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舊」


    是曾在夢中見過無數次的劍眉高鼻桃花眼,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眉色更濃,眼眸更深,鼻鋒更挺,儼然已是成年男子模樣。


    楊煙卻瞧得仔細,分辨出一道淩厲劍痕自他左眼眼角劃過瘦削臉頰,延伸到嘴角,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


    劉子恨被盯得不自在,將頭撇走。


    卻被楊煙捧著臉轉了過來。


    他眼睛一瞬瞪了圓。


    “嘖嘖,傷得可真深啊,是把臉都快切穿了吧,誰啊這麽厲害,還能傷得了你?”


    楊煙唏噓一聲,顯然對劍傷極感興趣:“展開跟我說說唄?”


    劉子恨後退一步,躲開她的手,拒絕:“與你無關。”


    楊煙尷尬地砸吧下嘴,不屑道:“不說拉倒。”


    她其實也沒那麽愛打聽別人隱私。


    劉子恨又要把麵具戴上,卻被楊煙薅住了手。


    “別啊,這傷掛在你的臉上,簡直相得益彰到無與倫比!一個殺手,不掛點彩,怎知是從江湖血雨中殺出重圍趟出來的?何況我都不捂臉了,你也不許!”


    明明外頭才是夜空,女子眼睛裏卻閃閃亮亮幾乎冒出了星星。


    見過和風細雨安慰人的,卻沒見過這樣的,劉子恨隻怔忡片刻,好像接受了她的提議,手上用了用力,麵具立刻碎成渣渣,窸窸窣窣掉落到地上。


    楊煙卻被嚇到了,這是什麽鬼斧神工?


    “我滴個乖乖……”


    她驚奇地舉起他的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麽看也隻是一雙人類的手,隻是手指細長了些,骨骼分明了些,手上落了一層又一層老繭,到底粗糙了些。


    他的手被她沒輕沒重的小手執著摸來摸去,又沒了麵具遮掩,劉子恨臉上表情變了又變。


    “阿艮……哥哥,你什麽時候這麽厲害了?”楊煙感慨,“這功夫打鐵、做木工、玩彩戲肯定也是一把好手,得省多少工序。”


    “士別經年,我眼睛都快刮爛嘍!”最後篡改了句古語做結,楊煙心滿意足地放下男子的手。


    “彼此彼此。”劉子恨說話了。


    楊煙便支起耳朵,等了半晌,啥也沒有。


    “這就誇完了?就一句?”


    “一句。”


    還是惜字如金的樣子,楊煙差點被噎死。


    “所以你到底來幹嘛的?不都跟你說,從此天涯海角任君馳騁,不複相見了麽?”她嘴裏叭叭起來,去桌前燃起燭火。


    蠟燭卻迅速被什麽妖風撲了滅。


    楊煙氣地跺了跺腳,竟沒由來想起冷玉笙可憐兮兮地說“我打不過他”。


    ——是真的打也打不過,玩也玩不過。


    他倆加一起估計都打不過。


    “來辦事。順道——蘇毓擔心你生病,替他瞧瞧。”劉子恨道,終於蹦出個長句。


    “切,他不是不愛搭理我麽,還瞧什麽瞧!”楊煙扁起嘴巴,“你迴去跟他說,我生病死了,有事兒燒紙,可別惦記。”


    “好。”劉子恨點了點頭。


    “好?”楊煙急了,原地蹦了幾下,“這也能好?”


    “好。”


    ……


    楊煙捂了捂頭,莫名有些鬱悶,卻突然想起一事,忙問:“阿艮,我嫂子生了嗎?”


    ——


    臨近子時,張萬寧才出了指揮使營帳,護送他來的官兵們也已被安置在赤狐營歇息。


    涼風一吹,他按了按微微暈眩的額頭,迫使自己集中精神,看清腳下的路。


    一杆冷冽長槍猝然伸過來,橫到他麵前。


    張萬寧登時酒醒,猛然定住,後背立即出了冷汗。


    暗衛不知去了哪兒,竟沒及時出手。


    一個聲音卻冷冰冰響起:“將軍叫我送宣諭使迴營帳,你抓好槍杆,當心栽跟頭。”


    他順著長槍,抬眼望向上臂係著紗布的青年。


    “龍飛兄,你當真跑這兒來了。”張萬寧咧嘴客氣笑道。


    “誰是你什麽兄,你幾時這麽客氣了?”馬岱不耐煩地瞥他一眼,真是連看一眼都煩,小白臉!


