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沉默,隨即是嚶嚶嗡嗡的議論。“你會把主動權送給對方。”阿爾伯特盯著他,“這不像你。不像跟我一起行遍德意誌的法維拉。”


    “我永遠是我。”法維拉立刻迴答,毫不猶豫地迎接他的目光,“隻是海德堡非常特殊。領主和教會都是一樣強大而無情,互相傾軋,但無疑會聯合起來對付我們。他們甚至有權直接向美因茨大主教提出申請。”


    相當一部分人的臉色蒼白起來。“那我們……”有人小心翼翼地說,“那我們還要等多久?”


    阿爾伯特向法維拉遞了個眼色。後者未動聲色,但是很清楚他的意思。他們需要承諾。於是他用他那種天生演說家的嗓音向他們宣布,不僅要使他們相信,也必須迫使他自己堅信:“要不了多久——會比你們想像得還早。要相信我們自己,因為聖經上已經說得很清楚:義人會承受地土。那一天,德意誌的土地上將沒有皇帝,沒有教士。隻有神的子民。”


    他就如同往柴堆裏投入了一根火柴,點燃了相信他的人的激情。假如這扇門裏麵是一團火,那麽門外便是冷冷的冰雪。萊涅躲在黑暗的甬道裏,感覺寒徹身心。那些人裏麵有許多完全陌生的麵孔,但那些無比熟悉的臉更令他觸目驚心。那些經常聚集在亞瑟身邊的學生——全部都在。甚至還有更多他從沒注意過的。他看著他們望著亞瑟,露出前所未有的、燃燒著熱切希望的麵容,仿佛巨大的機器在絞扭他的心髒,把他撕裂成碎塊。而最鋒利的刀刃,就是亞瑟本身。


    這是一個嚴寒得可怕的冬日夜晚。積雪蓋滿了土地,仿佛要把一切掩埋似的。夜深時分,亞瑟迴來的時候,大門早已經鎖上了。他撇撇嘴,把礙事的長外套係在腰間,熟練幹脆地翻過外牆,四周圍很安靜,他借著雪地映出的光在院裏穿行,小心翼翼地避開巡夜的人。


    他推開寢室的門,得意地慶幸沒有被任何人察覺。但是他立刻發現自己錯了。雖然屋子裏沒有點燈,但是星光從外麵照進來,清晰地勾勒出坐在窗邊的人的側麵。


    “你終於迴來了?”萊涅盯著他,低沉地開口。


    亞瑟有些愕然地看著萊涅點起蠟燭,現在他能看清他的臉了,那仍是一張平和的麵容。“你一直在等我嗎?”


    “對。”他舉著燭台,拉進了他們的距離,就這麽盯著他的眼睛,聲音突然變得冷冰冰的,“今天晚上很冷。”


    亞瑟沒有答話,他知道萊涅此刻的不同尋常。燭光在顫,事實上是他緊握燭台的手在顫抖。在寒冷的空氣和戰慄的火光裏,他的臉頰凍得通紅,眼睛微微cháo濕,仿佛拚命地壓製某種噴薄欲發的情感。


    “怎麽了?”他問道,向萊涅的臉頰伸出手去,手腕卻被他一把抓住,攥得緊緊的。亞瑟愣住了,不是因為他的力度,而是他的堅決前所未見。他緊盯著自己,眼神裏有種冰冷的憤怒和狂熱,但絕不是瘋狂。一陣火辣辣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從手心傳到全身,是他在用蠟燭的火焰燒他的手。冷汗從他的額頭流下來,他忍耐著,拚命地忍耐著,強迫自己看著萊涅的臉。但是本能是無法這麽長時間地被壓抑的,他終於猛地收迴了手,力道之大,推得萊涅倒退幾步,蠟燭滾落到地板上。亞瑟把殘餘的火焰踩熄了,冷汗浸濕了他的後背,他甚至感覺聞到了一股焦味兒。


