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鍾等皇族親貴原本廣廈良田富可敵國,姚嵩當朝後,一紙均田令砍了他們十之七八的利益,又仗著聖寵屢屢向這些親貴開刀立威,慕容鍾又不是慕容永,怎會不恨這曾經大權在握的異族降臣?此其二也。


    而拓跋珪自己,曾官拜西燕安東將軍,做了整整三年的潼關守將:關隘內外的每一處塢堡每一座工事每一個陷阱他都了如指掌——任臻也正是顧慮這點,才匆忙在潼關以東倉促再修築一道函穀關防線,為的就是防備北魏西來——慕容鍾自然深知厲害關係,見到拓跋珪揮軍而來,隻會堅守不出而不敢輕易迎戰,就怕拓跋珪會趁勢破關而入,直驅長安,他擔不起這潑天之責!大敵當前,自保惟重,此其三也。


    狼煙烽火之中,拓跋珪一圈一圈地將烏金馬鞭纏上自己的手腕,眼神陰鷙:“是役,姚嵩即便敗了,若讓他突圍得迴函穀關,必會想方設法斷我退路!好不容易將他誘出關來,不趕絕逼死這名動天下的毒謀士,又怎對的起我拓跋珪一世英名!”


    話音剛落,便是啪地一聲,他金鞭揚展,鞭尾末梢猛地抽上胯下戰馬,慘嘶哀鳴聲中,明晃晃的箭袖鎧亦隨之震蕩不已,在烈日之下泛出一片山河血色。


    任臻猛地抬頭,是一片秋風落葉從天而降,正擊中他的眼眶,他信手拈下,心裏卻沒由來地一陣心慌意亂。


    有甚可慌亂的?出兵放馬十餘年何等險境不曾遇過?何況自己如今占盡上風。


    自劉裕等將反了劉牢之,原本的北府諸將不願效命劉牢之者亦紛紛改換門庭,任臻不願自己救人之舉被誤會是場侵略,借兵之餘幹脆抬舉劉裕做了主帥,自己從旁遙控。而晉燕聯軍一路連捷,已經包圍建康,朝廷遣使持騶虞幡而來,下詔令劉裕等人解兵自散——魏晉以來,最重騶虞幡,每至內戰危急之時,便用以傳旨止兵,見之者輒慴伏而不敢動。劉裕初掌大權,竟對此不屑一顧,將騶虞幡一把擲開:“東海王逾製擅權,欺淩帝室,反跡已彰,便是騶虞幡也是矯詔!”之後更傳檄京師,逼令東海王還政放人,措辭之嚴厲遠甚當日王恭起兵,一時天下為之側目。司馬元顯命劉牢之留守,自己則挾持帝後宮眷,匆匆逃往會稽避禍。


    任臻冷眼旁觀,第一次覺得這個從前謝玄麾下的一名小小參軍,其殺伐決斷雷厲風行的種種手段,頗有當年拓跋珪的影子。


    想到拓跋珪,他便有些沉不住氣了。西燕修築函穀至潼關防線便是針對北魏,但拓跋珪叛燕自立後便一直沒有異動,卻更令人擔憂,他一定要盡快結束南線戰事,迴關中去。


    任臻招來兀烈,暗中吩咐他派遣使者南下聯絡被招安的廣州刺史孫恩——孫恩上次暫時蟄伏純粹是因為懼怕北府兵鋒,如今東晉內亂,自顧不暇,自己又對其有救命之恩,再煽風點火一番,他必會按捺不住,再次揭竿而起。


    屆時司馬元顯腹背受敵,退無可退,隻能放人!


    至於孫恩舉兵之後會不會使東晉再墮深淵,生靈塗炭,他卻無法顧及了。


    會稽城內如今臥虎藏龍濟濟一堂,司馬元顯幾乎把建康朝廷都給搬來此處,所不同者是他派遣出重兵將晉安帝與王皇後給牢牢控製住——他自知這種一觸即發前途未卜的情勢之下,沒什麽比帝後在手更管用的擋箭牌了。


    張法順卻急急找到司馬元顯,告知孫恩複叛,不日即將開拔北上的噩耗。司馬元顯本就焦頭爛額,聞言一怒之下一腳踹翻了案旁爐鼎:他自詡擅於權謀,多年以來靠著自己百般手段度過一個一個的難關——剷除異己,中央集權,平定孫恩、王恭之亂。但他一時沒有能力斬糙除根,卻沒想到按下葫蘆起了瓢,這些餘孽居然湊在一處又捲土重來!


