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細看了他的神情,強打精神道:“…出什麽事了?”


    “昨日戰報——”兀烈急道:“潼關告急!”


    任臻與慕容永一聽皆是怔住,占關東全境的慕容垂苦無正朔之名,一直不敢撕破臉麵與西燕開戰,前番挑釁卻也已被任臻巧言壓下,怎會忽地悍然出兵犯境?


    “怕是得知你我失蹤的消息——”慕容永皺著眉道,任臻不無憂心地點點頭:國君主帥忽然戰前失蹤,楊定必已封鎖消息,隻怕長安城中知道此事的人都不過寥寥,然慕容垂遠在千裏之外竟能幾乎同步地得知這一情報…東西兩個燕國雖屬兩個爭權,但朝中許多親貴重臣間總是明裏暗裏千絲萬縷地聯絡有親,一旦兩國交兵,這怕是最大的弊端。


    一時間,任臻也無暇再想其他,急命啟行——既是陰差陽錯之下已做了這一國之君,便也隻能一往直前做到最好。


    慕容永剛欲上馬,忽被攔住,卻是任臻默不作聲地將自己馬鞍上安著的一層錦緞軟墊拿來,鋪上慕容永的坐騎。


    慕容永愣了一下,隨即俊臉微紅,趕緊撇過頭去——他是怕他經過昨夜今日便受不得這一路顛簸。


    橫渡黃河時,眾騎皆需緩行輕踏,任臻不自覺中便與苻堅並轡而行,望著他堅毅孤絕的側影他猶豫了許久,終是沉痛地輕聲道:“對不起。”


    苻堅依舊不動如山,如聞所未聞。


    主帥平安歸營,燕軍上下自是狂喜,這才一掃多日雖勝尤敗的陰霾。而任臻甫一迴固原便忙成個腳不沾地,接收固原、論功行賞,召開軍機大會,刻意似地不給自己任何閑暇去迴想去麵對。苻堅依舊沉默寡言,穩重如山,處之泰然,任臻根本不敢主動提起那夜之事,而偶有與慕容永四目相對,見對方也是神色自若地一如往日,仿佛從不曾發生什麽——這倆人的諱莫如深幾乎把個任臻慪地死去活來。


    如今眾將團坐,共議軍事,任臻眼圈泛青,幾乎是有些魂不守色地坐在主位聽臣下稟告:翟斌派王緒領軍一萬西擾潼關,守將拓跋珪領軍出擊,是役大勝,然拓跋珪立功心切,輕騎追敵,竟一觸即潰,就此沒了訊息,主將敗走已是不祥若後燕又殺迴潼關則雍州必危!不少將軍都請命派兵增援潼關,免得被人趁虛而入。又有言固原得來不易,燕軍精銳已是疲師遠征,如何還有精力馳援潼關?更有人建議從長安城中發出援兵,又恐京中兵力空虛雲雲。


    任臻聽著滿堂爭論,不由地揉了揉太陽穴:“翟斌親自上陣了嗎?”眾將搖頭,任臻又問:“拓跋珪可有親筆求援文書?”眾將又搖頭。任臻閉目想了一瞬,判斷道:“不必理會。慕容垂乃是佯動,不敢真地開戰。”


    諸將一驚,便有人不解道:“那後燕為何大軍壓境?一旦潼關告破,長安必危!須得速速增援!”“正是!拓跋珪黃口小兒,如何能擔這一方主將?!”


    任臻正色道:“慕容垂不出,翟斌不出,派兩個手下,一萬多的士兵,就叫大軍壓境?隻是朕詫異慕容垂這時機選的怎這般好哇,我軍一有動蕩,那邊就能立即發兵侵擾邊關,一旦我軍因此而有了大調動,那說不定真地馬上會有一場大戰——姚秦未滅,尚隔河而峙,各位將軍可有能力應付兩線作戰?”


