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跋則在帷帳之後慢條斯理地掩上衣襟,毫無慌亂地傾聽外麵的連台好戲。


    果然慕容熙冷笑一聲:“原來太後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身為皇嫂夤夜闖進朕的寢宮大唿小叫又是哪門子的禮義廉恥?”


    當著滿殿宮人,丁太後羞慚惱怒無以複加,脫口道:“陛下莫不是忘了你這皇位是怎麽來的?”


    “怎麽,太後還想再開一次大朝,擁立一個皇帝?隻怕你沒這個機會了!”慕容熙雙眼微眯,殺意一閃而過,“近年以來我大燕屢遭兵災,百姓流離。國師曇猛說過貴人伺佛祈禱可免天災戰禍,太後娘娘母儀天下,就為國為民犧牲一次吧。”


    丁太後楞了一下,心下大駭,發瘋一般地衝上來撕攥著慕容熙的衣擺:“皇上難道要殺本宮?!你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報應?!”


    慕容熙冷冷地掃了披頭散發鳳儀全失的丁後一眼,俯身低語:“嫂嫂,朕從沒真的愛過你。慕容寶死了那麽多年,九泉之下難免寂寞,嫂嫂何不下去陪伴自己夫君呢?”話音未落他便劈手扯迴衣袖,避走數步,揚聲命道,“來人,送太後迴蓮華宮潛心禮佛——從今夜起封閉殿門,所有人等不得出入!”


    門外守候已久的侍衛一擁而上,將哭鬧不已的丁太後推搡而去——慕容熙說到做到,當真把丁太後斷了一切供給,困禁於蓮華宮,不許任何人探望侍奉,數日之後,慕容寶的遺孀活活凍餓而死,而引起了朝堂之上又一陣軒然大波。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馮跋則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知道慕容熙被這一鬧必然也沒有再尋歡作樂的心情了,便下榻穿靴,一麵係帶一麵朝外行去:“卯時將至,臣先迴府了。”


    慕容熙果然沒有攔他,任馮跋出入宮禁如入無人之境——他有今日,全靠馮氏十多年來的一路護持,登基以來大小事務也多取決於馮跋,若連他都不能信任,慕容熙簡直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誰會不離不棄地站在自己身邊。


    馮跋甫一出門,親兵立即自後為他搭上一件明色大氅,他腳步不停,在寒風中麵色從容地拾級而下,眼底卻是陣陣風起雲湧——其實他這一兩年來忙於朝政,幾乎分身乏術,能入宮留宿的時候少之又上,慕容熙鎮日裏風流貪色之餘也不想想,丁太後早不來晚不來,怎麽就恰好在這個時機得到風聲巴巴兒地趕來徹底激怒已經對她再無眷念的慕容熙?


    這紙求盟合婚的國書送到平城之際,拓跋珪正因立後被之事而感到焦頭爛額。幾個漢臣謀士一聽說此事,便紛紛諫言接受與慕容氏的和親之策——論出身,慕容公主自然比劉氏與賀蘭氏要高上一籌,若迎娶了她,那麽立誰為後便又另有門道了。


    第162章


    “我大魏領土十之七八奪自後燕;與慕容永也一直關係緊張、有如水火,如今怎麽能立慕容家的女兒為後?”永安殿大朝之上,不僅拓跋儀表示反對,所有鮮卑貴族在這方麵都擯棄門戶之別站在了同一戰線——拓拔魏國的皇後隻能從他們八部中選出。


    而漢臣集團本著敵人噁心我就高興的原則,二話不說選擇了他們的對立麵——何況以崔宏為的在朝文官們大都是出身河北世家豪門,在先前統治冀州的後燕被滅之前多出仕為官,與慕容垂父子有千絲萬縷的感情,自然樂見曾經的慕容公主入主中宮。所以張兗便出列駁道:“兩國之交豈有恆定?誰都知道高車戰後,柔然不會善罷甘休,兩國遲早一戰,慕容熙的領土鄰近大魏東北,立慕容氏有利於兩國修好,一旦開戰後方可保不失,有何不可?”


