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想什麽呢?”


    一個同樣在修習的間隙停下來休息的男人靠過來,坐在他身邊問道。


    “沒什麽,我隻是在想,有什麽辦法能夠不靠劍術和武力就做出一番大事來呢?”


    “哈哈哈,這想法可真有趣。”男人拍著膝蓋大笑:“雖然現在不是戰國時代,沒有那麽多戰爭,不過男人想要幹大事,沒有力氣可不行。”


    “……那以前太閤秀吉是怎麽幹的呢?”


    男人一愣,一時間不明白他在嘀咕些什麽,過了一會兒才終於反應過來,立刻又毫不客氣地爆發出一陣暢快淋漓的笑聲:“哈哈哈哈,什麽,你竟然想效仿太閤秀吉,這也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吧。”


    又吉怔了怔,頃刻間也笑了起來:“說得也是啊。”


    他本來就是那種無論什麽嘲笑都可以當作玩笑來看待的人,所以自己也一邊笑著一邊開口問道:“那麽說說你的事,為什麽會來這裏?家裏沒有親人了麽?”


    “沒有了。”男人挺了挺胸膛,好像滿不在乎地說道:“全都餓死了。”


    他那種奇怪的自豪感好像不是在說自己的家人被餓死了,而像是他們為了大義捐軀了似的。


    災荒的年頭裏餓死幾個人根本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在男人的臉上卻看不到一點難過的表情。


    又吉有點不高興地道:“你這個樣子,被死去的妻兒看到,說不定要怨恨你。”


    “不會的。”這個男人依然挺著胸膛道:“我們約定好了,在我去見她之前,一定要高高興興地活著,不管是幹什麽,如果垂頭喪氣的話,還不如當時就跟著一起去死來的好,我就是那麽活過來的,能活到現在真是不容易啊。”


    他說著轉頭望著又吉道:“你呢?為什麽加入?”


    “我?”又吉明白過來道:“我嘛,因為被救了一命,所以無論如何想把這條命當作迴報來做點什麽。”


    “是嗎?原來如此,還以為你會是教徒呢。”男人嘆了口氣,抬起頭來指指不遠處的一個少年:“那個孩子的父母都是切支丹教徒,兩年前被幕府下令實施清剿的軍隊刺死了,是他親眼看到的,那些人還逼著他向雙親的屍體上吐口水。”


    “這真太過分了。”


    “站著的地方不一樣,所做的事也會大不相同。”男人收起了笑容,但卻隻有那麽一會兒又立刻繼續笑道:“也許你說的對,也有可以不靠武力就做成大事的人,但是我決定了,到時候準要衝在最前麵。”


    又吉努力地迴頭來看他,並且第一次看清了身邊這個男人的樣子。


    他長相醜陋,但是看起來倒有幾分鄉下武士的豪邁,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簡直就是在嚮往些什麽。


    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表情,又吉直到很久以後才明白過來,是一種衝撞。


    是毅然向著“死亡”而去的衝撞,對不祥力量的衝擊,一種抱著必死信念的純粹的開朗和快感。


    “你叫什麽名字啊?”


    “叫什麽名字等到一切都結束了再告訴你,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再見呢。”


    慢慢地咀嚼著他的話,隱約品味出一點視死如歸的味道來,因為已經失去了一些,所以隻剩下生命可以與之碰撞,迸發出耀眼的火花,所以才會讓人有嚮往的感覺。


    又吉站起來,有點自言自語地道:“這次是要暗殺往江戶去的信使麽?”


    不知道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尾張藩主推行新的藩政,派出了使者往江戶遞送書信。


    不管對此還是對暗殺這件事,又吉都始終抱持著疑問,尾張藩處於東海道與近畿交界處的濃尾平原,是個臨著伊勢海的富庶之地,即使在其他各藩和幕府財政困難時,那古野的城下町依然熱鬧非凡,絲毫也看不出貧乏頹敗的樣子來。


    但是這一年罕見的災荒,以及驚天動地的大地震卻給藩政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困難,修建城郭和賑災用掉了大量錢財,加上要準備來年三月的參覲交代,準備前往江戶要用到的各種物品,包括武士的長槍套、坐騎的鞍轡、披掛、座轎、羅傘,隨行幾千人的食宿,軍馬、搬運等等各種各樣的花費加起來,直可以用揮霍無度來形容了。


    這些事加在一起,忽然間就令原本綽綽有餘的財政變得窘迫不堪,但是這些錢卻不能分攤到藩領內的大名和武士們頭上,因為諸侯家如果騷亂起來是難以平息的,所以最後的重擔也就隻能落在沒有反抗之力的農民身上。


    十月入秋後農忙收穫的季節,藩主下令提高年貢,並且檢地增加租稅,實行前納,提前一年徵收貢租。


    這麽一來,原本就生活困頓的農民越發顯得艱難了。


    但是,在又吉看來,與其因為這樣而發生暴亂企圖顛覆領主的政權,倒還不如先試著請願比較好,至少在他心目中,尾張現任的藩主德川綱成沒有什麽過分殘暴的行為,施政方麵也有值得誇耀的地方,並不是不可理喻的。


    又吉天生樂觀,把什麽事情都往好的方麵聯想,看到剛才那個男人不畏死的表情雖然頗受鼓舞,但也覺得這樣死的話有些可惜。


    難道沒有更好的方法麽?


    他想著想著,看到穿著白色窄袖和服的染丸站在不遠處的樹下。


    染丸是很少穿白色衣服的,白色太醒目,不是適合忍者的服色。


    又吉遠遠地看著他時,他的雙手攏在袖中,微微抬起頭望著樹葉間的縫隙。


    陽光從上至下地灑落在他的頭發和肩膀上,樹葉稍稍一動,就好像雨滴落入水麵一樣讓整個靜謐的畫麵產生了奇妙的波紋。


    不知道為什麽,又吉忽然在染丸的身上感受到了和剛才那不知名的男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同樣的氣息,一種不吉利的死亡氣息。


    但是那種氣息卻又十分微妙的截然相反,一個是熱烈奔放,用盡了全身力量的衝撞,另一個卻是充滿綿長的憂傷,毅然決然地向著死路前行。


    又吉被那個少年的樣子迷惑住了,不由自主地從心底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難過來。


    他慢慢地走過去,來到樹下叫道:“染丸少爺,你在幹什麽哪?”


    “又吉。”


    對於還能叫出自己名字的染丸,又吉感到受寵若驚似的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直到染丸的目光看著他的時候才十分刻意地笑了兩聲。


    “這是銀杏樹吧,秋天了,葉子都變得金黃了。”


    染丸沒有笑,他重新抬起頭望著樹葉間的空隙,看著漸漸變成了通體金黃的銀杏葉子忽然說道:“銀杏葉變黃,楓葉變紅,明明要凋零了,卻還是這麽美。”


    又吉說不出話來,他不是個傷感的人,對於那些微妙的比喻即使隱約感覺到了其中的含義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他第一次為自己的詞窮感到羞愧,但是卻很快地聽到染丸的笑聲。


    “抱歉,我出神了,你有什麽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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