    眾人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宿臣,聞言深思聖意,都在暗中一陣聳然,頓時三緘其口,不敢造次。任臻敲山震虎得成,語氣卻是一緩:“不過諸位將軍都知道朕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慕容垂會在此時出兵,依朕想來隻是因為慕容垂是與那姚興有了什麽協議,才會派出小股軍隊騷擾試探。”一句話摘清了嫌疑,安撫了人心,引得眾將都齊齊點頭、交口稱善。任臻則趁勢又道:“且朕觀拓跋珪素來不是冒進衝動之人,又沒有親筆求援,此次敗退當另有後著。還是那句話,用人不疑,又何必先自亂陣腳?”任臻力排眾議,頃刻間就將此事定了——燕軍按兵不動,靜觀後變。


    誰知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慕容鍾剛將有功將士的名單呈上,任臻用璽,便算是定了。楊定卻又起身道:“皇上。有功固然當賞,有錯自也當罰!”


    任臻怎不知他別有深意?這老實敦厚的傻大個是怎的了,竟主動挑釁慕容氏。


    果然本坐首位的慕容永聞言起身,下跪請罪,主動提出要自貶五級,以責當日不聽軍令貪功冒進之罪。刁雲與慕容鍾等人自不可坐視,紛紛同跪求情,有言昔日屢建奇功,有言今日一時大意,更有搬出當年前燕未滅之時盛行的軍法出來,說慕容永位極人臣當可豁免此罪。


    楊定卻道:“當日上將軍親頒《治軍百例》,言軍中上下無論品級一視同仁皆守此法,自己怎可因權廢法?”慕容鍾怒道:“楊定,莫要以為你升了大將軍便可如此放肆!這是在大燕!”楊定反唇相譏道:“大燕的軍法便是刑不上大夫!?”“你!”慕容鍾火爆性子一如當年,當場暴跳如雷欲撲上理論。


    “夠了。”慕容永冷冷喝止道,“都退下,不可君前無狀!”說罷對任臻端端正正地叩首道:“末將既定成法,三軍須從,若主帥犯過可恕,以後又怎可再取信於軍?,末將懇請皇上,軍法處置末將不從指揮之罪!”


    任臻皺起眉來,慕容永在軍中權大位尊一唿百應,他一直都知,但親眼見慕容氏子弟為了他可以罔顧軍令君前無狀,還是本能地覺得有些不甘與疑慮。他看向楊定:“依治軍百例,不從軍令,貪功冒進當責何罪?”


    楊定倒背如流:“不從軍令冒然追擊致損兵折將,最輕也得當庭重責百杖。”此話一出,又是群情洶湧——當庭重則百杖?莫說三軍上將麵子丟盡,那一百的廷杖豈是能輕易熬過的?定然皮開肉綻。這楊定是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任臻緩緩起身道:“隻重責百杖?慕容永乃是一國上將,須得更加自律,以身作則才是。楊定,此罪最重之刑罰為何?”


    楊定愣了一下,似沒想到任臻會這般任臻,猶豫片刻後道:“梟首。”


    梟首?!所有人都傻愣愣地呆住了——不是猜不到慕容沖會對慕容永小懲大誡,但誰想的到會至如斯田地?莫非君臣不和的傳聞依舊是真,慕容衝要假戲真做藉機殺人?!刁雲眼見任臻將身後屏風上掛著的佩劍取下,步下台階,登時急地再也坐不住,一跳而起,一把攔住:“皇上三思!上將軍乃股肱之臣,如今敵仇未滅,皇上切不可行此親痛仇快之舉啊!”


    任臻狀甚嚴肅地想了一想:“倒也是。”卻一舉繞過刁雲,猛地舉劍刺嚮慕容永!這一下變生肘腋,連楊定都倒抽一口冷氣,急忙出手欲阻!


    慕容永卻麵沉如水,一動不動,眼見耳畔一截烏黑的長發簌簌而落。


    任臻以劍尖挑起落地的長發,握在手中一揚:“愛卿確實有過,然此時天下未靖,卻還要留你項上人頭報效國家,便先以發代首,著你戴罪立功罷。”同時舉目四望,對著眼前反應不及的眾將道:“然則征戰沙場,不從軍令乃是大忌!將此截斷發傳示三軍,以儆效尤!慕容永活罪難逃,暫降五級,隨軍留用!”


