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柴、放牛、養蠶、繅絲、打豬糙、采靈芝、撿橡子、摘桐油疙瘩、夏天會在深潭裏洗澡……


    這些事列舉不完,當時覺得尋常,長大後知道原來大部分人的童年並不是這樣。


    我也曾抱怨小時候沒有得到父母長足的關護和愛,對他們把我寄養在小山村的事情耿耿於懷,但在許多年後,我知道生活在大自然中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是多麽的珍貴和慶幸。


    更重要的,當我年歲漸長,當我在生活中遭遇困頓,我仍舊可以像小孩子那樣躲在被窩中哭泣,可以閉上眼便重新迴到那時候的山與森林中去。我想一個人生活過的土地,是可以不斷給予他力量和勇氣的。


    從兩歲到七歲,我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裏。雖然已是八十年代初期,但在我們那裏,仍是不通電的。每家每戶都用煤油燈,而且都是自己做。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地遙遠,因為在城市裏,比我大十來歲的人說他們從記事起就在用電燈,哪裏用得著自己做煤油燈!


    其實做煤油燈很簡單。把用完的墨水瓶洗幹淨,添滿煤油,瓶口上放一枚銅錢,弄一段棉線從銅錢中間穿過去,一頭兒放進瓶子裏,一頭露在外麵當燈芯就可以了。不過,為了防止燈芯從錢孔掉進去,一定是要打個結的。但對於那時的我來說,比較大的一個困惑是:為什麽棉線不會被燒掉呢?


    在那些沒有電的年月裏,聽收音機、看電視當然更談不上了。也因此,山民們發明創造了許多屬於自己的娛樂方式。


    山裏的村莊一般都是依河而建的,夏天的夜晚村民們就端著飯碗坐在河崖上的大石頭上邊吃邊聊天。聊莊稼、各家的豬和牛、要採集的藥材,或者鄰村或更遠的村莊的人事八卦,常常能聊到半夜。


    小孩子們有他們的事情。抓螢火蟲、捉迷藏,或者趁著月光玩“鬥雞”,就是板著腿互相撞擊。你不知道,那時候螢火蟲真是多,吃飯時不小心,還會一下子掉進你飯碗裏!一晚上每人都能很容易地捉上幾十隻,睡覺時弄個網兜掛在蚊帳上,半夜起來尿尿不用點燈了!


    另一個好玩的是捉螃蟹。雖然那時候山裏不通電,但所幸還可以用手電筒。天黑以後拿著手電筒去河裏照螃蟹,螃蟹們本來在河底沙灘上移來移去的,你一照,它居然就不動了!一晚上弄上十幾二十隻,扣在灶房裏,第二天吃油炸河蟹,好吃死了。不過遇到向我這麽饞的,常常是耗著大人,點著油燈當夜就燒火弄來吃了。


    童年是個烏托邦(2)


    家族中的爺爺輩曾有過一段光輝曆史——占山為王當土匪。剛解放時家族也曾因此遭遇許多變故,但血液中無法改變的是,我的叔叔也熱愛槍枝,並且用火藥自製了一把土槍,當然,是用來打獵的。


    所以那時候我經常有很多野味可以吃。野雞野兔是常有的,但因為野生的動物個頭兒都不大,常常很容易就被我吃光了。我奶奶說我那時候常有的動作就是把那個洋瓷碗扣在臉上舔碗底兒,然後是吮指頭。


    因為打獵的緣故,我叔叔常常會帶小鳥迴來給我。曾經有兩隻畫眉,我養了一段時間,但可能它們太小了,吃東西很成問題,不久就死了。後來有一天,叔叔興高采烈迴家,讓我猜他的夾克衫裏藏的是什麽。猜來猜去沒猜中,掀開一開,居然是一隻羽毛未豐的小鷹!