    張法順不敢多說,隻勸司馬元顯幹脆遷都會稽:“孫恩當年攻進會稽大肆禍害,此地百姓心有餘辜,屆時必會人心不穩。而我們仰仗的‘樂屬兵’也多是這三吳人氏,一旦有變,後果不堪設想。而劉牢之留守建康,未必不起養寇自重之心,而我等鞭長莫及未必得力,還不如招他來此,一同守城,以定民心。”


    司馬元顯望了他一眼:“你是讓本王放棄建康,把長江南北全拱手讓給那些北府叛軍和西燕賊子?!”


    張法順惴惴不安地答道:“殿下,此乃壯士斷腕,不得不為,至少能保後方不失——”


    “辦不到!”司馬元顯的偏執倨傲的性子徹底爆發,過去順風順水之時他誌得意滿,還勉強沉得住性子,如今一遇逆境便再也偽裝不了,他拍案而起,一掌摔向他曾倚為左膀右臂的智囊臉上,勃然道,“本王乃司馬皇族不世出的英雄,才智不在宣武二帝之下,我已收複益州、罷黜士族,集權在握,將來還要北伐中原一統天下,你現在要我放棄百年國都建康,再次避戰南逃,龜縮在這小小城池中苟延殘喘?!”


    張法順搗著紅腫的臉頰,沉默不答——這些話都是當年風光無限之時,司馬元顯被眾星捧月時的恭維,聽地多了,便信以為真。成大事者,能屈能伸,就如劉邦鴻門之恥、韓信胯下之辱。而這位太過年輕卻手執牛耳的“侍中相王”,顯然遠沒有這份胸襟氣度。


    司馬元顯轟走了張法順,餘怒未消,一陣風似地又刮進了後院——他如今占了會稽郡守府衙起居,豪華程度較自己的東海王府是天差地別了,然則他一樣著人收拾出了一座一模一樣的小院,用來圈禁關押他此生最珍視也最危險的愛人。


    青驄見這位閻羅又來此地,臉色一白,剛欲試做攔阻,司馬元顯便已腳不沾地地轟進了房內——此時這咫尺方寸之地已不複往日幽靜,而如秋雨梧桐,一派蕭索。


    一片昏沉無邊的黑暗中,謝玄披衣半坐,靜靜地仰頭望著窗外半闕孤月,仿佛視若罔聞,隻留給那不速之客一段曖昧模糊的背影。


    司馬元顯定了定神,卻還是耐不住一陣陣的心猿意馬——到了此時此地,劉裕孫恩的叛亂,劉牢之的按兵不動,張法順的苦口婆心似乎全都消失了。


    連他自己平日偶爾泛起的那一點悔恨也煙消雲散。為了謝玄,值得!


    他輕車熟路地翻出一隻燭台剛欲點火,謝玄冷淡的聲音便幽幽傳來:“不要掌燈。”


    司馬元顯忽然吃吃一笑,方才的煩躁一掃而空,他從善如流地丟下半截銀燭,走到謝玄身邊俯下身子,低聲道:“我以為這樣你會好受些…”


    謝玄不動如山:“不要再用這些下三濫的手段。”


    司馬元顯伸手撫向謝玄披散而下的黑發中,忽然毫無預警地一把扯住,一字一句地道:“先生為了他不惜自殘身體,拒服湯藥,對我百般拒絕,就不是下三濫?!”頓了頓他陰森森地接道:“若非我已有疑心,離京之際細加抄檢,還真沒想到你隨身帶著毒藥,日複一日地給自己下毒——難怪我遍請名醫都診不出你是何病症!”


