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了搖頭,最終話仍是隻說了一半,便斷了聲息。


    因為我突然間看到了手中香菸發出的熾熱奪目的光焰和高達手臂上傷痕累累的煙疤。


    ☆、夜航西飛


    ·


    在路口和黑子高達分手之後,我一個人在燈火迷離的街頭亂逛起來。停下休息時才發覺自己正站在“挪威森林”酒吧的門口。


    酒吧已經被重新裝修過了,牆壁四周貼著薄薄的紅磚切片,中間fèng隙裏填滿了白石灰,桌椅則全部換成了實木的燒烤色,配上工業氣息濃厚的複古燈罩和黃色燈球,一派美式田園的光景。


    挪威森林,可以說除了名字沒變,其餘全變了,隻是生意依舊很好,甚至比我和蕭蕾初次來時還要好。


    我依舊習慣性地從每張桌前走過,努力把每張臉都看清,在確定沒有尋露的身影之後才在角落找了個位置坐下,點了杯“挪威森林”,又買了盒八毫克的555香菸。


    在等酒的時間裏,我往表演區看了一下,原來的四重奏樂隊已經土崩瓦解,台上隻有一個妝容精緻,衣著暴露的年輕女孩在自彈自唱著流行金曲。雖然還在臘月,但酒吧的暖氣很足,她下身卻隻穿了一條極短的裙子,雪白的雙腿交替踩著踏板,不知是酒吧經理的刻意安排還是女孩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裙子實在過於短了,裙底的內容在雙腿的交替間若隱若現。


    “時代終究還是變成了我最不願看到的樣子!”


    無論我如何不願意棲身在這時代的洪流中,都無法阻擋這種改變。四重奏也好,爵士也好,鋼琴獨奏也好,終究還是被喧囂的時代洪流以摧枯拉朽的姿態瓦解掉,人們每天聽著無需思考就可以馬上聽懂的歌曲,吃著色調統一味道相同的漢堡,用著相同的手機軟體,看著撰稿人相同的頭條新聞,然後稱讚其為“文明世界”。


    難道沒有人發覺這時代其實已經再也不願給自我,給靈魂一絲喘息的空間,它逐漸把所有人都雕刻成了統一的模樣。人越來越像機器,而機器越來越像人。


    想畢,我連續喝了五杯“挪威森林”,抽了十幾支555,聽了幾個小時不痛不癢的演奏之後,便頭暈腦脹地走向衛生間泄水。


    在衛生間,我一邊體驗著生理性的暢快淋漓,一邊眼神朦朧地看著眼前的藝術廣告。


    那是一張黑白的海報,上麵印著模糊不清的飛機照片,下麵節選了柏瑞爾·馬卡姆《夜航西飛》中的一段話:


    “如果必須離開你曾經住過、愛過、深埋著所有過往的地方,無論以何種方式,都不要慢慢離開,要決絕地離開,永遠不迴頭。


    不要相信過去的時光是最好的,盡管它們看來安全無害,可以被輕易跨越,而未來卻深藏在迷霧中,叫人看來膽怯,但當你踏足其中,就會雲開霧散。”


    這話自然說得很好,一點毛病都沒有,但我讀來卻感覺異常諷刺,眼前不禁浮現出尋露一個人在深夜拖著行李箱離開的背影。


    那背影如一盆冷水,讓我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大半,隻是太陽穴仍疼得厲害。


    我返迴座位時,台上的女孩已經結束了演奏,正雙手拉著裙子的下擺走下表演區。這時,音箱裏突然響起了一首老歌,是雙生鳥樂隊的《bluebeard》。


    ·


    我歪歪斜斜地出了門,在附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衝過澡,倒頭便睡。


    這一覺睡得極安穩,醒來時太陽快要接近正中,房間的窗簾半拉著,從fèng隙裏漏進來的全是明晃晃的光。


    我躺在床上,轉動著眼球,目光所及處全是整潔幹淨的物體,白色床單,白色被子,白色窗簾,白色桌子,白色燈罩,無論什麽都是異常得幹淨整潔,但無論什麽也都單調得令人發指。


    我感覺太陽穴的兩邊又重新疼了起來,內心忽然生出一種絕望到極致的厭倦感。從頭到腳,從汗毛到骨骼,再到身體裏的每一處細胞,無一不充斥著這種單調而強烈的厭倦。


    我感到自己的內心極度匱乏,像被孤獨懸掛了一整個季節的幹癟的絲瓜,隻保留著徒勞的形狀,內裏空空落落,隻剩下幹枯的脈絡,已經失去了任何可以稱之為生機的東西。


    “好想死……”


    那種感覺再度襲來,並且異常洶湧。


    我連忙從床上爬起來,去衛生間洗了把臉,然後穿好衣服,退房迴家。


    “這世界果然還是沒辦法一個人獨自活下去的,對吧?”我靠在計程車的後座上,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有氣無力地問著自己。


    昨天和黑子分手後的畫麵突然又闖入了腦海——在人cháo中,他和高達雙手緊握,同我揮手再見。


    他們消瘦的背影,依舊讓我覺得怪異,但似乎已經沒有那麽強烈的違和感了。


    ·


    元宵節剛過,我便改變了尋找尋露的方式,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把全國知道名字的比丘尼道場跑了個遍。


    因為根據警察近幾年監測的數據,尋露既沒有用過□□,也沒有用過身份證,再加上她喜歡安靜的性格,我覺得去寺院的可能性比較大。雖然知道現在出家也需要一定程度的身份認證,但是聊勝於無,做些什麽總好過什麽都不做。


    隻是連續幾個月下來,我要麽是無功而返,要麽是接連吃閉門羹,有用的線索當真是一條也沒有。


    另外,這幾個月跑下來,花銷巨大,父母已經對我頻繁要錢的舉動感到忍無可忍。


    客觀地講,我知道,我已經無法再堅持下去了。


    ·


    迴來的途中,路過雲霧山,我下了車,一個人背著包抄著人跡罕至的小路上山,時間已經是傍晚時分,暮光正籠罩在林間,所有動物都閉緊了嘴,山林空寂得像是老寡婦的下-體一樣,靜謐中燃燒著某種直欲。


    我緩緩地走在吊橋上,影子從橋頭被拉伸到橋尾,黝黑的木板在我的腳下顫慄著,吱呀作響,像垂死之人的脊樑。


    我站在吊橋上,從戚風跳下的位置向下望,湖水一如既往,碧綠異常。我點了煙,靠在兩側的繩網上抽著,一支接一支,直到餘暉將盡,夜色漸深。


    “林秋?”一聲熟悉的問詢,突然從遙遠的橋頭響起。


    我迴過頭,白薇正披著一件白色風衣向我走來。她的步履輕盈,神色嫻雅,顯然對吊橋的晃動,早已完全適應。


    “好久不見啊!”她笑著打招唿道


    “嗯,沒想到今天能見到你,現在可還沒到冬季呢。”我吃驚地說。


    “以後可能會長時間在這裏了,美國那邊的事情總算物色到了合適的人管理,感到可以稍微放手了。”她同樣靠在繩網上,聲音如煙霧般輕柔。


    “可是真的沒關係?”我問。


    “什麽?”


    “每天站在那裏,對著湖心,不覺得難受?”


    白薇燦然一笑,“當然會傷心,會寂寞,但是不幸就是這樣,是我們必須麵對,無法逃避的東西,就像是吃進了難以消化的食物一樣,開始時心裏難免被堵得異常難受,但是時間久了,再難消化的東西也必定會被寂寞慢慢地消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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