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提著本地釀的梅子酒去,在爬滿紫荊花的院子裏吃罷晚飯,旅館的小妹爬上屋頂除糙。我們於是一個一個都爬了上去,那日是大理這些天裏最美的一個日落,天空從暗紅色變做紫色,無比斑斕,貓咪一家在表演飛簷走壁。就那樣坐在那裏看天空的變化,我就明白,和大自然之間的距離是在改變著我的心境的,那樣的感動似乎真的是一股來自宇宙間的力,將你整個包裹起來。


    7月22日越來越近,大家越發熱烈地查看google earth,討論路線。我多少開始有些心動,而我旅行的原計劃是往香格裏拉看一看藏區,這個季節,聽說花都已經開了。


    磨磨蹭蹭的,coco和我,想著不如還是不要去香格裏拉,留在大理曬太陽就好了。tomi已經去了成都,他發簡訊來說,“我真的還是喜歡在路上。”而到了晚上,本來打算去成都的那撥大理日食團改了主意說,不如去香格裏拉德欽那邊就好,我便立即說,那我們也去吧!


    在香格裏拉,幾乎是每晚去那個沒有門牌的茶館聽藏歌,才讓旦和拉姆老師的聲音透徹到讓所有的人幾乎要屏住唿吸,從藏族喇嘛手中找到的法器敲打出的調子讓空氣都肅穆起來。


    第一晚去茶館,同去香格裏拉的日本男生usk就加入了即興演出。古老的澳洲土著樂器didgeridoo發出的聲音有如藏僧吹奏的法號,才讓旦很驚喜,邀請我們第二天下午再來,加入排練。在中國做自由翻譯的西班牙女孩christina在香格裏拉已經住了一陣子,她住在茶館裏,練習印度鼓。這個下午,拉姆老師讓她也一起來試一試。


    那個下午,藏式窗子透進來的光極為柔和,拉姆老師一直唱一直唱,偶爾停下來休息,她笑說她幾乎可以不停下來。才讓旦說他知道拉姆老師的聲音還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新的樂器能把她記憶中的歌聲重新找迴來。


    而其實也並沒有去德欽,日食的前一晚,大理日食團齊齊趕到,坐在四方街的燒烤攤旁,和賣燒烤的阿姨一起對著報紙研究,便把行程改到一小時路遠的尼西鄉。而我們原本已經約定到才讓旦那裏再演一次。


    夜裏11點的演出結束之後,從院子裏走出來,那滿天的星星是幾乎要鋪到地上了,才讓旦站在我們身後,很認真的說,你們一定要再迴來。在香格裏拉車站遇到的藏族小夥子開車帶我們走山路,他一路上探頭過來和我們說話,我太困了,全然不能好好同他對話,隻記得他的眼睛很亮很亮。


    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在村口的尼西客棧住下,卻又不肯睡了,坐在麵對公路的陽台上喝酒聊天,夜狗在打架,飛蛾撲燈火。


    第二天清晨,被鬧鍾叫醒。窗口望出去,遠處山邊那排白色房子裏升起炊煙,天剛亮起來,空氣很清澈。一切都在預兆著好天氣。


    我們提著酒,沿著幾乎沒人的公路往白塔走,當地人說那裏會看得很好。我從沒有想過中國這樣一個沒有多少人知道名字的小村子會有這樣美這樣好的公路,兩旁都是?得很好的鬆樹,鬆果落一地,小鬆鼠在跑,花果然都開了,牛在遠處散步吃糙,他們跑進林子去摘了一串一串的蘑菇。


    白塔邊的空地上,一邊能看到雪山,一邊太陽正在升起來,光從山後麵映過來,我的皮膚從沒有這樣敏感的感受到陽光帶來的溫度變化。那幫總被coco稱做神叨叨的大理國際居民們,撿來一地碎石,圍出一個太陽笑臉,又有人不知道從哪裏找出一整塊氂牛頭骨。我隻記得我在不停的不停的拍照,他們時不時的吹奏起來,或是玩起雜耍。天色暗下去的時候,我們數出來三顆星星,他們都在喃喃的說,we are so fucking lucky。