    鷹有多神氣?可是那些普通的鳥所無法比的!你看它的眼睛、它的爪子、它的神氣,你就知道了。這隻鷹我很小心地餵養它,每天都帶著小夥伴們去挖蚯蚓、捉螞蚱、逮河蝦給它吃。有時候栓根兒繩子牽著,有時候直接讓它站肩膀上,然後去村子裏的學堂上課,或者放學時帶它去蠶山上巡邏、收鳥。


    說到“收鳥”,就不得不說那些蠶寶寶們。每年育蠶時每家都買好幾張蠶紙,那上麵擠滿了黑色的小卵。等那些卵出來之後,就放不下了,然後就見爺爺奶奶把它們一個個放進頂筐裏,轉移到後山的柞樹嫩葉上。蠶寶寶們就這樣一點點長大,但有很多嘴賤的鳥兒會來啄食它們,所以叔叔做了很多“縮弓”在蠶山上,像機關一樣,鳥一碰到就會被夾住,所以每天傍晚都要去“收鳥”。


    而我養的這隻老鷹,我奶奶也常常把它拴在菜園子裏嚇唬那些小雞。因為小雞總是喜歡去啄菜,人總跑過去趕太麻煩,把老鷹往地裏一拴,那些雞剛一過去就被嚇得屁滾尿流了。


    長大後曾有很多人問我這隻鷹的下落。實際上是,它在我8歲迴城後不久,便丟了。是被人偷走了,還是終於迴到了它所想去的森林之中了?我奶奶說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們那個村莊也就七八戶人家,離集市也遠,蔬菜糧食自己種,肉類也大多是自給自足。特別是過年的時候,按規矩是家家都要殺豬的。一頭豬從開春兒餵到年尾,圖的就是年底吃個肉不缺。一過小年(臘月二十三),就能聽見大人們站在自家院子裏互相喊話,有時候還是隔著一條河,說的差不多都是:你家什麽時候殺?明兒早起!你家呢!我家那頭最近掉膘哩!


    豬不是誰都能殺的,每村都有一個“殺豬的”,也就是屠夫。殺豬要排隊,要跟屠夫預約。先是在村裏的打麥場上支口大鐵鍋,鐵鍋有多大呢,直徑差不多有兩米了吧?鍋裏燒上水,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滾著浪花。


    排好號的人家一大早就把自家豬趕來,然後村裏的叔伯們協力,把豬給捆上。捆住要捆好,不然豬急了也咬人。但捆的時候豬也太可憐人了,慘痛的樣子就像是知道自己要奔赴刑場似的,一萬個撕心裂肺。但小時候很奇怪,好像從沒覺得這聲音有多悽慘,因為小孩子們常常是在被窩裏正賴床,一聽豬叫就興奮得不得了。“殺豬了!殺豬了!”棉襖棉褲一套,灶房抄起個饃饃就直奔打麥場了。


    小孩子興奮啥呢?一個個擠在“殺豬的”旁邊,為的卻是那個豬膀胱!豬膀胱有什麽好玩的?城裏的孩子在這方麵可就太孤陋寡聞了。拿到豬膀胱的小孩,會在一堆孩子的簇擁下,到河邊擠掉豬膀胱裏麵散發著餿味的尿,然後從麥秸垛上抽一根麥管,插到膀胱口上往裏麵吹氣。使勁吹使勁吹,使出吃奶的勁頭吹,一直吹得腮幫子通紅、下巴骨散架,豬膀胱就被吹成一個氣球了。


    這個氣球和你在大街上買到的有什麽不同?沒什麽不同。你的是橡膠做的,俺的是肉做的。


    童年是個烏托邦(3)


    關於禹三偉的故事,我一直猶豫要不要寫。有些悲。但每一次迴憶,想起這個男孩子,我還仍舊覺得懷念、溫暖,也許還有一些欠疚吧。


    我們村的學堂很小,就在打麥場的旁邊,一所老房子,土打牆,前後各有兩個小窗戶。總共有三個年級,附近兩三個村子的孩子,加起來不到二十人,而且都在一個教室裏上課。其實除了這三個年級之外,還有個“半年級”,相當於城市裏的學前班。


