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泄了氣的皮球似地癱在正中那張三足憑幾上——慕容永在漢中帶兵,地勢崎嶇去國千裏鴻雁難通也就罷了,姚嵩人在長安,他一手創立的驛馬製度七天之內可將軍情傳報全國,怎地都能想到他錢要不夠花了也不知道順便慰問一下辛勞?總算憶起了還有正事,他有氣無力地問:“今日又當了一天交際花,結果如何?”


    兀烈自動忽略沒聽懂也不必懂的詞,撇嘴苦笑道:“王恭不僅不曾收禮,連府門口都沒讓進,他就帶著家奴截在門口,打發末將等迴來了…”


    任臻瞄了他一眼:“是夜裏覷著四下無人上王家送禮的?”見兀烈點頭他方才搖頭一笑,又問:“其他人呢?”


    兀烈道:“大多絕禮婉拒,唯有劉牢之——笑納了。”


    任臻挑了挑眉——兀烈奔波一日,便是為他攜重禮四下籠絡謝玄一派的東晉高級官員,王恭以清流名士自詡,不收賄賂,乃是他意料中事,但非要大張旗鼓把人趕出府去,怕也有藉機邀名的嫌疑;劉牢之會收倒有些出乎意料,畢竟他是北府軍內第二號人物,謝玄若非絕對信任這個跟隨十餘年的老部下,也不會放心分權。


    “皇上,既然這劉牢之重財貪利,不如趁機再加大籌碼讓其支持與燕結盟之事…”


    任臻摸了摸唇上小胡,搖頭吩咐道:“不,禮到即止,留做來日之用。咱們這迴還是先專攻王恭。”


    兀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既明知道王恭是個刺頭,卻還要硬啃?任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劉牢之如今駐守彭城,建康城內的政事他遠水難救近火——況且謝玄一直牢牢控製著北府軍的大權,劉牢之那老滑頭見到好處有膽子去收,緊要關頭卻未必有膽子真地逆謝玄之意,投資到他身上十有八九會打水漂,在商言商,必輸的買賣誰會做?”


    兀烈誠懇地點頭稱是,雙眼裏滿是問號,完全有聽沒有懂。任臻無奈地拍了拍額頭,更加想念遠在天邊的愛人們,他一擺手道:“總之徹查和王恭有關的所有人等,日夜監視王府——無論什麽代價,都要撬開王恭這個缺口。”他知道謝玄如今雖不在建康城內,但西燕來使之事必早已有人馳往石頭城詳細稟報,而謝玄表麵上還是按兵不動置若罔聞,實則暗示都城內的以王謝家族為主的東晉大臣們的予以抵製——簡而言之:非暴力,不合作。所以司馬元顯雖已有了合作的意願,但自己若擺不平東晉朝內的反對派,司馬元顯不見兔子不撒鷹,犯不著為他開路,照樣可以翻臉不認人,故而姚嵩來信才要他“引蛇出洞”。


    誰是謝玄的七寸呢?東晉皇帝司馬德宗就算了,隻能算朝廷上的一具擺設,還是天殘地缺質檢不合格的那種——何況他也輕易見不到他。本擬先從王神愛處著手,知道她出身名門,金尊玉貴,尋常東西都難入法眼,又酷愛書畫,這才好不容易尋了一幅曹不興的遺世之作投其所好,誰知馬屁沒拍對,還是虧了本。那王皇後又如九天玄女一般,凡人輕易見不上一麵,隻有轉從王恭身上下手——至少他不藏於深宮,對付他總是要容易一些。


    須知若不能打破這個僵局,逼謝玄主動坐到談判桌前,麵對麵地與之談合作的條件,那麽他們一行人逗留建康多久也都不過是浪費光陰。


    兀烈為難道:“可是那王恭出了名的剛直清廉,咱…咱總不能用強的吧?”


