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病」


    竟是張萬寧。


    他還是一臉清風朗月,目光對上冷玉笙,俯身作了一揖。


    “張學士,別來無恙啊。”冷玉笙歪了歪頭,漫不經心道。


    張萬寧眉眼彎起:“現在是從七品宣諭使了。”


    言罷立刻收斂笑意,捧起聖旨:“聖上聽聞京南路疫情,心憂如焚,下詔罪己,著本使前來宣旨招撫……”


    下罪己詔!


    這話如投石入水,人群瞬時激起波瀾,訝異過後才想起下跪聽旨。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張萬寧宣起聖旨。


    昭安帝不止下了罪己詔,而且以謀叛罪判了數名道人斬首,同時為撫恤民生,要減免京南路三年賦稅,並號召天下僧道,祈福敬天……


    一係列旨意落下來,原本要離開的官員又紛紛匍匐迴了祭祀隊伍。


    駱坤走到半山腰,聽聞山頂祭壇傳來的朗朗宣旨迴聲,他立刻抬頭環視山間。


    再低頭時,就見臂上還綁著紗布的馬岱帶兵將他圍了起來。


    ——


    帝王的罪詔和撫民旨意連夜往京南路各州縣傳了開,聽聞減了賦稅,百姓終於打開院門,主動上街清掃,疏通溝渠排汙,清理護城河汙物。


    冷玉笙在赤狐營中擺菜肴招待張萬寧,也是到京南路以來第一迴飲酒。


    是在營帳中置了矮幾,冷玉笙換了藍衫,張萬寧一身白色便袍,二人相坐對飲。


    “張公子真是及時雨。”冷玉笙舉杯敬他,“你若不來,本王可能真不知如何收場。”


    “殿下行的是正道,是連天意都順著您罷了。”張萬寧接了一杯酒,妥帖應答,“不過罪己詔的主意,還是蘇禦史提的。”


    蘇毓……盤算下師意玄這會兒也該治好病送到京城,冷玉笙笑了笑,試探問:“那師家的案子,可有論定?”


    “您的折子收到了。陛下將案子移給大理寺,涉師、王兩家,著吏部蕭尚書主審,不日會有結論。”


    “殿下,師家早已和清角公子斷了幹係,既要撫民,陛下必不會濫殺無辜。”張萬寧暗示他,“這事兒殿下辦得漂亮,師家上下會記著您的恩的。”


    冷玉笙裝作沒聽見,與他碰杯各自幹了一杯酒,又親自給張萬寧和自己續杯。


    張萬寧連忙雙手舉盞伸到壺嘴下接酒,態度謙恭又疏離。


    隔了許久沒見,他也不再是原來那個神采奕奕、熱絡爽快的貴公子。


    “果然成了婚人就穩重多了,正經到我都快不認識。”冷玉笙打量著張萬寧,忽道,“安之,咱們上迴喝酒還是去年在悠然閣吧。”


    語氣已然熱絡起來。


    張萬寧抬眸迴憶了下,難得露出個清澈笑容:“唔,確實是。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太多,你也不常在京,我這身份也挺尷尬,不宜跟你走得太近,竟一直沒時間約你聚聚。”


    “現在終於能堂堂正正站到殿下跟前了。”


    張萬寧向他舉了一杯,氣道:“還記得上迴,你不分青紅皂白揍了我一拳,叫本公子破相了好長時間。”


    “那是你活該……敢跟……”冷玉笙剛瞪了瞪眼,又將話收迴去,“算我欠你一拳,今天我叫你揍迴來。”


    他賤兮兮地將臉送到張萬寧跟前。


    “得了吧,在你的軍營我敢打你?明天赤狐軍不給我紮成刺蝟。”張萬寧撇撇嘴,“權當欠我個人情。”


    “那你想換點啥?”冷玉笙警覺起來。


    張萬寧試探:“聽說小道長跟在這邊?還染了病?”