    他們造了烏托邦(引子)


    他們造了烏托邦(引子)


    鯉編輯部


    作家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為當別人被訓誡說,世界有多殘酷,你們一定要勇敢地去麵對的時候,作家們卻堂而皇之地繼續做著他們的白日夢,隻有他們的白日夢不斷,這個世界的白日夢才不會斷,人們才有偶爾逃脫的出口。他們每天都在自己親手創造的烏托邦裏摸打滾爬,寫作是一麵直麵自己的鏡子,但是跨過去,卻仿佛也能直接跨到鏡子的另一端。


    在那兒,一切都可以更改形狀,世界上可以更殘酷,更自由,更美好,什麽事情都可以往極致裏一路滑過去,總之,那個鏡子裏的世界能夠滿足我們的一切想像。


    但是當我們沉溺在小說家造出的烏托邦裏時,也會偶爾想起,這一切的締造者,那些從不露麵的作家們,他們在幹嘛,他們是否感到厭倦,他們是否想迴到真實,還是他們已經又開始創造那另一個烏托邦。


    本期沙龍請來書評人btr與我們一起聊作家的虛擬人生,或許我們隻是想知道,當作家們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烏托邦以後,他們自己,又躲去了哪兒。


    btr:你有沒有玩過second life啊?


    周嘉寧:是不是就跟sims模擬人生差不多的一種遊戲啊?


    btr:對,差不多。我們就把second life看作是一個平行的世界好了,小說也好像是這樣的一個虛擬人生,建構了我們生活之外的另一個平行世界。人們寫小說總是基於這樣一個理由:這個世界不夠好,所以要寫一個更好的,或者這個世界不夠有趣,所以要寫一個更有趣的……或者我這個人不夠吸引人,所以要創造一個更吸引人的角色。但是這個平行世界又多少與現實生活有些關係,比如說你自己的小說裏,總也逃脫不了與現實有關係的那一部分。


    周嘉寧:寫作的時候不一定是在寫自己,但是卻一定是在寫一個與自己有關的世界,哪怕這個世界成型於文字的時候,變成了一種你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模樣,變成了另一個時空裏麵的平行世界,但是其實你也能夠分明地感受到,在那個平行世界裏,有一個與你一樣的人,她也在唿吸,你能夠聽到她唿吸的聲音。


    周嘉寧:我其實打心眼裏排斥一種作家,就是他們明確地知道自己心裏的黑暗麵在哪,但是他們對此採取逃避的態度,唯恐被別人發現,啊,原來他們是這樣的!他們在寫作的時候變得如此小心翼翼,迴避各種情緒。


    btr:這個就像剪紙,迴避了黑暗麵的小說,有價值的變成了剪下來的東西啦。但是加入他迴避得好,迴避得有技巧,那也是有趣的小說啊。


    周嘉寧:這種有趣應該極其符合你的審美範疇。


    btr:在法語裏麵,有一種完全用真人真事寫成的小說,叫做roman a clef,就是帶著一把鑰匙的小說,小說成為了了解真事的鑰匙。但是最近在衛報上就有一個關於此類小說的爭論,很多人認為完全寫真事的小說,是不道德的。a s byatt最近發表了一篇文章,她的觀點就是:這就好像是挪用了他人的生活和隱私。當然這扯得稍微有點遠了。我們還是繼續說,活在小說裏吧。