    “王恭也是人,還是個死要麵子活受罪的男人,難道會沒有弱點?”任臻接過茶啜了一小口,又輕輕地闔上,“就算他是真道學,也不代表他周圍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


    過得數日任臻果然收集到了些許內幕消息,想了想卻並不立即發難,卻是出門登車前往西錄,去尋司馬元顯的親信秘書丞王國寶,正好撞見王國寶前唿後擁之下乘坐肩輿欲往皇家道觀詠真觀而去,二人打過照麵,任臻作揖笑道:“王大人今日是去打打醮還是聽聽經?”


    王國寶前後拿了燕使不少好處,自然是對任臻笑逐顏開,邀他上輿同乘後道:“下月初一,宮裏要來詠真觀打一鈔平安醮‘,一年一度,祈福佑民,屆時帝後都會出宮,大王著我主持,免出差池。”


    任臻知道司馬元顯從不佞佛信道,堪稱這個時代罕見的無神論者。加上前些時日王神愛又公然開罪了他,他自然懶怠管這俗事,一概推給親信的王國寶去做。任臻聽到此處,心中一動:“怎麽皇後娘娘難得亦有這興致出宮?”


    王國寶笑道:“娘娘怕也隻對這事有十足的誠心了。”頓了頓又補道:“如今民間多弘佛釋之義,而我們世家子弟還是多奉天師正道,其中皇後娘娘與先前的國丈大人最為篤信虔誠,逢大法事大功德從不落人後。”


    難怪那日送上曹不興的《菩提法相圖》,王神愛看也不看就隨手轉送給了顧愷之,原來有這麽一層因果,是自己馬屁拍到馬腿上。任臻當然知道這個時代的普羅大眾若是迷戀信仰會虔誠到什麽地步,譬如他自己並不信怪力論神,為了籠絡人心穩定統治,卻也將天師道的掌教張嘉張大仙人封為國師,迎到華山清修。腦海裏忽然因此而隱隱約約地浮現起了一點思緒,又旋即被王國寶打斷,卻是要熱情邀他同往詠真觀瞻拜觀玩,此舉正中任臻下懷,自是欣然答應。


    詠真觀雖是皇家道觀,卻在台城皇宮之外,矗立於玄武湖北,頗為清幽,王國寶所乘車駕剛至山門以內,便有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士執香披衣,帶領眾道士在路旁迎接。待二人下了車駕,任臻便有些被眼前這金碧輝煌氣勢非凡,有如仙霧繚繞的廣寒天宮震住:“都說南朝四百八十寺,我看多少樓台都比不上這一座啊!”他前世也算是走遍名山,青城、龍虎等道教祖庭都尚且無此規模,怎不教他震驚。


    王國寶哈哈大笑,隻道任臻是關攏人士從未來過江南:“我從未聽人說甚’南朝四百八十寺‘之說,這詠真觀乃皇家道觀,國賦供養,民間廟宇豈可與之相提並論。”(注1)


    任臻一笑便也掩口不說,跟隨王國寶等人入觀,看他頤指氣使地指揮眾道士清場備禮諸多事務,眾人忌他是司馬元顯的人,自然是爭相奉迎。


    任臻在無人處見fèng插針地輕輕一拉王國寶的衣袖,指著院中的幾座車駕道:“不是準備清場麽?這又是哪府上的車駕?”能來此處的自也非販夫走卒,王國寶已認出乃是中書令王恭府上的馬車,心道還真是冤家路窄,招來觀主一問,方知來的並非王恭,而是他的嫡長子王澹,每個月倒有十日在此開壇論道,研究讖緯之學。


    任臻輕聲道:“若有心,在家中亦可修道,巴巴地跑出城外做甚?”


