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靜靜地躺在床上,聽青驄斷斷續續地將搜集到的情報告知——他知道自己情況在旁人眼中堪稱悽慘,內心卻是無比平靜:既然晉燕聯軍進展順利,鎮守建康的劉牢之也不肯拚命,隻怕又起異心。司馬元顯卻這般篤定任臻會退兵而不肯讓步,定必事出有因。難道是與那拓跋珪暗中勾結,要趁關中兵力空虛之際有所圖謀?


    不好,若當真如此,任臻多為他羈留江左一日,他的大燕基業便更多一分兇險——但是他對任臻知之甚詳,就算自己肯傳出消息讓他至此不管,火速迴師,隻怕任臻也絕不會半途而廢。


    他得想個裏應外合的法子,盡快逃出生天。


    不出謝玄所料,王恭起事之時劉牢之陣前倒戈,向司馬元顯投誠之後終於坐上了北府都督之位,人多不忿,離心者眾;而司馬元顯賞賜不斷之下有意不斷削弱他的兵權,逐漸有架空之勢,久而久之劉牢之又起了二心——連名不見經傳的的劉裕都敢趁勢而起反司馬元顯,還得了個忠誠救主的好名聲,聲望水漲船高,而他劉牢之論威權論實力,哪裏不如個區區參軍?!


    其子劉敬宣大不同意:“父帥先反王恭而投司馬郎君,如今又欲倒戈起義,而若此事得成,父帥定不甘居於劉裕之下——一人三反,何以自立?”劉牢之卻以為其子素與司馬元顯交好而對他的勸說不屑一顧,依舊命人聯繫建康城外的義軍,欲共同起事。


    劉裕接到劉牢之的信函幾乎是笑出聲來,曾幾何時威名赫赫的江東虎劉牢之已不自覺地與他平起平坐地打起商量來了,而經此一事,劉牢之的威信在北府軍中必會降至穀底,而他就可水漲船高了!劉裕滿心想要應承,任臻卻一口拒絕,藉機敲打道:“劉將軍若為軍權威勢考慮,自可將劉牢之納入麾下,然此舉定必激怒司馬元顯,若他再次挾持帝室一退再退,我軍還要追到何時何地?!”劉裕羽翼未豐,沒人保駕他也翻不起這滔天巨浪,因而生怕任臻急於撤軍便不管他,幸虧他是最能委曲求全蟄伏待命的,便依從任臻之命,表麵上不接受劉牢之的提議而與其對峙於建康,以麻痹司馬元顯;任臻則率小股精兵繞道南下,前赴會稽,伺機救人。


    於是孫恩劉裕兩線夾擊之下,司馬元顯僵在原地,更是苦不堪言,每天忙地分身乏術,隻得一道道書信地向北魏求援,以迫燕軍撤退——誰都知曉,此時此刻,拚的就是誰能一口氣撐地過去,誰便是最後的贏家。


    然而北魏方麵如石沉大海一般,今日江州廬陽又被孫恩軍攻陷,司馬元顯正大發雷霆之際,會稽城忽然畫角聲起,響徹雲霄——是軍情告急!


    司馬元顯大吃一驚,會稽深處腹地,毫無先兆之下何來軍情!他夜登城樓,往下俯瞰,頓時傻眼,怔在原地。


    夜色濃濃,任臻披戰甲,跨名駒,冷冷地抬頭望著他,身後是披掛整齊的精兵戰陣,扯地連天,一眼望不到盡頭。


    任臻一展長槍朗聲喝道:“司馬元顯,釋放謝玄!”


    過了許久,司馬元顯哈哈一笑:“陛下果然英雄多情,不惜以身犯險,悄無聲息地摸到會稽城下——隻是本王脾氣不好,最恨有人威脅,大不了同歸於盡玉石俱焚,不知陛下意欲何為?”


    任臻冷冷皺眉,長槍頓地,戰鼓聲起,伴隨著千軍萬馬驚天動地一般的唿嘯叱喝與金戈鐵馬之聲,晉軍中稍微膽怯的腿已先軟了。司馬元顯也微退一步,隨即想到自己還有謝玄這一人質在手,又何必懼他!誰知就在此時,張法順忽然匆匆上樓,麵如死灰地看了司馬元顯一眼:“大王,後院出事了…”


    司馬元顯餘怒未消地轉而瞪他:“謝玄?他又怎麽了?發病了?服毒了?”張法順哭喪著道:“謝玄劫持了帝後,已到城門!”