    冷玉笙嘴角慢慢繃了起來。


    張萬寧立刻拐彎兒:“是蘇禦史聽說後急得不行,私下托我此行代他去探探病。”


    “人家妹妹不清不白地跟在你身邊,連個名分都沒有,我若是兄長,我也著急。”


    似乎被戳著了,冷玉笙垂下了眸。


    張萬寧撓了撓頭:“哦,對,我還帶了些藥膏藥丸什麽的,京城的藥多少比這邊要好些,或許能用上。”


    “宣諭使大人,這邊疫情尚未過境,不安全得很,本王就不留你了,明天吃過早飯趕緊迴京複命吧。”冷玉笙往嘴巴裏塞了些菜食,冷冰冰囑咐。


    “把藥留下就成。”又補一句。


    張萬寧尷尬地笑了一聲,剛要點頭,又聽他道:“就去探探病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在房裏,你叫她出門跟你見麵。”


    ——


    楊煙也是到晚上才聽說聖旨的事。


    下午她隔著小木屋門縫看到了天邊彩雲,懸著的心便落下一半。


    昨夜她觀星象,推測今日能有日月同輝景致,若蒙上一層神示神秘紗衣,想來應是能唬住普通百姓的。


    聽到聖旨後,另一半也落了下去。


    當下之急,安撫民心——不知朝中是誰跟她不謀而合想到一起去了。


    她的心徹底踏實下來,尋思今夜定能睡個好覺,便開開心心靠到床頭打開一本書,看著看著眼皮卻開始打架,半個字再讀不進去,索性把書往臉上一蓋,閉上了眼睛,眼瞼處卻還隱約著一些燭光光亮。


    也不知到了什麽時辰,她隻感覺一陣風從窗口送來,眼皮處徹底黑了下去。


    楊煙猛地抬頭,書本從臉上滑落下來。


    室內已經陷入黑暗,窗戶卻不知怎的已經開了,月光柔和地落在床尾。


    她慌地起身去摸蠟燭,可剛站起來,就借著霜白光暈,看清了桌子附近站著個身影。


    楊煙隻覺唿吸一滯,是陌生又熟悉的人影。可她的第一反應,竟是去找點什麽遮遮滿是疤痕的臉。


    她退到床沿摸索,男子卻以為她被嚇到手足無措,忙道:“是我,別怕。”


    “阿艮哥哥,你怎麽找這兒來了?”楊煙尋了塊布裹到臉上,沒話找話。


    他一直像個暗影,來去如風,不知什麽時候會出現,什麽時候又消失。


    男子沒迴答她,自顧自輕問:“你,生病了?好些了嗎?”


    楊煙點了點頭,客氣道:“好了,不勞掛心。”


    劉子恨往她那邊挪了一步,楊煙卻迅速退到床沿:“別,還是離我遠一些,我還沒,還沒完全好。”


    劉子恨止住步子,問:“為什麽,蒙臉?”


    楊煙兩隻手握在一起摳了摳,坦誠:“醜唄,病好了,留了好多疤。”


    她突然想到一件時間久遠的好笑事:“你記不記得,以前定州城裏傳言說刺史家小娘子貌似無鹽,說的就是我,現在。”


    以前她問阿艮:“我就這麽醜嗎?”


    阿艮說“醜。”


    現在不用問,她都知道自己醜。


    “有疤你就躲著?”劉子恨又問。


    “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唄,我也要麵子的啊。”楊煙揚了揚頭,卻笑著反問:“你不也一樣麽,阿艮?”


    麵具後頭,男子的臉顫了一顫。


    楊煙忽然扯掉蒙臉布,一步步走向他,月光下女子的麵容漸漸清晰,臉上的確布滿了大大小小斑點。


    “醜就醜吧,我不躲了,你也別躲了成嗎?”她覺得這個提議相當公平。


    劉子恨嘴角翹了翹,抬手摘掉了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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