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別」


    “除了臉上還有些疤痕,基本康複了。”


    第二日一大早,張萬寧帶侍從捧著一小箱藥來到山坡小木屋,在門口與胡九寒暄。


    “但——”胡九瞥了一眼房門,“不知她願不願意見人。”


    “我不笑話她,放心。”張萬寧頷了頷首,抬手去敲房門。


    可手還沒落下去,門就“嘎吱”開了。


    楊煙一身道士灰道袍打扮,執著拂塵要出門,迎麵就碰上了著白衫戴玉冠的俊逸青年。


    她一瞬以為在做夢,連忙迴身進房間重新關上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試著破開道縫隙。


    人還杵在那裏,隔著門縫嘴角噙笑在等。


    熱情爽朗宛如那年山中轡茲驛初見時。


    楊煙不得不拉開門,將拂塵別進裏衣腰帶,低頭作揖: “公子,哪陣風把你也吹來了?”


    奇了怪了,一個個的,都來找她。


    都來圍觀她的麻子臉。


    張萬寧把藥箱遞給身邊侍從,抬手向她迴禮,笑言:“是聖上恤撫百姓的南風。”


    “南風之薰,解民之慍。”楊煙想起那曲上古民歌,恍然大悟,“昨日竟是公子趕來宣的旨啊!”


    張萬寧笑而不答。


    胡九看這熱絡光景,自覺避開,翻下山坡,卻瞧見不遠處還站著個人。


    “走哪兒去?迴去給本王盯著。”冷玉笙一臉冷淡,催著胡九折返迴去。


    “偷聽人家聊天,不是君子所為。”胡九躬身道。


    “你是醫師,不是君子。再則,誰讓你偷聽了——正大光明去聽。”


    冷玉笙給胡九身子一扳,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腳。


    胡九隻能搓著屁股再爬到坡上去。


    -


    “數百裏迢迢,公子身板能受得住嗎?”


    離得近了,楊煙能聞到張萬寧身上味道,似也不熏香了,隻是清清爽爽沐浴後的皂角味,原本白皙的膚色已微微泛黃,下巴隱約冒著些青色,在太陽底下曬著,額頭出了密密細汗。


    看起來健壯多了,也比過去糙多了。


    “自然。哪能一直吟風弄月,養尊處優不問世事。近來父親身子不好迴家養病,我總得挑起擔子。”張萬寧道,“也不能叫小道長小瞧了。”


    楊煙連忙解釋:“怎會小瞧你?我一直知道公子是能走出家宅、往更廣去處曆練的,就像那雲中白鶴。將來定也擔得起‘民安萬寧’之托。”


    但又想起什麽,她試探問:“公子,你想明白了?”


    張萬寧一怔,立刻左右瞅了瞅,侍從已經退遠,胡九卻隔著十來步的距離在鬼鬼祟祟轉悠。


    楊煙忙伸手向房內邀請:“瞧我這腦子!讓客人在外頭站這麽久,咱們進屋坐下細聊。”


    張萬寧顯然更顧忌,拒絕:“我這身份怕汙了姑娘名聲,在外邊兒挺好。”


    楊煙早不知道名聲是個啥了,但他這麽說,她便尊重他。


    張萬寧思忖許久,輕聲答複:“記得我說過,‘我為家族,但張家更為江南百姓’麽?而現在,我不隻為江南,更為天下百姓。”


    “楊煙,這就是我的道。”


    這一年,張氏經曆劇烈變動,鬥爭過流血過,到底妥協,江南財政大頭收歸中央。但至少帝王手段溫和,未動搖張氏根本,也未給百姓帶來災禍。


    “隻要江南安穩,百姓生活富足就好。又何必非要爭到沒有一絲退路。”


    張萬寧近乎低語,楊煙聽懂了。


    “上迴公子說,‘以後各自前行,隻盼他朝同道重逢’。”她咧開嘴笑了笑,“同路上再遇見你,真好啊。”


    陽光給她身上鍍了一層金色。


    “是啊,真好。”張萬寧眼睛失神片刻,喃喃,“你竟還記得……”


    站在陽光下,人會不自覺感到明媚。


    是在晦暗中輾轉徘徊過,張萬寧才覺自己徹底舒展開。


    他轉身喚侍從過來,打開箱子展示給楊煙看。


    “蘇毓托我從京中帶藥給你,都是配好的藥包藥丸,驅瘟辟邪、溫和補氣的都有,可叫胡醫師按需取用給你調養身體。”


    “這罐藥膏呢,祛疤痕最好,看來立刻就能派上用場。”他捏起個小青瓷罐,此刻才認真打量了楊煙一眼,補充, “我親手配製的,姑娘不妨一試。”


    “公子有心了。”楊煙臉上一赧,有些不好意思,隻覺臉上小疤似在撲簌簌往下掉,看來果真是臉麵丟盡了。


    張萬寧將箱子捧給她,漫不經心囑咐:“蘇毓挺擔心你,要我替他交代你,好好吃飯,好好養病。”


    “還有——”話沒說完,忽被楊煙打斷。


    “對了!”她想起件正事兒,忙將藥箱送迴房內,沒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


    她拿來一小布包,攤開,是個木製小撥浪鼓,兩麵鼓皮上畫著不同揚蹄姿勢的棗紅小馬。


    拿起“嘣嘣”搖了搖,小馬的動作便接續起來,似在前後蹄交替著奔跑。


    “這幾日閑著沒事做了個小鼓,勞煩公子捎給剛出生的小侄兒,是姑姑送他的第一個小禮物,以後還有一百個,一千個呢!”


