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祈二十歲過,算是從弘文館熬出頭,以進士科及第的身份入朝了。


    阿四最近才曉得人人擠破頭想進弘文館的原因,弘文館和崇文館裏的學子應進士科和明經科入仕,考核內容比起科舉要簡單許多,隻需學經、史、書法。學士們說起來直白,“粗通文墨”即可,考不過的才是少之又少。


    姬祈早年在宗廟基礎好,略略學幾年就成了先生們眼中的好學生,而今在門下省做左補闕學著辦事。


    兩人許久沒見麵也不生疏,姬祈一打眼就瞧出阿四的意思,無需阿四開口,姬祈就牽著阿四上了自家馬車。


    姬祈見阿四入車後不住張望等候,便道:“這是嗣王規製的車架,晉王在另一車架中。”


    過繼時姬祈已是半個成人,晉王也沒有以對待孩子的態度來照料姬祈,幼小離家的孩子最會照顧自己了,晉王隻要將所需的東西大大方方給出去就好。因此姬祈和晉王之間很有公事公辦的態度,比起母子更像是上下級的關係,稱唿上也不甚親密。


    姬祈倒是更喜歡這樣不遠不近的關係,在晉王府的日子一直過得不錯。


    阿四收迴遠眺的目光,打量布置簡單的車內陳設,問道:“祈阿姊今日原是來了的,我怎麽在席麵上都沒見到你?怪叫人擔心的。”


    姬祈就笑:“怎麽三娘跑遠了,你和太子殿下相處多了也學得太子殿下的習慣。不用操心,我是在宴席上碰見糟心人了,遠遠躲開,眼不見為淨。”


    阿四頓時明白,姬祈是見到從前的家人了。


    說來湊巧,阿四將地方逛了個大概,唯獨沒走進去的林子一側是姬祈和前父在爭執。


    阿四是最會心疼姊妹的人了:“他們怎麽來了?我記得封地不是離得遠嗎?”


    “他後頭生的孩子到年紀了,想來借我的麵子,看看能不能進崇文館讀書。”姬祈再說起前頭的人早沒了情緒波動,“叫我撅迴去了,現在或許在背後破口大罵呢。”


    第111章


    這一年的冬天, 是阿四過得最冷清的一年。阿姊們各有各的繁忙,最熱鬧的姬宴平過年也不迴來,伴讀們也各迴各家去休息了。


    丹陽閣內照舊暖洋洋的地龍, 太極宮裏的宮人還是往年的舊樣子, 閣內守歲的人多了幾張新麵孔……新年新氣象,隻有阿四拉著太子阿姊抱怨連連:“三姊太過分了, 過年不迴家就罷了, 連個隻言片語也沒有傳迴來。”


    ——家, 是了, 阿四已經真心實意將這片土地認作家園,記憶中的鋼筋鐵骨都褪去了色彩。


    過往不可追憶, 阿四此刻隻記得自己是阿四, 相信自己能在這條道路走到頭。


    太子含笑讓宮人送上諸多好禮:“三娘記著阿四呢, 提前叫人將年禮送到我這兒了,現在一並送給阿四。”


    北境不如鼎都繁華,卻自有粗獷的妙處, 阿四透過大鼓、虎皮、厚實的皮衣、奮力才能扯動的長弓,似乎能望見姬宴平得意的笑容。那一點多愁善感立刻在禮物的包圍下散去,阿四尖叫著撲進諸多禮物中笑得開懷。


    小小一隻的長壽跟在阿四身後跑, 學著小阿姨的樣子嬉笑,鬧得幾個長輩彎眸笑看。


    再如何, 都還是孩子。


    晉王和齊王靠在一處絮絮低語,說到興起,便約著要去玩象戲;姬赤華和玉照推杯換盞,不知在高談闊論些什麽;太子也不複往日莊重, 拿出小玩意陪著阿四玩耍。


    難得小團圓,皇帝高坐上首也被溫馨的氛圍所感染, 麵容柔和地和幾位老官員說話。


    多年過去,太上皇朝的老官員們大都不再端著,天大的舊事在時光麵前也要褪色。


    但總有頑固些的人在,老裴相的脾氣和骨頭十年如一日的硬朗,旁的大員寫詩稱讚天家親情,她就要說:“不論如何,生身養育大恩,聖上不說朝夕視膳,也該在年節前往興慶宮拜會太上皇。”


    眾人斂了笑意,年年都請老裴相,偏老裴相年年稱病,唯獨今年來了,鬧得大家麵上不好看。


    歡騰的氣息沉寂,唯獨長壽的笑聲不停歇。老裴相得不到皇帝的答複,便轉過頭來笑對皇子王孫,她的視線劃過年幼不知事的長壽,落在阿四身上:“四公主長到八歲,還未見過太上皇吧。”


    阿四記得這是有過一麵之緣的人,她是裴道的大母,一個脾氣古怪的老婦。阿四將手裏的玩具塞給長壽,笑著迴答:“老裴相說的是,我年幼無知,不曾見過的人何止萬萬。你也別怪我說話直,我不過才八歲,你何必拿我做筏子?”