    “你瘋了嗎?”他吼道,把手浸到水罐裏,企望冰冷的水能暫時麻木手上的劇痛。


    “你也是忍不住的吧?”萊涅冷冷地說,“這一點灼燒你都忍不住嗎?那麽火刑架的火你能忍得住嗎?你會在那裏炙烤,嚎叫,半小時以上才會死,而且不會再有掙脫的機會!還有地獄的火,你能忍得住嗎?那是比一切罪惡都恐怖的痛苦!而且是永遠!永遠!”他從喉嚨裏爆發出一連串可怕的大笑,卻令人覺得他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看見了——你,和你們那些人究竟在做什麽。”


    亞瑟的表情立刻凍結了。“你看見了?”他說,“看見了多少?”


    “全部。”他迴答,聲音都有些發顫,“你一直說的灰燼,原來是這個意思。我原以為那隻是你腦子裏的幻想,嗬,我險些被你矇騙了。原來你們想的是顛覆世界?你們真的有赴死的覺悟嗎?你不是認識胡斯派信徒嗎?你知道他們的導師是怎麽死的嗎?在把別人燒成灰燼之前,先當心自己吧!說什麽灰燼,肅清,笑話!你們,隻是一些陶醉在自己的受難情結中的怪物!——但是我沒想到,你會把我的朋友們也拉進這個瘋狂的妄想!”


    毫無徵兆地,他再也吐不出一個字,連唿吸都變得斷斷續續,因為亞瑟不假思索地卡住他的脖頸,他的頭撞到堅硬的牆壁上,一下子衝上頭頂的血液淹沒了思考。隻有亞瑟惡狠狠的,明顯是被激怒的聲音灌進耳朵:“妄想?覺悟?胡說八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你以為我沒殺過人嗎?——就是現在,我也能馬上殺了你,叫你永遠閉嘴!”


    那一瞬間他的眼睛讓萊涅感到了真正的恐懼。他是認真的,甚至下一秒就會輕而易舉地要他的命。整個屋子旋轉起來,他想到應該拚命掙紮來擺脫他,但是在這個時刻,卻莫名地有無數突兀的念頭湧上來。那些都是亞瑟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個迴憶,如今它們前所未有地真實而清晰。


    然後他咯咯地低笑起來,笑聲由於喉嚨被壓迫著而變得支離破碎,連亞瑟都為之一愣,慢慢地鬆開了他,看著他在眼前咳嗽著,喘著粗氣。“我想知道的是,”萊涅用發澀的聲音說,“你在我們中間,到底選擇了多少人?為什麽是他們?為什麽……不是我?”


    “與你無關。”亞瑟飛快地答道,像是要掩飾什麽東西,“但我可以告訴你,他們跟你完全不一樣,他們熱情,勇敢,渴求真相和正義,就像困在籠子裏的鷹隼,需要有一個人為他們打開籠門,指給他們看天空,那才是他們應該存在的地方。”


    “別說得這麽動聽,”萊涅輕蔑地打斷他,“你選擇他們,就是因為他們崇拜你,願意跟隨你到任何地方,就算等待他們的是地獄,你也將地獄描繪成地上的天國,讓他們心甘情願地跳進巨口。”


    “住嘴吧,維爾納。”亞瑟緊攥著雙手,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別激怒我。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麽。”


    “是的,我應該早就知道,”萊涅捂著嘴,仿佛不這麽做就會嘔吐出來似的,“你是亡命之徒。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是。我卻這麽簡單就相信你。”


    “相信我?”亞瑟唇邊浮現出自嘲的冷笑,他退後一步,手指著門外,“現在你認清我的麵目了,對吧?那麽去吧,去告發我。到時說不定還會有你期望的火刑架。”


    萊涅抬起頭,在淡綠色的眼睛裏僅僅是一片憂傷。“不。否則我早就那麽做了。”他緩慢地搖著頭,“能毀滅你的,隻有你自己。而且你正在那麽幹。我看得出來,你想毀滅自己的念頭,比你想顛覆世界還要強烈。”


