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坐迴桌邊,聽得外麵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大地隱約震動,馬匹的嘯聲鑽進門縫,又一寸寸拉遠。不知過了多久,又聽見帳內某處傳來一聲清晰可聞的“咕嚕”聲。


    桌上有半盤烙餅,有一個白薯,還有一小碟鹹菜。


    宿羽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沒吃飯,慢吞吞地倒了杯水,就著烙餅吃白薯。


    吃到了一半,宿羽才想起來自己為什麽沒吃飯,因為喉嚨疼。想起來這個事,就又想起來好像沒吃藥,他站起來去找藥,往帳子中央一站,就開始發呆,又是好半天。


    他有點生自己的氣,不知道為什麽。


    年歲漸長,按理說應該積攢一點點智慧。但是有越來越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是為什麽。


    有人推開了門,帶進一陣涼風,噗地吹熄了油燈,宿羽頭都沒迴,直到身後響起一個人的聲音:“哭了?”


    此人去而複返,這種場景似曾相識。


    宿羽很平靜地接話:“我什麽時候哭過。”


    謝懷頗惆悵地想:沒哭過好,冷酷無情好,挺好。冷酷無情宿小羽,拿到賭坊當荷官,保準誰看誰生氣,氣得全金陵的有錢人都傾家蕩產,讓那群摳門精為國庫做貢獻。


    冷酷無情當然沒聽見他這一串唯恐天下不窮的腹誹,隻問道:“忘帶東西了?”


    此行隴州分外倉促,落地幾天就打了幾天的仗,謝懷其實還沒來得及仔細看過宿羽。這時候宿羽安安靜靜站在燈下,他才發現宿羽其實比三年前長高了一小截,再稍微一踮腳,可能就跟他一樣高了。


    長高挺好,宿羽現在什麽都挺好,反正在他眼裏是如此。


    謝懷一邊瞎想,一邊負手溜達了一圈,“沒,有句話忘記說了。”


    冷酷無情總算動了動,把穿上的衣服重新脫下來,冷酷無情地說:“不用了,我知道。你不喜歡人,我不惦記了。”


    什麽叫不喜歡人,好像謝懷是個想跟大馬猴處朋友的禽獸。


    謝懷又笑點奇異地笑了半天,才清了清嗓子,說:“不是。”


    宿羽低頭疊衣服,“那是什麽?”


    謝懷說:“雖然你都不記得了,我說這些也沒什麽用,但我怕萬一。宿羽,萬一日後你想起來什麽,記住一句話。”


    宿羽把衣服塞進衣箱,“日後?你管得好多。什麽話,說啊。”


    謝懷把不小心被馬鞭抽紅了的手背在袍子上蹭了蹭,低頭笑著說:“就一句話,沒什麽意思,不用特意去記得。你以後要是沒想起來,就當我沒說。”


    他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連聲音都低了一點,仿佛害怕驚擾到某處陳年的塵埃,“我不怪你。從來都不怪你。再也別跟自己較勁,不值得。”


    宿羽薄薄的脊背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大概是黑漆漆給人以力量,謝懷管天管地的本能再次開始作祟,想好的“說一句話就走”被他臨時起意,拓寬成了一整篇中不了舉的八股,“隴州軍,你願意待著,就認真做你的鷹揚衛,但凡事多留一點餘地,別老挨刀挨槍。現在年紀小不覺得,再過十年八年就知道疼了。”


    “要是咬不住牙了,不喜歡這裏,就去金陵。不想見我也沒事,去戶部找一個叫林頒洛的碎嘴玩意兒,跟他要錢要地要宅子,看上了誰家的姑娘或者公子,不好意思去提親,也跟他說。”


    “……你現在這樣很好,但是不要再好了,輕鬆一點兒,快活一點兒。天塌下來也不礙你的事,反正有虎賁軍和九迴嶺頂著,你跑就行了。別老想著逞英雄,你才多大?大周的江山不用你來扛,有我就行了,知道嗎?”


