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微微一僵,卻也知道以任臻如今的能力,那日觀戰主陣之時必已看的分明,遲早有此一問。他望了他一眼,略有猶豫,但時值今日他亦不願再對任臻藏有什麽心機暗圖,便將姚嵩暗傳消息,告之“窮寇莫追”一事大致說了:“我總以為他是姚家人,這暗號不過是以情相挾,求你網開一麵,誰知竟是當真追不得…”說到此處,二人心有靈犀地互看一眼,心中都隱約浮上一個念頭:無論固原攻不攻得下,姚軍都可西撤,安然退到懷遠。因為姚軍的方圓大陣專為克慕容輕騎,唯有重甲騎兵楔陣可破,但重甲騎兵又偏偏過不了初冰的黃河!所以姚秦雖敗,卻仍有後路全身而退,去保存實力以圖將來——自古征戰,從無必勝之策,而今姚軍此舉卻堪稱不敗之策,這世上除了智計卓絕的毒謀士姚嵩,卻還有誰有能這般謀算?姚嵩為人精細,他若想傳遞消息親告任臻又豈會這般隨便兒戲?甚至連“窮寇莫追”等八字無法傳遞給任臻或許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慕容永擰著眉道:“姚嵩…究竟意欲何為?到底是要幫大燕拿下姚秦,還是——想要借燕秦交戰之時漁翁得利,趁機取姚興而代之,自己立國!”


    任臻猛地搖頭:“子峻不至如此。”他信姚嵩或許對他有過欺騙說過謊言,但不會煞費苦心到踩著他去成就自己的野心。他轉念想到當日姑臧皇宮之中,他一顰一笑執手相談的情景,心下莫名一刺——他怎能相信姚嵩情深意重全為利用?!


    慕容永剛欲說話,忽聽門外報進:“撫軍大將軍楊定求見。”任臻正要尋個由頭見他,一時便隻得先將姚嵩之事放下,忙道:“請進來。”


    但見楊定依舊甲冑在身,快步入內,躬身一拜,任臻詫異地挑了挑眉,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對勁,果然見楊定雙手奉上一封信箋。任臻接過拆去火漆,剛剛看了頭一句話,便臉色劇變,冷道:“這是何意?”


    楊定沉聲道:“姑臧戰事急轉直下,天王已經離開固原,並命末將麵呈書信一封。”


    任臻頹然跌坐,失神道:“苻堅走了?”忽而急急搖頭:“他要去姑臧得走三關口,蕭關乃必經之路,他沒有向我要過通關文書,如何去得?”


    “皇上當真不知?若苻大哥當真要走,五關六將也攔他不住。”楊定冷道,“如今固原已下,皇上天威,黃河對岸的姚秦餘黨遲早覆滅。末將亦須履行前諾,特來請辭。”


    履行前諾?任臻心中一陣急跳:“你也要…隨他走?”


    楊定道:“征北軍的虎符、帥印已留於軍中,請皇上成全末將兄弟之義!”


    任臻猛地起身向外走去,用力之大甚至踢翻了榻旁擺著的三足瑞獸熏爐,濺落一地狼藉。楊定忙攔住他,峻聲道:“苻大哥為皇上一路護送,去國千裏,又獻奇策攻下固原,早完其責,如今總要為他自己的江山打算一二了。”


    楊定追隨任臻多年,除了最開始寧死不降的階段之外,還從未這般疾言厲色地對他說過話,慕容永挺身而出,冷冷地道:“楊將軍慎言!”任臻則失魂落魄道:“我不會自私到要強留他這般人傑英主在我身邊為我賣命,我,我好歹要見一見他——他要走我自當借兵一萬親送他出關,我答應過他的…”他怎能就這樣不辭而別!


    楊定見他如此,心底也不好受,然看見一旁與其並肩的慕容永,心一橫,又上前道:“皇上不必去追,若還掛心其安危,請準末將封印辭官,追隨而去!”任臻無話可說,隻是一麵疾走,一麵搖頭。


    負責戍衛宮禁的侍衛隊長兀烈見這倆人君不似君臣不似臣的拉扯而去,他不敢阻攔,隻能莫名驚詫地問隨後的跟來的慕容永:“上將軍,這…”


    他叫慣了的一時改不了口,慕容永一擺手道:“我已不是上將軍了。”兀烈忙應了聲是,又問:“皇上要出宮?可要準備儀仗?”