    “不可能!”司馬元顯吃人似地怒吼一聲,“他武功盡失的一個廢人,嚴加看管之下怎麽可能逃出重圍,挾持帝後!”


    “是青驄做了謝玄的替身!”張法順急道,“待我等發現之時,何無忌已率部分烏衣營的將士救走謝玄衝擊行宮,硬是劫持走了皇帝皇後!”


    司馬元顯神色猙獰,俊秀的臉孔已深深扭曲:“好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原來他這些天的示弱全是偽裝!”


    謝玄在城門內昂起了頭,隔著未盡的硝煙遙遙望向司馬元顯。他知道一牆之隔,他在等他,然而此時此刻他心如沉水,一絲一毫的波瀾都不敢有。


    司馬元顯獰笑道:“先生不是自詡忠臣麽?怎麽為了自己逃命不惜劫持帝後?燕軍兵臨城下,你的靠山來,你大可讓他們攻城屠城啊,讓你我與晉室江山一齊灰飛煙滅!”


    王神愛緩緩地青鸞車內步出,裊裊婷婷地站到了謝玄身邊。她撫向謝玄空蕩蕩的一側衣袖,忽而一扯嘴角:“六哥,小妹最後送你一程。”


    謝玄剛欲說話,王神愛忽然投身入懷,搭住他的左手扼住她的脖頸,而掌中赫然多出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手間用力,匕首入肉,滲出絲絲縷縷的紅痕,她望著司馬元顯冷冷一笑“司馬元顯,若本宮一死,你就坐實了逼迫帝後的罪名,再無法挾天子以令諸侯,必成千夫所指的皇族逆子,身敗名裂!”


    司馬元顯與謝玄齊齊震驚住了——王神愛是認真的!她早已生無可戀,為了送謝玄出城她可以眼也不眨地自戕而亡!


    強敵在外,樂屬軍本就戰力不高,他若公然逼死皇後,當真是喪盡民心,再難東山再起!


    王神愛扭頭,深深地看了謝玄,眼神如古井無波——這是他與她第一次在人前相擁,隻怕,也是最後一次了,原來,是那樣寬厚而灼熱的胸膛。


    她笑了一笑,一道幽靜的女聲在夜空中響起:“皇後有難,三軍卸甲!”


    任臻神情緊張地盯著黑黝黝的會稽城門,城內密謀他本就有份籌謀,此刻卻依舊無比緊張。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他不知道,隻是在城門沉沉開啟,那道依舊翩然的身影率先映入眼簾之時,他一顆心才從喉嚨口吞迴了髒腑之間。


    終於…他救了人,償了情,不管將來如何,他也再無遺憾——謝玄一步一步地靠近了燕軍陣地,一如往昔的眉目英俊長身玉立,唯有衣袖空空,在秋風中不斷飄蕩。


    任臻心中一陣翻江倒海,都是因他之故,謝玄方有此禍——他想,自己此生此世,皆難辭其咎,隻怕對麵為友都有愧於心——原來這才是相濡以沫不如相望江湖。


    二人遙遙相望,心有靈犀,都知道事已至此,彼此之間,再也迴不到往昔了。


    任臻定了定神,緩緩地驅策戰馬,向謝玄跨出一步——無論如何,自己也要先護他平安!


    然而就在此時,燕軍陣中忽有一騎風馳電掣般地追來相阻,兀烈滾鞍下馬,一把匍匐在任臻馬前,久久未曾抬頭。


    任臻大為驚詫,連聲喝問,兀烈忽然抬頭,已是淚流滿麵:“陛下,拓跋珪突襲函穀關,圍剿姚軍三日三夜,姚大人——歿了!”


    任臻微微一晃,忽然大叫一聲,載下馬來!眾人一哄而上,見他鼻息忽無,麵如金紙,俱是嚇地魂飛魄散,兀烈猛掐任臻人中,方才使他緩過氣來,任臻顫巍巍地張了張嘴,卻聲嘶力竭地說不出一句話來,末了化做一道泣血慘唿——


    子——峻!!!!


