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花香,也沒有重量,但宿羽的目光嶄新如洗,春天的的確確就在他掌心中,確認無誤。


    謝懷覺得自己像頭餓了整個冬天的牛,把春天的樣子翻來覆去地反芻過千萬次,終於鼓起勇氣低頭看看,就這樣看見了掌心縱橫交錯的紋路。


    每一條掌紋都是一道刀痕,註定橫在前方,抑或兜頭灑下。他不能倉皇逃開,更不能視而不見,要把每一道分叉的曲線都看清記準,容不得一絲遮擋蔭蔽。


    三年前的謝懷拿著假死的藥丸順水推舟,不可謂不幼稚,就那麽大刀闊斧地推走了懷王的最後一段張狂青春。如今三年過去,令人憎惡的橫風鑽進了王朝的每一個衰老的關節,那些關於家國的奢望、關於意義的野心已經大於一切,宿羽不能成為例外。


    天地為他窄,他偏要驅馬涉大河,踏出三十三重天外之高天。


    手心裏的花瓣是淺緋色,花萼是深紅,被不存在的風吹過,硃砂色的花心如眨眼般一顫,像極了年輕人的睫毛拂動。他在心裏看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那朵花拿開。


    宿羽睡了一天,頭發都亂了,毛茸茸的。謝懷伸手罩住了那團小貓腦袋似的亂毛,一言以概地迴答道:“我不喜歡你。——犯不著生氣,問題在我。我誰都不喜歡,顧不上。明白嗎?有些人就是沒空喜歡人的,我就是。”


    宿羽悶聲悶氣地說:“什麽叫沒空。這裏的內奸還沒抓出來,你要上哪去?”


    謝懷摸他腦袋的手迅速變成一彈指,崩地彈了二百五一腦門,“事兒都讓我辦了,朝廷養著李存年是幹什麽吃的?聲音小點。”


    那夜北濟軍營中的水下有機關密道,何耿死死拖了宿羽半天,自然是為了掩護別人逃走。何耿大大小小是個掌管著百裏國境線的校尉,那麽,能讓何耿豁出命去保的人,又是什麽官階?


    可見何耿隻是個送菜的,當時營中還有大人物,可惜跑了。


    大人物是誰,眼下無法計較。現在最讓謝懷和李存年頭痛的是另一件事——隴州軍中有奸細。


    當時的夜襲陣勢相當突然,但何耿還來得及穿過大半個山頭跑到水牢去,並且殺了二十多號人,必然是有人通風報信。


    北濟的利爪牙化作繞指柔,絲絲縷縷滲透進了大周的城池,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身邊人就神不知鬼不覺被換成了間諜。


    謝懷在青州就發現了端倪,隴州果然也有問題。


    宿羽被彈了個腦瓜崩,也沒什麽太大的反應,隻是自己主動揉了揉腦門,“你要去哪?”


    謝懷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來,宿羽接過去,就著月光看不清什麽,“壞……懷?什麽字兒啊?”


    謝懷懶得點燈,又掰開宿羽的爪子,把信收了迴去,言簡意賅地概括:“不用看了。是金陵來的訃書。”


    誰死了,還需要通知謝懷?


    宿羽一驚,“……陛下死啦?你沒爹啦?”


    謝懷又是一腦瓜崩彈了出去,“我倒是想得美。是袁公。”


    皇帝和謝懷這對父子殺孽太重,皇帝也是個帶衰別人的命,像謝懷一樣碰誰誰倒黴——雖然不好說他倆之間是誰克誰。


    三年前,袁謁見了皇帝一麵,被削去兵權返迴南境後,身體便每況愈下。年輕時常年帶兵,全身是舊傷,上了年紀,寒冬更是難捱。


    當年縱橫山河的文筋武骨,最終被歲月磋磨成了一把脆弱空心的老骨頭。


    就在這個冬天的某一個清晨,袁謁起了個大清早,照例找出磨刀石,細心打理當年禦賜的寶劍。


    令人牙酸的磨刀聲沒有持續多久,袁境之推開門時,隻見一地冷冽鮮血。


    不知袁公是中風摔到了劍刃上,還是實在熬不住了預謀自戕,總之,老爺子早已撒手人寰。


    訃書傳到金陵,又從金陵傳到謝懷手中。


    袁謁雖然沒了兵權,但統率南境的高唐軍仍是袁謁當年的部下,袁謁一死,那群一早就忿忿不平的軍士必然有所動作。再加上袁家從老大到老五全都戰死沙場,闔府隻剩一個嬌滴滴的六小姐——還是個當年差點提刀進王城找皇帝算帳的主。


    退一萬步講,就算袁境之仍然葆有忠心、願為金陵俯首,那畢竟是個女人。大周講究軍中無女,算來算去,整個南境沒人壓得住場。


    皇帝這輩子算是個霸主,統一了風雨飄零的大周,卻沒能做到天下大同。到了如今,大周才剛剛收拾幹淨了蔽覆中原的流民饑荒,至於邊境之上的世積亂離和風衰俗怨,一時還分不出閑暇照看。


    民間時常有人說皇帝晚年昏聵無能,但明眼人知道,這甚至不是區分昏君明君的度量衡——胸懷有寬窄,手段有高低,內外之亂之間卻並沒有一條哪怕模糊的灰線。所謂“國之脊樑不可彎折”和“一屋不掃天下不定”之間的爭論,就好比骸骨撐長城與白骨露於野的搏鬥,原本就是徒勞的悖論。


    用不著等到王命急宣,宿羽都看得出,謝懷得迴金陵了,沒準還得跑一趟南境。


    宿羽蹭地坐了起來,下地推門——營地上燈火獵獵,虎賁軍的黑旗已經張開,正在進行最後的列隊。


    謝鸞還在抱著枕頭打瞌睡,被燕燕丟上馬背,“別睡了別睡了,枕頭給人家還迴去!算了算了,你抱著吧,不用還了……”


    宿羽把門一關,滿世界找衣裳。


    謝懷說:“幹嘛?”


    宿羽翻出舊衣服來,“帶上我啊。”


    謝懷沒準要去南境,還沒準要打仗。起碼在打仗這件事上,宿羽知道自己還挺靠譜。


    然而謝懷把手肘搭在桌麵上,摸著自己的下巴想了想,“帶你幹嘛。”


    跟以前不一樣了,現在一句輕慢就能把小宿的一肚子話堵迴去。


    宿羽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你就是來跟我道別的,是吧。”


    第36章 惡風橫


    這次相遇本來就是巧合,如果幾天前他沒有擅自離開九迴嶺,或者如果他離開九迴嶺後沒有出事,也許他和謝懷就在隴州軍營裏擦肩而過。一別之後,也許又是三年、十年、三十年,或者一生。


    這三年過得輕忽如彈指,可以想見,一生也不過隻是區區一息罷了。


    謝懷打了個嗬欠,“相識一場,說一聲唄。反正也閑著沒什麽事兒。”


    宿羽的衣服穿了一半,站在原地安靜了一會,摸出火石點亮了油燈。


    燈色溶溶,映得謝懷的五官染上了一層虛假的艷麗柔和。眉眼長,鼻唇薄,些微蒼白被遠山起伏般隱約的桀驁威赫壓住,隻剩下了一臉萬事不足為外人道的漫不經心。


    謝懷一直知道自己長得還行,慣於恃臉行兇,任由他看。


    宿羽從沒這麽仔細地看過一個人,直到看夠了背熟了,才點點頭,說:“再會。”


    謝懷也說:“再會。”


    除此之外再不能多出一字,這真是利索的道別。


    門一開一關,黑夜吞噬了謝懷勁瘦的身形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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