    慕容永沒理會他,反拿起任臻方才拆閱一半的信細細看去,末了一挑俊眉,半晌無語。兀烈在旁看他的神色有異,小心翼翼地又道:“若…皇上一人出宮…恐有不測,末將還是立即召集虎賁營護駕——”


    慕容永緩緩抬手,輕輕一擺,緩緩地勾起嘴角:“讓皇上去罷,如今蕭關北境,已經悉歸大燕所有,隻要不過黃河,當無甚危險——傳刁雲來,我有要事囑他。”


    胡風朔雪,吹徹千裏,北國塞外早已一片素裹銀裝,任臻勸服楊定,在風雪連天中沿著蹄跡追了近夜,即便赭白神駿,也不免疲累不堪,他略為勒馬,撫了撫坐騎霜凍的鬃毛,便挺起身子立在鞍上向前眺望,眼見紛紛暮雪之下馬行之跡漸被淹沒,極目四望,莽莽一片,卻依舊山迴路轉不見君。


    他心下一緊,孤身處在這落雪寒夜之中,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單絕望湧上心頭。他低聲道:“苻堅。”聲音卻瞬間被唿號的朔風所蓋過,扯散在漫天風雪中。任臻咬了咬牙,一拉馬韁,赭白一聲長嘶,四蹄揚起,踏起片片碎瓊亂玉,繼續向南追去——他不能就這麽放棄!若苻堅過了蕭關入了隴山,便當真來不及也追不到了。


    他於積雪之處縱馬奔騰,聲響甚大,在靜夜之中傳出老遠。忽而赭白嘶叫一聲,前蹄騰空,半立而起,任臻大驚失色,忙急攥韁繩,緊攏雙腿,方才沒被掀下馬去。他好容易迴過神來,忙再次一夾馬肚,禦馬前行,赭白卻在原地四蹄亂踏,竟不肯再前行半步。


    赭白乃關中名駒,訓練有素,日行八百不在話下,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駐足停步。任臻緩緩地俯下身子,趴在馬背上,安撫似地摸了摸赭白的耳朵,一雙眼卻開始緊張地打量起四周的環境來。


    依舊是沉沉的黑夜,依舊是肆虐的飛雪,四下裏靜的似唯剩下唿嘯的北風。


    直到左前方的高地上緩緩現出了兩展綠幽幽的光點來。


    任臻屏住了唿吸,瞬間覺得手腳冰涼,而後眼睜睜地看著相似的一對對的綠色光點越燃越多,隱隱將這一人一馬簇在中間。


    赭白噅兒地一聲,不安地再次踏步後退,任臻則無聲無息地將手背到身後,握緊了馬上的長槍——他就算再沒常識,也知道自己這是遭遇了狼群!


    任臻不敢驅馬強沖,且不說他尚不知這狼群奔跑速度多快,且說赭白在白鹿原曾受過豹擊,對猛獸一屬已先存懼意,幾乎四蹄皆顫,一人群狼原地僵持之際,忽而一聲狼嚎,逼的最近的一頭狼聞聲而起,獠牙大張地撲了過來!


    任臻早有準備,立即橫槍一擋,那狼牙正咬在槍桿之上,被猛力揮了出去,摔在雪地之上!這便如同一記衝鋒號,本還在蟄伏觀望的群狼登時爆起,爭先恐後地朝他撲來!


    任臻屏息凝神,全力以戰,長槍施展開來如一輪銀月,濺起聯翩紛揚的碎瓊亂玉,凡有撞及刀鋒槍刃的狼隻,盡皆開膛破肚,在皚皚白雪上留下無數殘紅——然則那狼屍愈多,狼嘷愈加悽厲高亢,未死負傷的狼癱在雪地上亦目露兇光地嗷嗚不絕——四野無人唯狼嚎陣陣,便是任臻也不由心驚膽寒,若隻得一隻,倒也不怕,可這群野狼也不知其數,若是一招失守,隻怕自己立時便要被生吞活剝!