    不等老裴相再說,阿四走到皇帝身邊,在皇帝鼓勵的目光下發問:“兒不問緣由,隻問阿娘,兒近日合適去興慶宮拜見太上皇麽?”說句實在話,阿四對太上皇也好奇得緊。


    皇帝笑道:“天下間任我兒暢遊,何處去不得?”


    阿四轉頭向老裴相說:“托老裴相的福,我明兒就能見到太上皇了。我記得你是常去的,我是頭一迴,不知明天老裴相有沒有空閑,做一做我的引路人?要是方便的話,替我送上拜帖一封就再好不過了。”


    在阿四看來,老裴相就是致仕太早太清閑了,家中子孫又是省事的,很該和孩子多相處相處,也能得些活潑氣息。


    老裴相肅容道:“公主有這份心意,妾願為牛馬走。”如此,老裴相得了一籌,也不再多言,今夜平靜地過去。


    九年過去,眼下正是朝局安穩、四海升平的時候,就是讓太上皇從興慶宮搬出來也就是這樣了,區區一點明麵上的孝心除了能讓皇帝百年後的名聲好聽一點以外毫無用處。然而,皇帝若是在意百年後的名聲,何至於殺弟逼宮奪權。


    不過,如老裴相所言,已經八年了,兩頭關係就這樣僵著也不好,合該有個沒臉沒皮的破冰。


    阿四是情真意切地想要見一麵傳說中的太上皇。第二日如約扣響裴府的大門,在門房奇異的注視下,阿四向裴府眾多的人招唿一聲,堂而皇之地爬上老裴相的馬車,反客為主催促馬夫:“怎麽還不走?我急著見大母呢!”


    老裴相鼻子出氣:“走吧。”


    興慶宮位於城東,地方比起後宮也不小,皇帝從沒苛待親娘的念頭,自己簡樸,供應太上皇的一應衣食都是最好的,宮室翻新過,比太極宮更為寬敞高闊,樂人養著、美人送著,相當有養老的架勢。


    阿四一路看來,除了出入審查嚴格些,太上皇的日子還是相當有滋味的。至少阿四在太極宮裏所見,不如興慶宮內布置更精美,規製差不離,就是裏麵的宮人更鬆散些。


    阿四曾在誰人口中聽說過掖庭每年都是有在遴選美人的,她一直沒見宮裏添新人,如今才知道,原來是都送到興慶宮來了。走在路上,阿四偶然碰上兩個熟麵孔,好似在哪個阿姊府上見過的,竟都在此處了。


    論起來,這些可都是晚輩們的孝心呐。


    梅園中引有活水,青紗籠著的八角亭上積一層薄雪,亭下坐著一位老人正扇風煮茶。


    阿四輕易認出了老人的身份,整個興慶宮裏也不會再有第二位主人了,她今天出門早走的路多,正巧口渴了。阿四半點不見外地拉著老裴相就要竄進梅林蹭吃蹭喝:“我們去那兒,那兒有人。”


    老裴相不肯:“還未使人通傳,該由太上皇決定在何處麵見我們才對。”


    皇帝阿娘平時從不做這種煮茶的風雅事,這可能是她這輩子難得喝到的皇帝手煮茶,阿四舍不得錯過,急得不行,嫌棄老裴相磨蹭:“昨個兒不就讓你問過了?今天我大母在這兒,肯定是等我們了。”


    老裴相臉黑了:“誰家上門拜訪是大年節通知一聲第二天就上門的?我進門是經過太上皇特許不必通傳,四公主你還未必能見到人呢!”


