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二人就並肩齊頭地倚在一張雕花鏤玉的三扇屏風榻上,聽堂前水榭裏的樂班在吹簫弄笛,前些時日新得的那劍舞優童正倚在司馬元顯膝畔為其捶腿。一曲終了,司馬元顯受用無比似地眯起眼道:“任兄覺得此曲如何?”


    任臻撫掌贊道:“好聽!就是大點聲就好了,離地太遠,如隔靴搔癢一般,如何聽地真切?”


    司馬元顯聞言哈哈大笑——曲樂之聲隔水傳來方才清越婉約,是個曲徑通幽的意思。這任臻平日花花公子似的無所不精,卻是附庸風雅,居然說出如此引人發笑的俗話來。過了片刻,他忽然凝了笑意,蹙眉望向微笑著的任臻:“任兄何意?”


    任臻信手一指堂上層層疊疊的絲紗垂幔:“在下是個粗人,不懂此間道理。但在關中亦曾聞胡人演樂,往往大開大合振聾發聵,直達人心。到了江南方隻此地聽曲須講究情調,遮遮掩掩曲曲折折隱隱約約,可聽者遠在十丈之外,又層層隔音削弱之後,聽進耳中的還剩多少?”


    司馬元顯垂下眼瞼:“你我既是同一立場,任兄不妨直言。”


    “若論施政行權,相信朝廷之上無人是殿下的對手,然手無兵權,令不出三吳,又如何與人抗衡?”


    人,自然指的是謝玄,東晉朝中唯一敢與司馬元顯分庭抗禮之人。當年司馬元顯上台之後原是為富國強兵不得不啟用在野的謝玄為三軍統帥,然而握有北府軍十萬之兵的謝都督屢立戰功之後已然羽翼漸豐,與江南士族同氣連枝互為表裏,便隱隱有了與東晉朝廷叫板的實力。司馬元顯縱使貴為宰輔,實際掌控的兵力隻有台城禁軍,政令亦難出三吳之地,而外藩如荊州揚州等有駐軍之地皆自成一派。就算要打西川譙縱,領軍主帥十有八九也是謝玄本人或是麾下的北府將領,而輪不到司馬元顯去建功立業,那他們一場辛苦又不過是為他人嫁作衣裳。


    任臻一針見血,他又何嚐不明?“那依任兄之言,小王該去奪謝氏的北府兵權?”司馬元顯淡淡地問道,心中則道:若任臻答是,便是處心積慮要挑撥離間引他與謝玄爭權奪勢而終致東晉內亂,可見其包藏禍心,此人便萬萬留不得了。


    誰料任臻一擺手道:“北府軍乃謝玄一手創立,根基已深,奪之談何容易。何況將相爭權有如傷筋動骨,於國於己皆是無益,敝國還須仰仗貴國出兵,同滅後燕,共圖大業,在下奉命在身,怎敢出這等餿主意?”


    司馬元顯頓時起了幾分興致,傾身追問:“那任兄可有良計?”


    “募兵。”任臻微微一笑,氣定神閑道,“如今三吳諸郡稅收政務既然皆在殿下掌控之內,大可以安帝之名下詔徵調各個郡縣內已免除奴隸身分的佃客移置京師,以充兵役,如此不過一年半載,殿下便有了與謝玄相抗衡的兵力,又何必忌他製肘?”


    司馬元顯默然,在腦海內暗自計較了許久,心下已有幾分活動,嘴裏卻說地甚是保守:“茲事體大,還須從長計議。”


    “這個自然。”任臻見好就收,料司馬元顯已有計較後著,便笑微微地與其推杯換盞——他想起了離開長安之時,姚嵩的話:此去建康,成敗在司馬元顯一人。


    當時自己詫異反問道:司馬元顯雖執掌朝政但不過弱冠,哪裏就這般厲害?姚嵩一搖頭道:“就因為此人年輕,自然銳意進取,一心圖強,可惜太過剛愎自用又急於求成,便是他致命的弱點。”