    亞瑟咬著嘴唇,沉默了很久。然後他點點頭,淡淡地說:“那麽,我離開。”


    萊涅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亞瑟卻以一種無比堅決的態度,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木門發出砰的一聲響。


    他靠在門上,無力地往下滑,最後跌坐在地上。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四肢已經凍得麻木了。這太可笑了,他能去哪裏呢?外麵是無邊的冰天雪地,就像他一直生長的世界一樣荒蕪。他能夠想像出那片景象,枯萎的黑色樹枝就像死者僵硬的軀幹倒臥在地裏,萬籟俱寂,似乎世界從未被創造出來過。


    他拚命想打起精神來,思考一下自己的處境,但無濟於事。他竟然幼稚到那樣去威脅萊涅,就因為他刺中了自己深藏的每一個秘密。


    他為什麽會知道?他是什麽人,竟然了解他到這樣的地步?他差點就在他麵前坦白出來——他的確曾經想選擇他,比誰都強烈,為此他反反覆覆地試探,但是一次次被平靜地拒絕。不僅如此,萊涅遠遠在他的估計之上,他們走得越近,他越發覺他其實是最難以掌控的。而且就在剛才,他冷冷地戳穿了他。那個他苦心營造的敏捷、強悍的外殼,現在像破舊的衣服一樣,一層一層地剝落下來,隻剩下赤裸裸的孤獨。


    他抱著膝蓋,蜷縮身體,仿佛迴到了很久以前,冷漠和鄙棄像冰冷的利劍一樣,從四麵八方刺向他。然後又是那樣一雙手,肆無忌憚、不容抗拒地撫摸他,侵犯他,他抓著自己的雙臂,渾身顫慄起來。


    “滾開!”他不由得向這些東西大叫,“我不是!不是!”


    突然門打開了,他吃驚地猛一迴頭。萊涅貼著他的背後,跪下來,攀住他的肩膀,仿佛在企求寬恕一樣,用低低的、發顫的聲音說:“亞瑟,你不能走,你忘了嗎?你許諾過,因為我,你也不會走。”


    他哭了出來,轉過身不顧一切地緊抱住他,就像垂死的人抓住最後一線希望那樣。


    起初萊涅驚惶不已,因為他沒想到門後麵是那樣一個亞瑟,陌生得前所未見,淚流滿麵,像孤單的孩子一樣脆弱。他用力地抱著他,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我不走……我不會走的……所以,原諒我,好嗎?”他斷斷續續地說著,一遍又一遍地問,萊涅根本不清楚他究竟指的是什麽。但是他在他的懷抱裏,麵對那樣的他,還能如何呢?他不得不用雙臂摟著他,不停地迴答,連自己都不知道在應許什麽:好的,好的,好的……


    然後亞瑟什麽也沒再問,隻是猶豫著伸出手摸索他的臉,又滑到他的嘴唇上。這使得他渾身一震。然後很自然地,他更深地陷入到擁抱裏麵去,在他沒意識到的時候,亞瑟已經在吻著他了。他們倆的身體都還很冰冷,但嘴唇卻都是滾燙的。熱度倏地由他們接觸的地方傳遞到全身各處,在胸腔裏熾烈地撞擊。有那麽一瞬間,他很害怕,仿佛自己立刻就會被這股激流衝垮;但他很快就融化進去,似乎這並不是第一次。他朦朦朧朧地覺得,在久遠的過去,在一切都還是未知的時候,自己就已經知道,人和人之間是能夠這樣獲得溫暖的。


    這的確是一個寒冷的夜晚。但也隻有這樣的夜晚,能夠讓人摘下麵具,彼此安慰。


    薄霧從覆滿白雪的地上升起來,輕吻著睡去的河穀與她懷抱中的城市。隻有守夜的修士們還在禮拜堂輪唱著禱詞:當萬物沉入靜寂,當夜晚行至旅程的中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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