    阿四也生氣了:“合著你啥也沒幹,昨天白答應我一聲呐?我還想著你熟門熟路的,沒想到一大把年紀了也不靠譜。”


    老裴相年事已高,阿四則少小習武,兩人一時間拉扯不動對方,僵持在原地吵架。


    終於這邊的動靜引起來往侍從的注意,有人往八角亭中去稟告,亭中的老者也往這頭看來。老裴相餘光瞥見,老臉掛不住:“好了好了,公主快撒開手,我們直接過去就是了。”


    阿四念在尊老愛幼的美德上,不情不願的放手。就算裴相八十了也不該和她八歲起爭執才對,果然有不靠譜的長輩,裴家的後輩才會一個賽一個的懂事,家長靠不住嘛。


    白麵侍從走到一老一少麵前,笑道:“太上皇請二位過去敘話。”


    阿四拍拍衣袖,很有怨氣:“都說了大母肯定會見我的,老裴相真是不懂事。”


    這叫個什麽話,老裴相險些被氣個仰麵倒地,好一番運氣才維持住麵上的表情,和阿四先後往梅林中走。阿四步子邁得快又四處踩雪,路過矮一些的梅花樹枝丫都要撩一下,幾十步的路走到一半還支使侍從替她摘一枝盛放的梅花握在袖子裏。


    老裴相很是看不上阿四的儀態,每每想開口教訓,又強行忍住。阿四才不慣著她的想法,自顧自大搖大擺地往裏頭走。


    八角亭外圍著三處爐子,阿四走近發覺每個爐子上烤的都不是一樣的東西,比如離得最遠的那個爐子上竟是烤魚。將吃喝的都瞧遍了,靠坐在中央的老人才落進阿四的眼裏。有些人或許生來就是不同的,連老去也帶不走她身上的光彩。


    一照麵,阿四就知道了,這是她的大母。


    老裴相俯身見禮,阿四也低頭,但不為行禮,而是從袖中取出兩枝花來,一枝是方才得的梅花,一枝是丹陽閣宮人用絹布紮的牡丹。阿四笑嘻嘻地說:“一朵是出門前瞧見的,一朵是進門後選中的,我見開得好,都取來送給阿婆。”


    太上皇輕輕笑了,接過這不倫不類的禮物:“多謝阿四的花了。”


    阿四少有的不好意思,連連擺手,笑得靦腆:“那阿婆可以請我喝茶、吃烤魚嗎?”


    “你今日來就是為喝茶、吃烤魚嗎?”太上皇將兩支花插入手邊的青瓷瓶,吩咐宮人取繩床來與阿四和老裴相。


    阿四欣然坐下,拿過太上皇親手遞來的茶杯時,不忘向老裴相擠眼睛展現自己的得意之情,她高興地說:“當然了,這可是阿婆煮的茶!喝了我能香好幾月呢!”


    第112章


    阿四安穩坐著一口茶一口魚肉, 吃得噴香的同時,還不忘問候身邊的老裴相:“你怎麽不吃?是不合胃口嗎?”


    不等人迴答,阿四小嘴叭叭飛快:“那就由我幫你吃吧, 別浪費了。”


    老裴相端茶飲用, 麵前的魚正由宮人剔去魚刺,一口也沒嚐到就整盤叫阿四端走了。她自持老成不願和阿四計較, 默默喝茶算是忍了魚肉的歸屬。


    吃飽喝足, 阿四又向太上皇討要茶水, 學著老裴相的架勢端在手裏要喝不喝的。肚子填飽了, 阿四終於想起正事來,向太上皇殷勤問安:“阿婆近來過得如何?餐飯進的香不香?”


    小孫女這幅架勢叫太上皇樂不可支, 她安然靠在榻上笑道:“我好著呢, 清閑度日。倒是阿四過得高不高興?”


    初次見麵但毫不生疏的祖孫倆來迴說了兩圈車軲轆話, 齊齊大笑,笑累了阿四拍著老裴相的手說:“好呀,都是老裴相的建議我才能與阿婆結識, 謝謝老裴相啦。”


    老裴相道:“四公主如意就好。”


    許是命中有緣分,阿四和太上皇談天十分愉悅,從小時候踩樹葉摘花聊到陸陸續續認識的人, 半天也不見疲憊。阿四著重講述了即將到來的春闈,她有看中的人在, 想瞧一瞧科舉是不是如那些人說的,能夠任由權貴做主。


    太上皇一句也沒讓阿四的話落空裏,微笑應答:“科舉是選才,有人選、有人被選, 終究是人做主的事情。其中有些鬆緊的度,自然也就任人拿捏了。”


    阿四問:“那豈不是多了許多弄虛作假的人, 這樣的人怎麽能為國盡職?”科舉比起她上一世的高考還要重要,稱之為登天之梯也不為過,這樣莊重的事情卻不嚴謹,該有多少人憤怒不平啊。


    太上皇和老裴相具是笑了,太上皇抬眼問阿四:“那阿四認為科舉要是怎麽樣的才好?”


