爺不能動,渾濁的眼睛緩緩掃過病床一圈。奶奶估計他想抬手,上前一步握住了他幹朽的手指。他的眼睛停在奶奶身上,嘴唇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然後無奈地閉上眼。眾人驚唿聲起他又睜大雙眼,目光停留在輕眉身上,做著“小眉”的口型,眼裏一時精光大作,留戀愧疚哀憫之色溢於形容。輕眉呆呆地與他凝望,你不會輸的,爺爺,從小你就和我說做人什麽都可以沒有不可以沒有意誌和堅強,你就象一塊鋼,你不會輸的。


    微弱的生命火花終究還是敵不過嘯號的狂風,他闔目而逝。


    沉水檀


    從不知道濟城的初冬也這麽冷,蕭瑟的風帶起盆裏燃盡的黑灰色火紙,盤卷著飛向遠處,燭光在風裏飄搖,樹枝被風颳得窸窣作響。


    黑夜,黑衣,黑色的帷幔,黑色的眼淚,點綴著白花白紙,煞是刺眼。


    殯儀館裏的死寂象是把沒開過封的刀子在她麻木的心上鈍刮著,不見血,也不痛,隻有一絲鈍感。


    輕眉跪坐在棺木前,兩條腿早已經失去了知覺,手上無意識的重複著往盆裏遞紙的動作。葉慎暉要處理的事情也很多,顧及不到她。來勸慰過幾次她執意不起,看著她執拗地目視棺木,連眼神都不曾迴轉,他心上刺痛,暗自深嘆口氣,也便隨她去了。


    本來守夜是家裏男性的職責,她卻堅持著,她說:我代替我爸爸。


    晚上姑媽和大伯娘說話,她說:這孩子,沒血性的,一滴眼淚都不流。難為我爸拉扯她這麽大,和她媽一樣都是沒長心肝。她知道是說她,她過耳不入。她一遍一遍地燒紙,好象聽說過火苗是不能滅的,不然爺爺在路上沒有光亮走不安穩。他那麽老了,視力和腿腳都不好,如果黃泉路不平,摔了一下怎麽辦?不知道同路有沒有好心人,會不會扶他一把?


    她跪了一夜燒了一夜,天亮時,她鬆口氣,感覺自己舉著火把終於把爺爺送到了安全之處。


    早上開追悼會,她眼前人影不停地轉,哭嚎聲在耳際盤恆轟響。那人講述的爺爺的生平隻是浮光掠影,他知道什麽?自己從小每天睜開眼都是他嚴肅端正的麵孔下掩飾的慈祥,每天都在和他嗬護著後院那塊小菜地的土壤,每天都能看見他負手而立的挺拔背影,還有他釣起小魚也暢快的笑容。他們知道他稀疏的鬍子紮在臉上的感覺嗎?他們有試過和他一起拖著塑料大管子給院子裏的花澆水笑嗬嗬地樂成一團嗎?


    在爺爺的棺木即將被送進焚化爐時,她才恍惚意識到原來生命的一部分也要隨之消逝了,如父親如母親如海子如她珍愛的所有一切,不能逆轉的,都要離她而去。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為什麽人生會有這麽多痛苦,這麽多無奈?既如此,我們為什麽要來這個世界走一遭?為什麽一定要經曆這些悲苦情長?“不要燒我爺爺。”她拉住滑輪推車的腳,撕心裂肺地哭嚎,“不要燒我爺爺,那是我爺爺,不要燒,不要燒。”她跪在地上扯著車腳死不放手,“求你們了,不要燒我爺爺。”


    “小眉。”身後有好多人在拉她,抱開她,她被拖開幾米,頹坐在地上,淚眼錚錚看著那部長窄的車子進了那間房,車上的棺木裏躺的是她爺爺,“不要燒,”她嘴巴張到極至,發出啊啊的喊叫,淚水狂奔而下,嘴裏都是苦鹹的味道,“不要燒。”


    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歸去後皆是二兩灰燼。爺爺被安置在新港牛頸山的公墓裏,背山對著大陽湖,風景絕佳。


    他剩下的東西不多,大部分的錢還是葉慎暉曆年的孝敬,分作五份,奶奶和四房每家一份。大伯娘虎視眈眈已久的老宅子很久以前轉給了葉慎暉,後來又轉迴爺爺,遺囑上卻是留給了小眉。


    大伯娘極其不滿,幾乎要跳起來,麵容因怨氣而猙獰,“葉家的規矩,多少代了房子都是交給長房長子,老爺子糊塗了?小眉始終要嫁人的,到時候這房子跟誰姓?”他們都知道光是老宅主梁的那條紫黑色的木頭,外層如凝脂般光澤透亮,主屋裏總是有股幽香就是出自於此,據說是沉水金星紫檀,而且是數百年的老料。這麽長這麽粗的金星紫檀拿來做橫樑別說見,聽都沒聽過。至於宅子裏其他的東西自不待說,現在的人開始有了收藏的意識,這老房子裏的每一件物什,就連屋簷的任何一小塊木雕都有可能是寶貝。


    “你閉嘴。”葉慎暉一臉陰鷙,“房子是我爸的,這裏麵每樣東西也都是他的,他愛給誰給誰。”


    葉明暉悶頭抽菸不出聲,葉紅暉陰陰笑了幾聲,“老四,本來按照現在的法律不分男女,遺產都有資格,不過遺囑是爸早就定了的,我外嫁的也不方便說什麽,但是葉家這個老宅子傳承了這麽多年,到這一代進了別人家怎麽說都是遺憾是不?”


    葉慎暉迴她一個陰森森的笑,眼厲如刀,“你既然知道不方便說什麽那就沒必要再說了,遺囑經過公證也有證明人,”他已經幾夜未睡,眼裏布滿血絲,此時血紅的眼睛帶著寒光掃過,在座眾人無不避閃,“有異意的可以訴諸法律。”


    “你們不用再說了,房子不會落到外人手裏。因為,我是不會嫁人的。”輕眉站起來低聲道,他們說話太大聲,吵得她耳朵嗡嗡響,頭側的一條神經不停在彈跳,跳得漲疼,“徐嬸嬸也做不了這麽多人的菜,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葉紅暉張大嘴,“小眉你什麽意思?房子是你的了,你馬上開始趕人?你眼裏還有沒有長輩?是不是以後我們來還要經過你的批準?”


    “姑媽,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送客。還有,以後想來盡管來,始終都是葉家人。雖然我覺得你們來也沒什麽樂趣。”她轉過臉,看奶奶臉色灰白,哀傷的眼睛望著遙遠的一處,“奶奶,要不要進去休息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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