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抬手拭汗,不著痕跡地也退開半步,心中暗道:隻怕這人不僅能料到拓跋儀的心思,就連在場所有人的心思包括拓跋珪的,都能猜度三分。他不敢直接再駁拓跋珪,隻得從旁道:“衛王在山上的公然發話,確實合乎鮮卑親貴和各部王公的心意,他們可是最信天神與大巫的話,隻怕接下來,滿朝大臣都會向陛下奏請早立皇後…”


    “他想的美!子以母貴,立皇後等同明立太子,他是要逼朕表態——朕絕不如他所願!”可不立劉氏就要立賀蘭氏,就變成便宜賀蘭訥了。所以無論立誰為後,拓跋珪都不願意。


    崔浩趁機進言:“越是危機就越應舉重若輕,無論鮮卑親貴如何施壓,陛下可以敷衍卻不能妥協,離散部落的最終策略萬不能變——所以在準備逐步翦除各部兵權的時候還動不得衛王——否則一旦刺激到那些本就心懷不滿的鮮卑王公,隻怕會正中某人下懷而引起內亂。”


    拓跋珪冷笑道:“若非朕知道你平素並無與拓跋儀私下往來,隻怕都要以為你也是衛黨一員了!你還是覺得有所謂的幕後高人在推波助瀾,挑起魏國內亂,好,那朕再給你一段時日,若還是查不出就不要再說這等故弄玄虛的話!”


    崔浩暗中鬆了口氣,他知道拓跋珪雖在暗中引他為智囊,但也叫侯官監視住了他平素的一舉一動,也幸虧如此,拓跋珪對一直獨來獨往的他還算信任。他自然是極力答應下來,卻又聽拓跋珪道:“那藥…可有何不良作用?”


    崔浩立即明白過來,忙道:“除了令人偶感疲憊,並無惡果。”


    拓跋珪揉了揉眉心:“…那就加大劑量,每天定時定點送到摩尼殿去。還有——”他隨即睜眼看向崔浩,“再進幾丸逍遙丸來,不,現在有麽?朕馬上要服。”


    崔浩與其他名門子弟一樣都常服五石散,又好煉丹清談,總是藥不離身的,聞言忙解開隨身香囊,送上逍遙丸,心中隱隱猜到——拓跋珪不想一肚子氣憤煩躁地去見那個“任將軍”,生恐波及兩人的關係,而寧可服用逍遙丸強行壓製。


    他倒是沒想到一向說一不二唯我獨尊的拓跋珪會為了別人隱忍至此,經過高車一役,任臻官拜驃騎,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當初拓跋珪未叛西燕時恰也是做到驃騎大將軍。這不能不說是個莫大巧合,也與拓跋珪最初的打算藏他入宮的打算相悖,看來這個男人對皇帝的影響力著實不可小覷。


    崔浩心中有事,並未出宮而是徑直來到掖庭,掖庭令品級正四品,算來還比崔浩這秘書郎高上一些,然而對這個直達天聽的“小崔大夫”還是不敢怠慢,忙賠笑道:“崔議郎夜訪所為何事?”


    崔浩自恃身份清高,對這個他眼中僕役之流的“上級”也不見禮,開門見山地問:“今日上武州山一行的車馬儀仗並冠服都是掖庭屬官籌備的?”見對方點頭便追道:“將為各位王公備置冠服之人喚來見我。”若說金人斷裂還有可能是出於拓跋儀的私心自己動手,但在服色上耍這種陰招就十有八九是他人所為,隻要順藤摸瓜,總有蛛絲馬跡。


    掖庭令這下有些不高興了,就是他老爹當今一品的崔尚書都沒權利過問皇宮內事,何況一個秘書郎?雖不至明著駁崔浩的麵子,找起人來卻是拖拖拉拉慢慢吞吞,末了四個屬官隻來了三個,還有一名叫王三娃的方才被叫進宮去,當差未歸。


    問是哪一處宮房叫去裁衣問事的,卻又無人能答。崔浩一邊盤詰一邊皺起了眉——其實能進掖庭的都是身家清白並無可疑,端看幕後有無指使。誰知這當口卻有人這般巧合地不在現場…掖庭令尚在說:“如今就快宵禁,王三娃必會在宮門關閉前迴到掖庭,崔議郎可以稍等片刻。”


    崔浩根本不等他說完,拔腿便走,先命羽林宿衛攔下此刻一切出入宮門之人,自己則在前朝三殿後寢七宮都走了一圈,連個人影都沒見著,他素來文弱,現在更是累的氣喘籲籲,隻得在禦花園處尋了塊青石坐下暫歇。剛抬袖擦了把汗,便聽見不遠處崑崙池傳來數聲驚唿,隨即是宮人奔走相告之聲:“有人失足落水了!”