    王國寶一聽有理,便故作常態地請觀主了清真人拿來往來香客的記名鹵簿,查看之下心中一動,立即命親信屬下私下探訪,自己則坐在道觀靜室內喝茶等著。不出一個時辰,果然傳來消息,王國寶聽罷喜不自勝地一擊掌,惡狠狠地道:“王恭也有今日!”卻原來王澹在道觀內論道,在座與會的諸人之中竟有一名女客——乃是淮陵內史虞珧之妻裴氏,此女慣服丹藥,身穿黃衣,易釵而弁,打扮地就如天師道道士一樣,混在眾寶客之中,一時竟無人察覺,而那王澹臉麵廉恥一發拋諸腦後,但凡來此,出入起居皆與其同…王國寶耐不住對任臻說起說起王恭父子的陰私,不由得意洋洋:“那王恭還自命清高,對我百般不屑,他兒子還不是藉機妄為,胡天胡地?而虞珧這人白占了一個好出身,性子也忒軟弱,就這樣甘心做烏龜王八!虧得兩家還是世交!這事兒要是說破了,看他王氏父子成不成建康的一大笑柄!”


    任臻抿嘴一笑:“那王大人打算如何報仇?”


    “自然是向我們大王稟報此等醜聞!”


    任臻一擺手道:“此等風月之事,若無實據,縱是傳揚出去也不過捕風捉影,何況這事還關乎著王、虞兩個大戶世家,殿下未必喜底下的人藉此興風作浪。”


    王國寶一怔,隨即想起司馬元顯當初在石頭城裏就曾經為此敲打過自己,暗示若隻是爭一時之氣死咬王謝黨人,自己不會時時都替他出頭。當下不疑有他,忙問其法,任臻這才道:“宮中打醮將即,你既負責此處安全防衛等事,就以西錄的名義下詔清場,命所有人提早走避——倉促之下,王澹隻能與裴氏女共坐一車避迴城中,屆時你不拘什麽藉口,說在觀中發現了可疑人等意欲潛逃,追上去挨個搜車,不信搜不出那喬裝打扮的嬌客ji女——眾目睽睽之下,王氏父子不是更無地自容?”


    王國寶撫掌稱妙:“還是任兄腦子轉地塊,王恭這人道貌岸然故作清高,就讓他兒子給他長長臉麵,知道什麽才是家門之恥!!”


    因任臻出謀劃策替他不聲不響地出了一大口惡氣,王國寶不自覺中已對他稱兄道弟起來,二人此後來往密切,更顯“親睦”,此乃後話了。


    而任臻則是在心裏卻暗自冷笑:隻怕你終究還是棋差一招——他早已讓兀烈暗中守在道觀之外的必經之路上,待王澹車駕一出,便藉故衝撞,人仰馬翻一派混亂之際將二人藏進自己馬車裏送迴王家,當麵交予王恭。這一方麵是趕在王國寶之前替二人遮掩再三,另一方麵則是將這把柄攥進自己手中。最後便是由兀烈出麵以探病賠償之名送上巨款重禮——橫豎是他們撞壞了馬車,賠償損失也是天經地義,就算此事外傳,橫豎也不失王恭的體麵。如此挾威示恩之下,王恭不傻,就是再清高自許也隻能收受賄賂,忍氣吞聲站到他們這一邊來。


    如此事可定王恭倒戈,則他引蛇出洞的計劃便已經成功了一半。


    而另一半麽,就要著落在這王國寶的主人身上了。


    注1:東晉時雖已佛學東漸,但按傳播途徑來看彼時還隻是在江北與中原地區大為風行,而江南下遊佛教的真正大興,應該是在南朝正式開始之後替代劉宋的蕭梁時代


    第120章


    然而司馬元顯絕非善與之輩,剛愎自用,城府森嚴,可比王國寶難對付的多,任臻為了接近討好他幾乎是打點過他周邊上下左右所有人,司馬元顯雖應承了與他結盟,卻隻是口頭承諾而已,未見真章,任臻倒也沉得住氣,此後再聚也不過是歌兒舞女,談風弄月——說來任臻在這個時代英雄豪傑是見的多了,但唯有司馬元顯在某種喜好上與他算是“同道中人”,任臻在這方麵自詡是開派宗師級的人物,要引起他的興趣與好感,自非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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