    阿四掰著指頭說:“要保證最基本的公平公正,其一,糊名科考;其二,不許高官貴胄舉薦;其三,削去行卷的事端,不以名氣論成績。”這三樣是阿四目前發現的、科考最大的漏洞。三樣做到都不難,隻是皇帝一句話的事情,阿四卻不明白為何放任這樣的不公平存在。


    太上皇聽了便笑:“正事因為這些事能叫很多看得見的人受益,所以存在。要是一開頭就將門洞全都堵上了,科舉製又怎麽能迅速為人所接受?”


    阿四理所當然地說:“那現在天下人都已經接受科考了,就更應該嚴加管束起來。”


    老裴相就說:“四公主如今就讀於弘文館,可知其中微妙?弘文館和崇文館的生徒科考比較起吏部的選拔可是要簡單的多,我那算不得成器的孫女一去便能作為進士入仕。這是不是又不公平了?”老裴相笑得含蓄,如果可以,她肯定更樂意用阿四來舉例子。


    科舉被製定出來,是當權者看見了察舉的弊病,受夠了各大世族的指手畫腳。然而,這不代表皇帝真心實意地希望所有人都能享受公平。二館和國子監六學的存在就是當時的皇帝對官宦後代“各安其位”的一種設想,通過長輩的身份地位決定孩子能夠就讀的學校和將來科考的難度。而寒門學子,在皇帝需要的時候,自然會出現在朝堂上。


    至於公平,皇帝本身的存在,本就不講公平。


    阿四愣住了,連手中捧著的茶水也放迴案上。這一刻她的腦海中轉過很多事,最後問:“可是持續這樣做,不會出事嗎?”


    不公會帶來矛盾,日積月累、年複一年的不平會萌發怨氣,焉知這份怨憤會不會造成可怕的後果?


    老裴相說:“輕易的改變也會導致不好的結果,這一點要交給聖上來決斷。”


    太上皇伸手為小孫女添茶,笑道:“若隻是改個糊名、約束考官,阿四隻管去和你阿娘說就是了。”


    翻過這一話題,太上皇聊起每年七月往九成宮避暑的事,並向阿四發起邀請:“若是阿四想去,今年隨我一道。”


    太極宮盛夏之際暑熱難耐,阿四年幼,多在屋內赤膊納涼,頭一迴知道還能去行宮避暑,當即一口應下:“好呀,我可喜歡出門玩了。”


    太上皇笑道:“長善總嫌往行宮去麻煩,倒惹了我家孩子過得燥熱。”


    老裴相對此要說一句公道話:“聖上輕徭薄賦、勤儉節用,實乃仁慈之心。”


    阿四說了這樣許多話,厚著臉皮跟著太上皇進屋又添補一頓茶點,在日頭西斜時分告辭。來時阿四蹭坐了老裴相的馬車,離開時昂首表示:“老裴相多陪陪阿婆吧,我自個兒迴去就成,讓內官隨便給我安排一輛馬車就行。”


    於是乎,阿四挑挑揀揀坐上了今年新製的車,紅木打造,上頭的漆都是亮閃閃的。


    簇新的馬車從興慶宮駛出,大張旗鼓地進了太極宮,阿四坐在裏頭恨不得跳場舞得意一番。每逢喜事宴會上總有人彈唱跳舞,阿四那時候總羞恥,私下裏卻情不自禁地學習一二。


    阿四興致昂揚地迴家,先往甘露殿麵見阿娘,將今日的見識一一說了。甘露殿此時還有不少官員在內,眼瞧著麵色不大好,阿四順帶關懷一聲:“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皇帝示意鴻臚寺的官員直言,官員道:“和親與迴鶻的大公子病重思鄉、祈求歸國,若是不成,大公子再求死後能葬於大周境內。”


    聽到和親迴鶻的公子,阿四第一反應就是姬難,而後才想起來,還有一先前和親迴鶻先王的公子。論起長幼,那位公子與太子姬若木是雙生子,小郎中排序最長,因為沒有正式的名諱,外人也就叫一聲大公子。直到三位公子和親之後,如今的姬若水才成了大公子。


    不止官員麵露難色,阿四聽完也覺得為難,照理說和親他國豈有貿然歸國的道理?可這位大公子與太子有實打實的血脈之親,若真讓大公子就這樣死了,以太子的性格,必然是要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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