    “快撈上來看看!去請羽林將軍來!”


    崔浩彈衣而起,快步而行,撥開人群擠到最前一看,皇家禦湖裏果然漂著一具浮屍,麵目如生顯是入水不久,赫然就是自己遍尋不果的王三娃。


    與周圍驚慌失措的宮人截然相反,崔浩的臉色沉靜地可怕——這是他最不想麵對的一種情況,他的對手已經可以和宮中勢力裏應外合,甚至很有可能已經潛伏在了皇帝身邊。


    崑崙池小範圍的騷亂全然沒有波及到宮闕深處,摩尼殿內燈火通明、一派祥和。


    拓跋珪踏入宮室,任臻背對著他正由小英子伺候更衣,見拓跋珪進來慌忙撒手叩頭,拓跋珪示意退下,上前將無動於衷的任臻自後擁入懷中,一手把玩著他腰間墜著的摩尼寶珠,一手替他拆了發髻,埋在他頸窩中道:“剛迴來?”


    任臻掩上衣襟,揚起頭來,瞟了他一眼:“四處逛逛。我可比不得陛下日理萬機忙到如今。我現在有職在身,陛下把我留在宮中也不怕物議?”


    “誰敢?就這一點,朕沒得商量。”拓跋珪生怕任臻又起念頭要出宮去任職做事,再多插手北魏國政——迴京路上他講了可不止一次。便順勢俯首,吻住他的嘴唇,含含糊糊地道:“再說了,朕的大將軍在宮裏不也在貼身保護朕的‘龍脈’麽。”


    任臻感到抵在身後的硬挺越發直矗矗的,果然如一尾急欲噴火的巨龍。不由地探出左手輕車熟路地握住,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斜睨一記,勾唇笑道:“陛下,誰保護誰的呀?”


    拓跋珪最愛看他這番神色,全無脾氣地笑道:“都一樣。在這上頭,你是皇帝的皇帝。”


    中原大地行將春暖花開,遼東龍城依舊滴水成冰。


    殿內卻是溫暖如春的,牆角一溜擺著的銅碳盤中焚著無煙銀炭,兩側的銅製燈奴捧著的東海鮫珠無光自華,四周厚重的錦緞垂幔紋絲不動,擺在正中的鎏金狻猊薰香爐中明火正旺,湧湧的龍涎香味使得一室暖意平添了幾分曖昧。


    寶床帳內忽然傳來一聲輕笑,幾道喘息,慕容熙的聲音含混不清地傳了出來:“怎麽這就不濟了?聽說你最近新娶了高句麗王高談德庶女為妻,莫不是…新婚燕爾的…被榨幹了?”


    馮跋喘出一口粗氣,翻了個身,躺在慕容熙身邊,淌著汗水的健壯肌肉壁壘分明:“沒有的事。咱們現在紮根遼東,與高句麗一衣帶水,我娶她為的是兩國邦交。”


    慕容熙衣衫半褪,發絲淩亂,眉梢眼角皆是情慾,聞言便一撇嘴嘲道:“大將軍,我剛封了你為武邑公,你和你的弟弟馮弘已經軍權在握,堪稱勢傾朝野,你還有什麽不足的?”


    局限在區區一個遼東半島內勢傾朝野?隔壁還有個高句麗在虎視眈眈。馮跋暗中腹誹,卻沒有說出口來——他知道慕容熙對天下大勢、軍政外交都毫無興趣。自慕容盛死後,慕容熙藉助軍隊支持除掉了慕容氏中所有能威脅到他的人,終於登基為帝,但他坐上那張龍椅以來除了廣建宮室酒池肉林地驕奢yin逸之外,幾乎不問朝政,內外大事皆委於馮氏兄弟,坊間甚至有“慕容皇帝馮家軍”的傳言。


    馮跋瞥了他一眼,道:“我在想拓跋珪剛滅了高車,如今疆域盡廓北海之地,與我們的漁陽、上穀兩郡已經接壤,若他有心東擴領土,隻靠那段舊時修築的秦趙長城,我怕抵擋不住魏軍鐵騎。”


    慕容熙聞言有些掃興地搡了他一把:“這事兒非得在這當口說?拓跋珪不是還沒打過來嗎?他要是想滅我們後燕,當年中山打戰就趕盡殺絕了,咱們已將中原河北之地悉數相讓,退到遼東,又礙不著他的眼。他連慕容德的南燕都容的下,何況我?”