    慕容永眸光一閃,唇角勾起,俯身拜倒:“謝皇上開恩!”


    楊定一人走出固原皇宮,麵上還滿是負氣之色,隨即聽到身後有人叫了一聲,他迴頭看去,一身樸實武袍獨立月下的,不是苻堅卻又是何人?


    “大哥。”楊定懼人耳目,不敢叫破,隻是快步過去,將自己身上的厚實的大氅脫下為苻堅披上:“夜裏酷寒,大哥怎不加衣?”


    苻堅一擺手,示意不用,複又搖頭道:“你又何必。”


    楊定脖子一梗,平靜道:“我為苻大哥不值。”


    苻堅凝視著他許久,輕聲道:“是為我不值,還是為己不值?”楊定如遭電擊,剛欲說話,卻又被苻堅止了:“他…並無錯。”緣起緣滅皆不從人願,怪的了誰?


    二人一時無話,在雪中默立良久,直到苻堅道:“剛剛收到的消息,沮渠蒙遜派人詐降,在軍中刺殺了呂光——如今呂光傷重難愈,沮渠男成趁機自姑臧城中反攻出來,呂軍敗退百裏,死傷慘重。”


    楊定立即抬起頭來:“苻大哥是要走?——”


    苻堅淡淡地一點頭:“我再不迴姑臧收拾殘局,怕就來不及了。”他抬眼望向風雪中影影幢幢的宮闕樓台,那裏住著他唯一捨不得放不下卻註定隻能天各一方的…摯愛。


    我已為你做了一切能做之事,此後種種,餘生再見吧。


    “我連夜就走,也不必驚擾旁人。”他頓了頓,忽然自懷中摸出一封信來,“可否請你明日將此信交給他——”楊定呆呆地接過信來,張口剛想再說,苻堅卻一握他的手:“你定要親手麵交——事關重大,你我兄弟,我隻信你一人。”


    第83章


    任臻更了常服,坐在已經易主的固原皇宮的主殿內,手中握著一卷兵書,卻是雙眼無神地發著呆,一個字兒也沒看進去。直到慕容永入內謝恩,他才勉強打起精神,見他已換下了那套熠熠生輝的上將明光鎧,隻著一件交領箭袖的暗紋錦緞將軍袍,領口一圈茸茸鳳毛,倒是更顯豐神俊朗英武無匹,便點了點頭道:“你穿這四品武將服也很精神。”


    慕容永先是磕頭謝了恩告了罪,方才起身,任臻擯退下人,坐直了看向他:“你就一點也不怕我真問你的罪?”慕容永低頭望著他:“當年曹孟德征戰宛城觸犯軍法亦以發代首,算是已有先例。難得的是你腦子轉的夠快——一方麵大事化小另一方麵當眾處罰又以我斷發傳示軍中更掃了權臣威風而樹立帝王威權,可謂一石二鳥。”


    任臻靜默了半晌,起身拉住他的手:“你都知道。”竟還這般配合。慕容永微微一笑,傾身以額相抵,望進他的眼中,低聲道:“我很高興。”這話說的沒頭沒尾,但任臻卻聽地明白,如今他二人心意相通再無隔閡,慕容永自也全意輔佐,不再以一己一氏的榮寵得失為念,固而見他在治軍治國方麵都日臻成熟地運用權術,才有此一說。


    “你不覺委屈便好。你手下的驕兵悍將此番立功必更難轄治,我不得以,才借你這由頭,殺一殺他們的銳氣。”任臻頓了頓,忽而偏過頭道,“隻是當日激戰,你從何而知…姚興會由黃河西逃?——莫要說隻是巧合,你的左軍一直扼戰於固原城西,而一反常態地沒有奮戰突進,就像在那等著姚興敗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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