    “母以子貴——為皇上誕下皇子的才能母儀天下!”


    “皇上春秋鼎盛,假以時日,慕容公主焉知不會也誕下皇子?!”


    也不知為何,以往還總多克製的兩派之爭因這中宮誰屬而趨於激烈。鮮卑親貴固然態度堅定,咄咄逼人,漢臣集團卻因拓跋珪暗中支持也不肯退讓半步,雙方每一大朝,便要反覆拉鋸辯論,這些天來奏書雪片一般堆滿了青金殿。


    或因開春以來,拓跋珪與鮮卑親貴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極其微妙的階段,高車之戰前後皇帝與王公蜜裏調油無所不允的好時日算是告一段落。一方麵他對衛王等人依舊加官進爵委以重用,另一方麵又頒布了三條新策:展農桑、推行漢禮、弘佛遵儒——一場規模宏大的石窟造佛工程隨即在城西武州山麓如火如荼地進行起來。


    這一次拓跋珪學聰明了,在族滅莫題、殺雞儆猴之後,便不再明著表示出自己對鮮漢兩派的傾向取捨,而是兩者皆重;新政沒有觸及國本,也不像天興元年因為阻擾太大最終無疾而終的“離散部落、全盤漢化”那麽徹底,至少所有軍功出身的鮮卑貴族的既得利益沒有任何縮減。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此舉等於鈍刀割肉,正一步一步地將遊牧部落轉向農業國家,遲早蠶食削弱鮮卑貴族的實力與地盤。可明著反抗拓跋珪吧,那是找死,莫題一家百八十口血尤未冷,自己犯不著把脖子遞過去讓這嚴酷帝王去砍——但誰都知道“法不責眾”的道理,拓跋珪再厲害再跋扈也不能把他的賴以根本的鮮卑八部都給拔了,在賀蘭訥的穿針引線下,他們暗中抱團,開始奉親王拓跋儀為,向拓跋珪的威壓做盡可能的抗爭。


    而立誰為後,經由人有意無意地煽動之後,成為這場抗爭的關鍵所在。


    大殿上的唇槍舌戰眼看著已趨於白熱,一直麵沉如水的拓跋珪抬起手來,微微一擺。


    滿朝文武頓時噤聲,齊刷刷地看向拓跋珪——諱莫如深了數日,皇帝終於要表態了。


    “眾卿皆是一心為國,各有謀劃,惜無定論。既然如此,不如交由天意裁決。”拓跋珪語氣和緩而堅定,“我鮮卑拓拔自建代以來都有鑄金人以卜吉兇之傳統,就待慕容公主入京之後,著後宮所有女眷皆在大巫的見證之下參與手鑄金人,誰能最先鑄成就代表崑崙神屬意於她,朕便封其為後!”


    陰山腳下的遊牧民族鑄金祭天的傳統由來已久,漢書即載西漢霍嫖姚奔襲千裏,“繳獲休屠王祭天金人”,匈奴單於伊稚斜由此大怒而問罪於休屠王,生生逼地兵多將廣的休屠王為避殺身之禍投降漢武帝,從此逆轉漢匈戰局。可見對逐糙而居的遊牧胡族而言,秉承天意的金人有多重要。是而拓跋珪如此一說,無論鮮漢,都無人反對了。


    “這是以退為進,皇上不聲不響就讓你們默認了慕容公主也在候選之列。”晁汝搖了搖頭,嘆道,“先前隱忍不,等到雙方吵地難分高下之際提出這麽個看似無懈可擊麵麵俱到的法子讓大家不得不接受,真是高明。”


    賀蘭訥愣了一下:“鑄金卜天乃我國祖製,皇上連這都拿來算計我們?”