    第142章


    一乘雕龍畫鳳的八寶琉璃車在朱雀橋停下,從裏麵依次步出三個衣飾華貴的男子。為首之人年少俊美,神色倨傲,一派貴胄王孫的氣度,一壁走一壁對身後的人道:“你大老遠將本——將我拾掇慫恿出府,若是不值,我治你的罪!”緊隨其後的中年男子斯文清瘦卻滿臉諂色,擠眉弄眼地笑道:“在下好容易張羅到的銷魂之處,定必能一解郎君多日之煩憂。”


    最後一個下車的青年男子晃悠悠地跟在竭力邀功討好的王國寶身後,眼角還帶著一絲憊懶,恰到好處地掩去了眸中的一閃精芒——這王國寶論出身也不比王恭謝玄等人低,怎的就這麽適合當個拉皮條的?不過也是,這些天來司馬元顯因為設計陷害謝玄未遂,反被將了一軍,擱置了自己募集新兵的擴張計劃,確實心情煩悶,作為最有眼力界兒的忠奴一枚,王國寶心急如焚,怎會不變著法讓自己主子開心一下?


    那橋邊早有另一行人在候著引路,任臻迴頭望了一眼那似乎尋常不過的朱雀橋,這數丈石板,一邊是秦淮河,一邊是烏衣巷,隔絕出了天上人間。想到了烏衣巷中的某人,任臻便忍不住翻了個巨大的白眼——他雖為結盟之事而結交權傾朝野的司馬元顯,實則對謝玄更是惺惺相惜,所以雖然立場迥異,自己還是在那夜宮宴之後出手相助,將誤中春藥的謝玄給帶出宮去救治,誰知…想到自己那晚上的所作所為,任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這輩子就沒見過謝玄這麽別扭到家又清高到死的男人,什麽風華無雙氣量海涵,全他媽裝出來的!救人一命還被他嫌棄鄙夷忙不迭地劃清界限,這種感覺簡直糟透了。任臻一怒之下與謝玄徹底翻臉,倆人如今對麵相逢都是如同陌路無話可說,殊不知任臻表麵上八風不動,心底頗想將高高在上的謝大都督拉下馬來痛毆一頓,看能不能徹底擊潰他高傲的麵具。


    任臻一麵腹誹,一麵跟著前麵的人轉過通幽曲徑,果然別有洞天,一處白牆烏瓦的精巧院落映入眼簾。一推開門,便是滿目清綠,參天古樹之間,一股紫羅花香撲麵襲來。司馬元顯出身皇族,見慣了朱門玉台,倒是頗為欣賞這份別致,扭頭對王國寶讚許地一頷首,他率先邁步入內,院中霎時湧出數名華服少年,花團錦簇地圍上了司馬元顯,鶯聲燕語地跪下請安,而後現出一個與眾小倌迥然相異的清瘦男子,信步而來,朝司馬元顯俯身一揖,寬袍廣袖,翩翩欲仙,雖出身風塵卻自有幾分清華——赫然便是自己早先送入西府中討好司馬元顯的青驄。不過數月不見,自己發現的這塊璞玉倒是被王國寶調教出了更甚一籌的正茂風華。


    司馬元顯性好南風,無人不知,這便罷了,任臻聞著這紫羅花香,望著這英俊青年,腦海之中不自覺地便浮現出了另一道身影。


    任臻甩了甩頭,磨著牙心道:自己性子疏狂,又沒有司馬元顯的特殊嗜好,絕看不上人別扭欠揍,若是真遇謝玄,自己估計還是更想掠起袖子和他幹一架來得慡快。


    司馬元顯果然大為滿意,被簇擁著登堂入室之後,眾人之中隻有姿色最為頂尖的幾個小倌兒得以留下伺候,其餘人等退出屋外,吹拉彈唱,奏出那婉轉纏綿的靡靡之音。司馬元顯愜意地屏風榻上伸長了腿,立即便有人倚到他身邊為其捶腿捏肩,更有一名絕色少年偎入懷中,俏生生地奉上一盞雨前龍井。司馬元顯就著他的纖纖素手啜了半口,這才愜意地吐出一口氣來,看向任臻:“本王近日煩悶,至此才一掃而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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