    他猛地一槍刺中狼腹,漫空紅雨下剛將狼屍拋出,另一頭壯實的公狼便覷機撲躍而上,目標卻是赭白——赭白吃痛長嘶一聲,正被咬在腿骨之上,便是再訓練有素的良駒亦狀甚癲狂地騰躍不止,直直將任臻掀下馬背!與此同時,狼群深處又傳來一聲拖長了的嘷叫,餘下狼群似得了指令一般,齊齊朝任臻撲來。


    任臻低咒一聲,暗罵怪道人言狼性jian狡!竟還搞戰術配合,知道she人先she馬擒賊先擒王!但亦不及多想了,沖在最前的一頭狼已經如離弦之箭般猛撲過來,張嘴就叼任臻的左臂!任臻低喝一聲猛掄其臂,右手執銳,堪堪將這頭狼的脖頸處撞在槍尖之上,利刃破肉而出,鮮血又濺了任臻頭臉,狼嘷聲又起,急促起伏,狀甚催促,又有數頭野狼同時撲來——任臻落馬已失地利,此刻又聽赭白慘叫,剛剛分心欲救,便有兩頭狼從後撲上他的大腿,張嘴就咬!


    任臻隻覺一陣鑽心之痛,心下一涼——莫不是自己千般辛苦萬種抱負,居然要在這荒郊葬身狼腹?!說時遲那時快,他在倒地的瞬間聽得耳邊破空之聲雙響,眼前掃過如柱血箭,與此同時攻擊他的兩頭壯狼已被兩道利箭穿喉而過,直直被釘在雪地之上!


    如此百步傳揚之技!任臻眼前一涼,一時竟顧不得自己一身的傷,激動地挺身喊道:“苻堅!你出來!”迴答他的是另一道箭羽破空之聲,卻是追星逐月一般直朝狼嘷最密集之處而去,任臻還不及眨眼,便見狼群之中一頭通體雪白尤為壯碩的公狼被仿佛千鈞之重的箭矢she中,被其力帶著飛身而起,重重地砸在地上,尖利的獠牙間不住湧出汨汨的血流,複又抽搐了數下,竟是不動了。


    一時之間,群狼都停下了撕咬進宮,圍向那隻頭狼,鬼哭神嚎之聲頓起,當是時,又是箭矢連發,破雷裂冰一般地又將靠地最近的數隻狼牢牢釘死,餘下的五六頭狼似皆被震住,候不多時,竟夾起尾巴,陸續轉身竄走。


    危機解除,任臻卻並無喜色,他孤身單騎立於茫茫雪地之上,任自己的創口血流不止:“苻堅,我知你在此!但求一見!”迴應他的唯有唿嘯風雪之聲,良久過後,任臻雙腿一軟地跪倒在地,四肢百骸皆是一陣無力之感,是他的錯,總以為苻堅足夠強大足夠包容,便以為他是沒有底線的,而今他負氣而走,連一麵都不肯見他,便是真傷心絕意了吧…


    直到一雙鹿皮皂靴踏雪而來,在他眼下緩緩出現。


    他依舊不敢抬頭,怕不過是自己黃粱一夢。一雙手輕輕扶住他的臂膀,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氣勢將他強撐起身,那張滄桑滿布卻又教他無比心安的俊臉終入眼中。


    苻堅劈頭蓋臉地道:“怎還是這般莽撞?這塞北雪狼成群結隊晝伏夜出一般隻攻擊孤身夜歸之人,你竟敢單槍匹馬就上路?狼尚且知擒賊先擒王,你連狼都不如?若群起而攻之你殺得了幾隻?怎就不知道先取頭狼性命,令其群龍無首?若我未曾及時迴頭,你——”


    任臻忽然疾步上前一把摟住他的肩,將餘下的詰問全個堵了迴去,苻堅怔了片刻,最後的半句話終究不曾出口——若我未曾及時迴頭,你可是要我就此抱憾終身?!


    任臻不肯放手,沒皮沒臉地道:“是啊,我不成才,你要教我的東西還多著呢,怎可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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