    謝玄被迫轉頭,正視著他,末了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拒絕?你有給過我拒絕的權力?先前種種自救也純粹是看不上你這遇事隻會抱頭鼠竄的廢物,豈有他哉?”


    司馬元顯猛地加大手勁,迫使他仰起頭來,露出那一截修長完美的脖頸,咬牙道:“好,先生既要自討苦吃,我便讓你看看我是不是廢物!”


    謝玄渾身乏力被一舉摜倒,神色卻依舊波瀾不興,甚至連嘴角那抹諷意都不改分毫:“我朝為避禍而衣冠南渡,定都建康已介百年,卻出了一個英明神武的大英雄再次舉國南逃,將長江流域拱手讓人,不是廢物是什麽?!”


    司馬元顯一掌摔向謝玄,隨即發瘋似地撕開他的衣袍,怒吼道:“都是為了你!謝玄!劉裕不惜開門揖盜與燕軍合作是為你;慕容沖不惜一切用兵江南是為你;而我,走投無路也不肯放手也是為你!”


    謝玄無動於衷地舔去唇邊血跡,木然地合上雙眼,唯有再那致命一擊到來之時,他皺了皺眉,咽下了衝到喉頭的那一聲慘唿,沒有那催情銀燭的迷香,每一分破開血肉的淩遲之痛都是那樣真實——躲了這麽久,終究避不過,他原以為自己會生不如死會屈辱不堪,然而沒有,他心裏空空蕩蕩清清明明,往昔的浮光掠影一一閃現眼前:謝安說:“吾家芝蘭玉樹,使其生於庭階耳。”


    任臻說:“若有朝一日能與你放馬南山,共浮大白——我任臻幸甚何之!”


    他如今這般,還能嗎?


    能!隻要心尚高潔,百折不饒,他便還是謝家寶樹,豈因陷於汙濁泥潭之中便自棄於世?


    “疼?”司馬元顯喘息不止征伐不息,尤帶惡意地一咧嘴:“你既不要我的柔情蜜意,要將這場好事視做刑訊,那我又何必憐惜?謝玄,我已經給了你太多的耐心和尊重,是你棄若敝屣!”


    謝玄那點神識一直在往昔的崢嶸歲月與曾經的無憂時光中飄飄蕩蕩,至此方才迴歸靈台,他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冷道:“謝某一生百八十戰,何等重傷沒受過?何況隻是被一頭跳牆瘋狗咬上幾口?”


    隨著哢嚓一聲,司馬元顯竟使了一個巧勁兒卸了他的下頷,同時狠命地一撞到底,身下泛起了一陣濡濕,淡淡的血腥味在兩人交疊的腿股之間瀰漫開來:“先生說話太不中聽,那還是別再說話的好!你覺得那個慕容沖肯為你衝冠一怒傾國南下,就不是廢物?告訴你,我司馬元顯不會遷都、不會讓步,更不會一輩子躲在會稽——慕容沖得意不了多久,隻要他一退兵,我就能騰出手來對付那反覆無常的孫恩,還都建康,你看著吧!”


    青驄溜進房內,見了一室慘象也是嚇了一跳,上前探了探謝玄的鼻息,他要哭不哭地道:“謝公子,我給您找大夫去!”


    謝玄一直苦捱,並未昏闕,聽到這話便費勁兒地轉過臉來,輕輕一擺左手,讓青驄扶他起身。他單手撐住自己的下顎,卻總是施不得力,隻得以目示意青驄助他接駁。


    青驄見他麵目紅腫,口水橫流,一派慘澹淒涼的光景,也知他不欲人見,隻得橫下心來,順著謝玄的手勁用力一合——謝玄忍著痛轉動麻木的舌頭,過了許久,才能正常說話:“我…沒事。你可知…外麵戰事進展…如何了?”


    青驄含著淚為他擦去腿間狼藉——司馬元顯平日在床上其實並不暴虐,但那點涵養一挨謝玄的邊便會蕩然無存,怎麽折騰怎麽來。既然受了這麽多苦終是不免,為何這謝公子還是不肯認命順從,還要百般刺探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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