    周嘉寧:這幾天我在看《惡搞研習營》看得還蠻高興的。除了裏麵那些短故事外,整個框架故事也深得我心。它說一群想成為作家的人,自己報名參加了一個封閉式的培訓班,被困在裏麵以後他們的作家妄想症就開始發揮作用了,紛紛覺得如果沒有更苦難的生活的話,他們的寫作就無法出位。所以,他們先是破壞了電力,暖氣……然後開始自殘,跺掉了自己的手指腳趾等等,當然也有人死掉,所有的災難都令他們興奮,因為他們覺得災難是財富。有些作家們,其實他們的生活中從未經曆過真正的苦難,或者那些困難其實隻有一天那麽短暫,但是在小說裏,他們可以忘情地把這一天無限地拉長,變成一年,或者一生。


    btr:這就是素材的放大效應。不過作家也有很多種,有的是挖掘自身來寫的,比如說最近很熱門的robert bno,他寫的《荒野偵探》就完全是他自己詩人式的流浪生活。所以說作家的虛擬人生,有的時候是鏡子,有的時候則是補集。就好像裏克寫的托斯陀耶夫斯基,他就在小說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補集,一個自己不夠寫的時候,小說裏就會冒出來一個雙胞胎。


    btr:博爾赫斯說,有人講《堂吉訶德》其實是堂吉訶德寫的,塞萬提斯隻是個讀者,博爾赫斯覺得這個念頭最令人感到不安的地方在於,假如塞萬提斯是讀者,人物是作家,那麽我們這些真是存在的人,就可能隻是別人筆下的人。其實我覺得好的小說就應該有這樣的功能。


    周嘉寧:這個說法與我玩sims的時候產生的想法很一致,就是當看著自己造出來的小人在屏幕裏麵換衣服、洗澡、叫外賣皮薩、上班、談戀愛或者搞派對的時候,就常常會產生出恍惚感來,他們的生活明明就跟我的差不多嘛,那麽我的頭頂上又是誰在操控滑鼠。


    周嘉寧:說到這個呢,很多人現在寫的blog也都是虛構的,或者是抄來的,這也算是一種欲望的投she,其實作家的虛構也有共通的地方。小說家在小說裏做著同樣的事情,小說就變成了一種慰籍,現實真殘酷啊,而小說家們就幸運一點,他們可以正大光明地做做夢。


    btr:其實對於讀者來說也是一樣的,他們在看小說的時候,總是把自己代入當中的一個人物,就是所謂的sympathize with 插racter,就像是rpg遊戲一樣,或者也可以叫做是感同身受吧。


    周嘉寧:對,這是讀小說的快樂之一,就是別人講出了你隱約感到卻無法描述的東西。


    btr:有一個法國評論家說,真正好的小說,就是當你從小說裏抬起頭來的時候,會用一種新的眼光看這個現實世界,覺得哪裏不一樣了,就像去看了個什麽攝影展以後,再出來拍照片,大概也會感覺很不一樣。


    童年是個烏托邦(1)


    從來沒有見孟想穿過平常女孩穿的衣裳,上次見她,天氣漸涼,她從衣櫥裏翻出件袍子出來,問,穿上這個會不會很像道姑?她住在東四的一個四合院裏,算塔羅牌,煮毛豆子,種絲瓜,與一隻叫常喜的暹羅貓在一起,她的朋友曾經問她,是不是你把你的男朋友變成了一隻暹羅貓陪你睡覺啊!


    本想讓孟想寫寫她的塔羅牌女巫生涯,但是她並不願意,與那個神秘的世界相比,她大概更願意躲迴到她的童年時代去,她說她在山裏長大,這段時間裏,她很少看塔羅牌,卻選擇了記錄夢的方式。


    從夢裏醒來的時候,不要挪動身體,不要睜開眼睛,這樣才能夠把夢記住,她說,夢總是在試圖告訴你些什麽。


    在城市裏生活了二十幾年,卻發現自己並沒有變得更馴良。他們仍會說我野,莽撞,或者太容易袒露感情。但我想這或許並不是什麽壞事,如果許多年後,我仍舊像個野孩子,那也是值得慶幸的。


    童年對我來說是個烏托邦。歡樂寂寞,有笑有淚,綠色山穀開滿野花朵,我是徜徉其中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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