    楊煙又一拍腦袋:“哦哦,對了,這邊不幹淨,記得迴去煮一煮曬幹了再交給兄長,顏料不會掉色的。”


    “好。”張萬寧眼珠子疑惑著轉悠了下,她什麽時候知道的?但到底沒問出聲,將小鼓包好揣進袖裏。


    然後兩人迅速冷了場,楊煙不知該說什麽了,抬腳向後點了點地,腳下挖出個小土坑。


    客套話說過了,藥也送了,該說的似乎都已說完,張萬寧知道得告辭了,可……


    “我——”


    “你——”


    兩人竟不約而同開口。


    “你說。”張萬寧輕笑一聲,還是把話頭讓給她。


    “你與柔兒姑娘生小娃娃了嗎?若是有了,下迴我也給你家孩兒備點兒禮物。”


    張萬寧搖了搖頭:“借小道長吉言,若今年有了,定去找你討。”


    “成,公子等一下,我寫個送子符給你。”楊煙轉身去房內,沒一會兒就興衝衝鑽出來,手裏捏著個小紅符袋交給他。


    “討個吉利,迴家後壓到枕頭底下便是。”楊煙躬身作揖道,“多謝公子數百裏迢迢來送藥。”


    “好。”張萬寧也抬手迴了一禮,終於鼓起勇氣說,“……你留在文冠廟的詩,我看見了。”


    “嗯?”楊煙眼睛一睜,眉眼一挑,“你是說,那……那……”


    她“那”不出來。


    那還是四月初遊玩時,冷玉笙在他們的酬和詩底下胡亂瞎寫一句——“知音成舊事,勸子莫風流。”


    而楊煙又偷偷補了一句。


    “ 花有重開日,梅香滿畫樓。”張萬寧將後半句誦出,“數日前去廟裏奉香,一眼便認出你的字,所以這趟想著,無論如何要把那東西送給你。”


    白衣青年指了指房內:“就在藥箱最底下,等我走了你再去瞧。”


    楊煙迴頭望了望,邊點頭邊問:“是什麽啊,藏那麽深?”


    張萬寧不言語,垂下了胳膊:“那我走了,萬望保重。”


    “也沒請你喝杯茶水,這就走了啊。”楊煙眼皮微微一顫,眼內驟然泛起波紋。


    她抬手握住腰間拂塵木柄,捏得指節泛白,硬生生將情緒按了迴去,輕笑作揖:“保重。”


    -


    張萬寧離開後,楊煙去翻了箱子,在箱底看到個畫軸——展開是一幅丹青。


    畫上墨色深穹下,青衫少年執著一盞羊角燈,在水墨色草浪中佇立凝望。


    是許久前在浮生樓秉燭夜遊,她目送張萬寧離開的情景。


    右上方借王摩詰的詩題了題跋:


    “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


    墨跡也已陳舊,不知是多久前畫成。


    昔時,他尚未成婚,而她雖過得不怎麽好,卻也是自由自在的。


    仿佛被過去的時光擊中,楊煙愣了半晌,直到一隻手將畫卷迅速抽了走。


    “還我——”楊煙剛哼唧一聲,看清了來人,臉就燒了紅,偷做了壞事般抬袖子遮住臉要跑。


    像隻正伏向水麵照影自憐卻警覺發現了獵手的小鹿,四腿輕彈蹦了出去——當然被攔腰抱了迴來。


    冷玉笙給她按住,剛氣勢洶洶要罵,皺了皺眉硬是喉結滾動著把話咽了迴去。


    因為小鹿的臉陡然清晰起來。


    ……竟是一頭梅花鹿。


    楊煙又要把臉撇走,被他捏著下巴扳了迴來。


    “你還要幹嘛?難聽的話可別說,我不愛聽!”她嘴巴被迫嘟著,好像還得了理,先發製人。


    “要幹嘛?要吃了你!”冷玉笙饒有興趣地仔細瞧了半晌,像在細數她臉上的斑點。


    “但吃了你,就沒第二個了。”他沮喪道。


    克製著滿腹欲望,他終於一把將她擁住,附向她耳朵吹氣:“我好喜歡你啊,我的小麻子。”


    ——


    山坡底下,熱騰騰晨光中,來宣旨的官兵、侍從一行押著京南路轉運史駱坤要一同北上迴京,戴鬥笠的護衛騎著一匹黑馬隱在路旁樹林中遠遠跟隨。


    鬥笠下的臉去了麵具,孤獨沉靜。


    張萬寧剛要踏上馬車,就聽到遠方似有人在喚他。


    他迴眸,抬袖擋住斜射而來的日光,看清了坡上站著的兩人。


    一高一矮,一藍一灰,是冷玉笙牽著楊煙的手示威般高高舉起,遠遠向他叫囂——


    “那幅畫太醜,不能算數!比著我倆再畫一幅!”


    楊煙卻悄悄伸出另一隻手在胸口處,輕輕朝他揮了揮,是在道別。


    張萬寧用眼睛記住了倆人的樣子和背後初升沒多久的朝陽,笑著抬手抱了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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