    “你既是柔兒義兄,自然也是我的兄長。”像是故意激馬岱一般,張萬寧覥著臉笑道,“柔兒也常提起你,憂心你在外奔波,叫你也注意身體。”


    馬岱手中的長槍微微顫抖:“柔兒……柔兒……她,真這麽說?”


    張萬寧臉上笑意消失了,冷然道:“當然是假的。都從軍為國效力了,你也該醒醒了,那是我夫人,你是外男,怎還配稱唿她的閨名?”


    馬岱長槍一掃,忽地抵到他的胸口,語氣惡狠起來:“張萬寧,信不信我現在就刺死你?!”


    感到胸前一痛,張萬寧卻並未退後,低頭瞧著槍頭道:“刺死我,柔兒就要守寡,她心中有我,更不可能與殺夫仇人在一起。”


    他霍然抬起頭來直視馬岱,月光下幽暗眼神似蒙了一層霜,抬手撥走槍頭。


    “你有這莽勁兒,不如多建建軍功,將來揚名朝野,也叫柔兒對你刮目相看,以英雄之禮敬之。別在這兒搞什麽‘奪妻之恨’,從頭到尾,她都是我的妻子,甭自個兒演戲感動自己。”


    馬岱冷哼著笑了一聲,本就千瘡百孔的心儼然又被捅漏了風。


    是啊,本來就是人家的女人,柔兒也從未許過他什麽,他在這兒表演什麽痛不欲生。


    但心裏就是有某種尊嚴作祟,他不想收迴長槍,就這樣指著張萬寧僵持。


    張萬寧抬頭望了望浩渺夜空,上弦月斜掛,星河如幕布鋪滿天宇,遠方山巒寂靜隱沒,連飛鳥都息了聲響,隻有軍營內偶爾傳來篝火的“劈啪”炸裂聲。


    腦中頓時迴蕩起一個聲音——“張萬寧,以後你要是不高興了,就出來看看廣闊天地吧。”


    麵前的對峙叫他一瞬覺得可笑。


    他語氣平和起來:“龍飛兄,你抬頭瞧瞧,這世界很闊大吧,怎樣的美景沒有,怎樣的姑娘沒有?我多羨慕你能像一匹馬、一條龍般在天地肆意馳騁騰躍,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馬岱順著他的話往天上尋了一通,看得久了眼睛竟有些發暈,無邊無際的星辰好像要散落到人身上似的。


    “天高地迥,才覺宇宙之無窮。”張萬寧爽快笑道,“以後你要是不高興了,就看看這廣闊天地,或許會覺得那點兒旖念真沒什麽大不了的。”


    馬岱緩緩收迴長槍,嘴角不好意思地,僵硬著挑出個笑來。


    身後卻突然傳來陰陽怪氣疑問——“二位還有什麽旖念?”


    張萬寧嘴巴一僵,舌頭打了結:“殿,殿下……”


    冷玉笙慢悠悠繞到二人中間,眉頭一皺:“這麽久了還沒走,我尋思二位在這兒決鬥呢,不曾想正擱一塊兒看星星。”


    張萬寧喉嚨一噎。


    冷玉笙卻瞧了瞧馬岱手中的槍,挑事兒般攛掇:“橫刀奪愛,這麽輕易就放過他了?”


    馬岱犯了糊塗:“可……我跟安之說明白了……”


    “這可不是男人做派,我跟你講,你衝他臉捶上一拳,叫他掉顆大牙,這才解氣。”


    冷玉笙指了指張萬寧的臉,抬手在空氣中畫了個靶子和圓心。


    馬岱瞧了瞧張萬寧,手不自覺抬了抬,卻又放下了:“將軍,不能這樣。男子漢大丈夫,說不找麻煩就不找麻煩。”


    “可——”他話鋒一轉,“打一拳也不算什麽大麻煩吧。”


    他無辜地握起了拳頭。


    “韓泠,你真可惡。”張萬寧咬牙笑了笑,施施然建議,“這樣吧,我有個兩全法子。”


    “你呢,還欠我一拳不是?”他指了指冷玉笙,又指了指馬岱,“我麽,尚欠龍飛兄一拳。”


    “不如,叫龍飛兄打你一拳,大家就都扯平了。”張萬寧一本正經地聳聳肩,眉毛向冷玉笙挑了挑。


    這什麽狗屁邏輯?冷玉笙臉上瞬間寫滿費解。


    空氣靜默了一息,馬岱握緊的拳頭“唰”的就甩了開,他蹭了蹭鼻子,還是沒忍住笑意,啐道:“都他娘的什麽鳥玩意兒……”


    像是被撓著了一般,三人不約而同笑作一團,當即決定迴指揮使營帳再痛飲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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