    任臻不得不再次佩服姚嵩千裏之外尚有識人之明——司馬元顯分明是心動了——能壓製謝玄成為東晉真正的無冕之王,怎不令他神往。


    東晉隆安二年,前將軍兼豫州刺史譙敬王司馬尚之上奏:祈出兵四川,收複西蜀,中書令王恭首次附議,更提出與燕修好,簽訂盟約,來換取他們對東晉西征的支持。


    王恭在此之前乃是堅定的“北伐派”,提起盤踞中原的燕國幾乎是咬牙切齒,誰也沒想到他會忽然改弦更張。又有臣子指出東晉曆朝以來數次西征皆鎩羽而歸,如今北部邊疆與兩燕都時有摩擦,一旦分兵西進,恐腹背受敵,重蹈覆轍。位列首班的司馬元顯待身後一片贊同聲起,方才袖手昂頭,驕矜地道:“誰說國朝無可用之兵?!北府軍既然無暇分兵,那便不必分了——由朝廷另行募兵就是!”


    此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滿堂靜默之餘尤以立於另一側的皇弟司馬德文最為震驚——司馬元顯在朝中再跋扈到底手上無兵權,若有朝一日他重兵在握,再憑他的皇族身份為何不能號令天下甚至登高一唿行廢立之事?!司馬元顯洋洋灑灑地已將眼見滿殿之上,群臣諾諾,竟無一人有膽量有立場去駁司馬元顯的話,連一貫耿直剛硬的王恭都反常地沉默以對,他這素來軟弱又無實權的掛名王爺又怎敢逆他的意?到最後司馬元顯竟撩起蟒袍衣角,疾步拾階而上,兩旁的宮女太監皆是呆若木雞地傻眼看著這開國以來頭迴未經宣召就直上禦階的王爺。司馬元顯則絲毫未覺不妥,他在雙眼放空的晉安帝麵前提袍跪下,恭恭敬敬卻又不容商榷地道:“皇上以為如何?”


    司馬德文張了張嘴,到底不敢阻止嗬斥,而晉安帝對這個熟悉且兇狠的“堂弟”更是向來發怵,如今尚不知發生何事就被推到台前,隻得緊張地抓了抓明黃色的褥子,磕磕巴巴地點頭道:“準準準準,準奏。”


    一時下朝,司馬德文趕上幾步,叫住了王恭,王恭轉過身來見是琅琊王,便低頭一避,躬身作揖:“大王有禮。”


    司馬德文此刻五內暗焚,哪有空虛禮,一手攜了他的袍袖緊緊攥在手裏,卻還不忘低聲細語、避人耳目:“王大人今日朝上為何忽然附議籌建新軍之事?”


    王恭苦笑道:“譙縱割據西川,久為大患,司馬郎君既有心收複,我等為人臣子自然——”司馬德文焦急地打斷他,幹脆挑明了問:“王大人此舉可是出自誰的授意?”


    王恭自然知道他問的是謝玄——這司馬德文倒是比皇帝還要緊張朝政局勢,可惜實力薄弱、有名無實,當然非常緊張擁兵石頭城的謝玄的態度,若真是一直庇護他們兄弟的謝大都督也倒向了把持朝政的司馬元顯,後果自然堪憂。


    可他此時身不由己、有口難言,麵上卻還是一派淡定風度:“大王若然對此存疑,何不親自求問?”


    司馬德文想了一瞬,頓時明了過來,隨即沖王恭一拱手,無聲離去。


    他上了車駕,簾幕放下之際低聲對窗外心腹密語道:“持本王信物,速呈謝大都督案前!”