    上課的時候老師講完一個年級講另一個年級,一會兒學數數兒,一會兒學加減乘除;一會兒念aoe,一會兒看圖說話寫作文……總之,老師把我安排進半年級沒多久,我就把乘法口訣背得滾瓜爛熟了,後來他就讓我讀一年級了。


    禹三偉則是笨一些,半年級上了兩年,還一塌糊塗,問啥啥不會,老師說他這是“吊豬娃”,反正養不肥,吊著唄。


    我那時候太神氣,說起來還是個城裏人,又養著一隻老鷹,我奶奶還開了個小賣鋪,有吃不完的糖,所以就很受大家擁戴。禹三偉也想擁戴我,但他總是髒兮兮的,鼻涕拖著,褲子掉著,頭發像雞窩,還總沒骨氣的樣子,所以我愛欺負他。


    禹三偉家在鄰村,他們村沒有小賣部,他常常從家裏偷了雞蛋,去我家小賣部換糖吃。有時候早上剛偷了,還沒來得及換,就在課間被我追打的當兒,啪嚓一下掉地上。看著地上碎裂的雞蛋殼和一攤黃,同學們嘻嘻笑,他就很無措,還害怕有人向他媽告狀。


    有時候我們一幫孩子會在打麥場上打著玩。禹三偉愛找我玩,但不知為何,這個男孩子總打不過我。我常常一個掃蕩腿,就把他掃翻了。聽大人們說,我那時候也很乖的啊,但自己想起來,怎麽那麽兇悍,那麽壞啊!


    後來發生的事情是,有一天我們在河對麵的樹林子裏玩,禹三偉上了樹,因為那樹上有一窩新生的喜鵲,他想掏了幼鳥迴家養。我還記得那是一棵很高的鬼柳樹,旁枝叢生,稍微歪斜,長在一塊很大的青石板fèng裏。


    禹三偉瘦,個子小,靈巧,爬樹很厲害。爬到鳥窩處的時候我們大概隻能看見他的屁股,然後看他從窩裏掏了一隻幼鳥在衣服兜裏,大家就叫,這個說,我也要一隻,那個說,我也要一隻。禹三偉繼續伸手掏鳥窩,這時候聽見嘎嘎兩聲叫,母鳥迴來了。母鳥看到有人傷害她的孩子,就使勁撲過來。我們在樹下也看不清,隻是叫他快下來。


    所有的事情就是在這一瞬間發生的。禹三偉踩空了樹枝,從高處掉下來了。


    之所以悲,是因為這個孩子掉到石頭上,摔到頭了。流了很多血。可是,最近的醫院,也要走十裏的山路。


    後來聽大人們說,禹三偉的母親抱著她走到半路,就已經斷氣了。但她還是把他抱到了醫院。然後又把他抱了迴來。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放學時她的母親都來學堂,拎著他的黃挎包在打麥場上喊:三偉!三偉!迴家了,孩子,迴家了,我的娃……”每次路過,我都忍不住在她旁邊站立,心裏覺得漲漲的,老想掉眼淚。但村裏人都說她瘋了,大人們嗬斥我,不要我再靠近她。


    而我後來知道,禹三偉其實是抱養的。他媽媽,並不是親媽媽。


    寫到這裏,忽然又有些想掉淚。童年的夥伴在那個年紀永遠地消失,生命對於他來說隻有八年。而許多年後,我成為一個成年女子,並且生活在遠離那個山村的繁華的城市裏,而他,永遠都是一個孩子,永遠都在那片山野。


    或許,對於我來說,每一次懷念,都是一次迴歸。


    尋物(1)


    譯者的話:


    我所知道的角田光代,以《幸福的遊戲》獲海燕新人獎出道,除了是2005年的直木獎得主(《對岸的她》),還擁獲各種文學獎項。光環之下,讓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她在短篇集《搖滾媽媽》前言中的話。她一直想創作出色的短篇,並覺得如果寫了特別好的短篇,那種喜悅是最好的獎賞。


    短篇不被出版人看好,是全世界的現實。用大長篇來抓銷量,也是簡單明白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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