    宿羽坐下來吃飯,全當他說的是廢話。謝懷也看出來了,越說越聲氣不足,越說越囉嗦。


    直到宿羽重新點亮了油燈,叼了一口鹹菜,拿筷子尖指了指門口,一邊嚼芥菜絲一邊給他鋪了個台階,“殿下,再不走就要弄丟小容王了。”


    謝懷終於想起來前麵還有個隨軍的行伍白癡小容王,不知道已經跟著兇巴巴的虎賁軍走了多遠,立即提起馬鞭推門就走了出去。


    宿羽移迴目光,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把噎住的嗓子沖開了。


    郭單皮看見謝懷迴手掩住了門,腳下一時沒動,在漫天的風沙之中輕輕地唿出了一口氣。略顯蒼白的薄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被唿嘯的風聲奪去了聲量。


    郭單皮催馬走近幾步,沒能看清他說的是什麽,隻好問道:“殿下?”


    在風沙中煢煢孑立的人抬起眼,一道雪光精魄,孤絕沉重如山般掃過整片隴州大營。


    他接過了韁繩,利落地翻身上馬,“走。”


    玄黑衣袍在風中一翻一卷,硬挺的衣料被朔風卷出了七分肅殺,柔軟的雪狐毛領迅速卷上了極北的沙塵。


    兩匹戰馬迎風奔出隴州軍營,沿途燈火明滅。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宿真的冷甜冷甜,3q哥真的騷鹽騷鹽,好搭哦,捧大臉癡漢笑。


    ——可惜又他媽分手了。


    有刀才顯得糖甜,大噶說是不是這個理!


    第37章 木有枝


    ———木有枝———


    和半月之前的青州軍類似,隴州軍籠罩在青天白日卻雙目如盲的陰翳之下。


    李存年戎馬半生,哪怕骨子裏是個溫吞慈父,手腕也已經強硬到了常人望塵莫及的地步,在間諜渾水摸魚這件事上絕無容忍的打算。


    黑漆漆的虎賁軍離開了隴州,李存年將人一遍遍篩過,掌心不漏過一粒細沙,顯而易見,寧殺錯,不放過。


    高壓之下,所有人說話都輕聲細語,走路都繞著邊走,恨不得坍縮成無言土石。整個軍營風聲鶴唳,人人合上眼睛閉起耳朵當穿口雁。


    依照李存年的意思,宿羽要避嫌,所以宿羽並未親自審訊何耿,但也聽聞此人嘴巴硬脾氣臭,李曇和李存年不眠不休折騰了足足四五天,也沒能逼出一句有用的話來。


    劉叔一邊喝麵湯一邊叫住了他,“小宿,又巡邏去了?”


    休養幾日之後,劉叔官複原職,眼下仍是副校尉。


    宿羽摘下肩甲摟在懷裏,點點頭,“劉叔好,今天吃麵?”


    劉叔嘿嘿一笑,“你知道懷王殿下上次拉迴來的糧草有多少嗎?廚房現在天天盤算著吃葷。”


    從上次夜襲北濟大營開始,一把年紀的老劉就多了個新偶像,那就是穿金戴銀盤靚條順的懷王殿下。


    老劉看懷王簡直是什麽都好,連謝懷陰著臉罵人似乎都十分有道理,一天三趟往中軍帳跑去聽罵人。現在謝懷的人雖然走了,還有個老劉把謝懷的精神留在心間,日日跟小輩們傳頌懷王殿下的老謀深算。


    宿羽嘟囔了一句,“明明是我拉的。”


    劉叔說:“你說什麽?”


    宿羽連忙擺擺手,“沒什麽。李將軍吃了嗎?還在審?”


    馬沙和三倫人手兩碗麵,蹬開門走出來,“頭兒!吃麵哎!自從有了虎賁軍!天天都是年三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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