    不出三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詠真觀打醮法事,帝後皆要例行出宮,自然聲勢浩大,一向清淨的洞天福地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宮裏宮外的執事侍衛宮女太監並文武百官擠了黑壓壓一地的人,隻是這一次的集會氣氛著實微妙,有不少大臣都“稱病不來”,例如司馬道子與司馬元顯兩父子;又例如王恭與王澹兩父子。皆因前日朝上司馬元顯忽然以安帝名義下詔強行徵調揚州各個郡縣內已免除奴隸身分的佃客移置京師,以充兵役,此舉雷厲風行,在朝上一石激起千層浪;顯然下一步便是欲自己掛帥收複川蜀了。自西晉八王之亂導致神州沉陸,衣冠南渡之後,複國於江南的司馬氏便很忌諱皇族掌兵,曆代親王無論多位高權重也都不予兵權,雖然這也客觀上造成了士族發展坐大,藩鎮聽調難宣等弊端,但總算維持均衡,勉強至今。如今“司馬郎君”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勢要破一迴祖宗慣例了,可擁重兵於石頭城的大都督謝玄豈會甘心?鑑於如今兩派相爭情勢不明,眾人皆是三緘其口。


    外麵再群情暗湧,卻分毫也影響不到王神愛的冰雪琉璃心。侍女們打起簾子,扶著她由華蓋八寶車上下來,站在晉安帝身側,打量著這座香火不斷,頌道不絕的瓊樓玉宇,麵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發自內心的淡然微笑。掌印江南道教的了清真人迎上前來,對帝後行畢大禮,又特意沖王後打了個稽首:“無量壽佛,娘娘氣度越發出落不凡了。”無他,皇後一年捐出的脂粉錢,便足夠供奉道觀一半的開銷,而詠真觀有今日規模,得王謝子弟助益不少。


    “多謝仙長。”王神愛淡然一笑,她素有慧根,幼年無知之時父親打坐悟道之時便常跟著學樣學樣,母親有時看見了還笑話她怕將來要出家做個女道士去——如今身鎖重樓深宮,此番戲語倒是提也休提了。


    司馬德文與她並立於皇帝兩側,一左一右地攙住晉安帝規行矩步緩緩行來,他近來心中有事,急地嘴角都燎出了幾個水泡——石頭城離建康不出半日即可往返來迴,而他派出去的信使如石沉大海毫無迴音,謝玄方麵亦毫無動靜,似是撒手不理這朝中風雲了。司馬德文知道自己的皇帝哥哥是指望不上的,無奈之下隻得尋思著想向皇後訴苦求助,此刻冷不防偷眼打量王神愛,但見她自踏入詠真觀起,麵上便無悲無喜無波無瀾,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冷漠而超離的神采來,仿佛即將羽化成仙。


    按照慣例,打平安醮須得三日,頭日請神上香次日祈福打醮最後送神還禮,但帝後皆不能在外留宿因而從權,縮為一日。帝後領百官在午時之前向三清神像上香,便避入內堂用點素膳,暫做歇息靜待下個儀式。在室內王神愛早已褪下了華服貴飾,做青衣道姑裝扮,正手執拂塵,闔目凝神地盤腿而坐——王皇後每日必要打坐行“養氣”之道,風雨無阻,從不間斷,宮人們都知道避忌,在其打坐之時是萬萬不敢出言打擾的。


    安帝還是孩童心性,最不喜莊嚴肅穆的場合,已經被拘束了半日了,又見擺上來的膳食都無甚可喜之物,味同嚼蠟地啃了幾口便丟了,躺平身子伸長手臂就去抓王神愛的襦裙:“姐姐,我要迴迴迴宮~”論實際年歲,他比王神愛還要大上一兩歲,宮女們見狀又是想笑又是想哭,卻還是沒人敢出聲。


    王皇後依舊閉目卻皺了皺眉,領班宮女見狀連忙跪下扶著安帝坐起,柔聲哄道:“皇上,咱們出去找琅琊王殿下要吃的好麽?”


    等到終於把皇帝哄開找自家兄弟去了,室內重歸清寧,王神愛卻似心有雜念,打坐不到半個時辰便無法守靜存思,隻得緩緩睜眼,中止靜修。一旁的宮女好不容易才瞅準機會,上前稟道:“娘娘,琅琊王殿下在外求見。”


    王神愛被輕輕攙起,轉過身去接過宮女遞上來的三寶香,如往常一般在室內高掛的三清祖師畫像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首,末了插香進爐才冷淡地道:“本宮正在清修,誰也不見。請王爺迴去安生伴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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