    “此等迂迴陰招倒未必是皇上手筆。我恐為皇上出謀劃策者另有其人。”晁汝掩袖咳嗽數聲,“況且此人恐怕已經起了疑心——所以今後我不好再出宮麵見君長。”


    賀蘭訥連連擺手:“不成,當今這縱橫捭闔皆你之手筆,到了關鍵時刻更需你籌謀。晁汝,你須記得你這條命是誰給你的。”


    晁汝一陣怔忡,兩年前的血雨腥風恍然如夢。他迴過神來,懇切道:“當初若非君長所救,在下不是死在戰場亂軍之中,就是作為俘虜生不如死。是君長給了晁汝再世為人的機會,在下自當肝腦塗地以報恩!”


    賀蘭訥也記起當年從西燕手中奪取函穀關的慘烈戰爭,陷入重圍的燕軍幾乎全員戰死,主將姚嵩更是被千軍萬馬踩成肉泥,若非靠著那身標誌性的緋紅衣袍隻怕連屍體都找不著了。就是有幾個僥幸存活下來的俘虜被編入充作雜役也是過著非人的日子。當日他率軍南下支援拓跋珪路過函穀時宿疾作,頭疼欲裂,不得不在函穀關內盤桓數日,守將奚斤府中一個泥猴般的下人突然跳出來說自己粗通岐黃可以鎮痛——那時候的晁汝當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蓬頭垢麵之餘渾身上下包括臉上皆是新舊層疊的瘡疤傷痕,也不知道在兵敗為俘的日子裏到底吃了多少苦頭。若非真是一試見效,他也不會向奚斤討要了他帶離軍營——誰知道竟是挖了個寶——晁汝說自己曾在燕軍中擔任祭酒文職,其實還是屈才了。燕帝慕容沖若是能像他一樣知人善用,或許後來還不會一敗塗地。


    賀蘭訥自詡對晁汝是恩同再造,便一捋須道:“賀蘭氏外有雋兒戌衛邊疆兵權在握,在內隻要我女貴為國母,二皇子進位東宮,我賀蘭氏便可屹立不倒。晁汝,將來你要什麽本公都給的起!”


    晁汝自然一臉懇切地再次表忠,又道:“我雖不便再自由出入,但可以通過赤珠殿為中轉。隻要小心,身在宮掖之中一樣可以傳遞消息——當今之際,是讓衛王成為出頭之鳥,眼中之釘,我方暗中窺伺坐收漁利即可,萬不能輕舉妄動,叫人看出什麽破綻來。”


    崔浩放下手中那捲帛書,瞟了前來報信的侯官一眼:“大朝至今,鮮卑各部王公府中有出入宮掖的車馬記錄者,當真隻有一家?”


    奉命監視宮門向崔浩報告的侯官衛立即答道:“稟大人,確隻有趙國公在大朝之後,有宮中車馬過府!”


    “可知道是來自哪一處宮房?”


    那侯官搖了搖頭:“出宮車馬一進皇城都須在太廄集散,對方很是小心謹慎,混在人群之中很快就不見蹤影了…”


    崔浩不再吭聲,隻是屈指叩案,篤篤聲緩。半晌過後,他翻手成拳,沉沉起身:“好——既如此,我非把你引出來不可。”


    護送慕容公主的車駕不出一月就趕到了平城,這個可憐的女子一生飽受顛沛,從中山到龍城最後被送到平城,從不由自己的意願。父親在位時她是庶女不曾受過一點關注,可父兄一亡,她就被自己的叔叔當作一件禮物倉促送給了魏帝拓跋珪。


    可就連做為禮物也有高低之分——後燕現在與北魏實力差距已經大為逆轉,慕容熙是個不管事的,但馮跋知道自己身處遼東半島的夾fèng之中,生存不易,巴不得能討好拓跋珪換他一個暫不東擴的承諾,好讓他騰出手來與高句麗互相角力。這種情況之下,這名義上的“一國公主”會受到何等“禮遇”,便可想而知了。


    “陛下,慕容公主的車駕已入司馬門,過永安殿,往後宮來了。”內侍總管細聲細氣地在摩尼殿外奏稟,“陛下可要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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