    馮跋將他摟了迴來,親了親他汗濕的鬢角,心中卻陣陣冷笑——自古雄主明君誰嫌幅員遼闊?現在暫時與慕容德的南燕結盟不過是為了戰略考量,在東晉與北魏之間製造一個緩衝地帶避免在還沒準備完全就與北府軍直接兵戎相見罷了。慕容熙還當拓跋珪會對他念著所謂的舊情不成?“如今中原各國,北魏實力最為雄厚,龜縮山東一帶的南燕幾乎侍魏國為宗主國了,慕容德自己拉不下麵子還有個金刀太子慕容超替他出麵逢迎,前些時日還把自己禦用的樂伎舞姬百人都送去平城討好拓跋珪。就怕拓跋珪不南下就東進——”


    慕容熙頗不耐煩地打斷他:“那現在我難道還退到高句麗去?打不過跑不了的,你覺得該怎麽辦?”


    “和親。”馮跋斟酌地道,“慕容寶還有個小女兒待字閨中,我們可以主動請求與拓拔魏國聯姻,來探探拓跋珪的心思。他若接受,則後燕起碼可保十年和平,慢慢地休養生息。”


    慕容熙心底微微一酸,頓覺得有些不是滋味,秀眉一擰,促聲道:“隨便吧,你去籌備就是。”


    馮跋剛要說話,忽聞殿外喧譁聲起,慕容熙皺眉起身,掀開床帳,抬腿下榻,朝外怒吼一聲:“何人吵鬧!”——如今他已是後燕國君,寢宮之前有誰還敢如此放肆?


    殿門被猛地推開,卻是丁太後掙開內侍們的阻攔硬闖了進來,修飾精緻的眉眼滿是怒色,見了慕容熙衣冠不整的豈會不知道她這小情郎在做什麽好事,冷哼一聲,就要上前:“怎麽,是又在這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貨色,還是怕本宮又撞破了你的jian情?”


    馮跋就藏身於後,慕容熙再毫無顧及也不好讓人看見連當朝大司馬大將軍都是他的入幕之賓,便用力地扯開丁太後,強壓著怒火道:“迴你的蓮華宮去,少管朕的閑事!”


    丁太後雙眼赤紅,分毫不讓:“本宮主理後宮,怎麽管不得你這些偷雞摸狗之事?”


    慕容熙本就一肚子的火不知何處發泄,聞言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巴掌摔了過去,將丁太後高聳的雲髻都打地垂散開來,整個人連步踉蹌,摔倒在地,跟進來的宮女太監扶持不及,嚇地眼都直了。


    丁太後搗著紅腫的臉頰,不可置信地瞪嚮慕容熙——她青年喪夫,寡居寂寞之際,這河間王慕容熙是何等溫柔體貼無所不至?否則她也不會以太後之尊不支持先帝慕容盛的遺腹子繼位而力排眾議以“國賴長君”為由支持身為慕容盛叔叔的慕容熙繼承皇位。誰知他在登基之後再也不複當年深情,不僅很少再加寵幸,還廣置艷婦妖童肆無忌憚地花天酒地,宮裏再離譜香艷的傳言都有。前些時日她實在忍不住興師問罪,也是在此處她親眼見到慕容熙與兩個妖艷女子大被同眠,什麽yin詞浪語都說出口來,她不忿之下揚言要以惑主之罪處置這兩名宮姬,卻被慕容熙擋了下來,極其冷淡地將她送了迴去,事後丁太後越想越氣,還是找了個機會杖斃了二女,慕容熙得知之後雖沒再深究,卻明發了一道詔書申飭太後失德無行,從此之後更再沒踏入她的寢宮,兩人的關係形同破裂。那丁太後獨居冷宮,撫今思昔,痛悔難當,卻沒想到慕容熙這一次連最基本的客套都懶得敷衍了,登時淚如泉湧,氣憤道:“本宮乃堂堂太後,陛下怎敢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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