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後殿。


    自皇後和張鶴齡二人離開後,內侍和宮女們又重新迴到了殿內,侍奉在皇帝身邊。


    因著陳準不在,或許還有一二內侍格外多幾分殷勤,若是能進了這位寬仁主子的法眼,說不得就能時來運轉了。


    可惜,顯然他們的目的落空了,此時的朱佑樘心思不屬,再是殷勤,也進不了他的眼。不免讓這些內侍門有些泄氣,心裏不由嘀咕幾聲。


    未幾,當朱佑樘終於迴過神時,陳準迴來了,頓時又是一陣失望。


    “陳準,事兒都傳到了!?”


    朱佑樘倚靠在龍座之上,手捧著一本紮子,見著陳準迴來,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


    陳準徑直走到朱佑樘身邊,站迴了他的位置,輕聲迴道:“迴皇爺,都交待了,壽寧侯府中的管家倒也靈醒。奴婢迴來的時候,已是和慶雲候家裏的人在辦著事兒了。”


    朱佑樘暗自笑了笑,隨意道:“倒都是急性子,這辦事效率,真夠高的。”


    “可不是嘛,奴婢還從未見著過,十幾萬兩銀子的買賣,就這麽一時半會就落定了的。倒也是稀罕。不過……”


    “怎麽?想說什麽呢?”


    陳準稍猶豫,斟酌道:“皇爺恕罪,奴婢就是猜著,若是來日太皇太後怪罪,說不得皇爺這裏又是一番煩擾。”


    朱佑樘笑罵道:“你個奴才,倒是機靈,你看出什麽了?”


    陳準趕忙搖頭道:“奴婢什麽也看不出,隻是,頭前奴婢去壽寧侯府傳話的時候,壽寧侯特意要帶的田契。既是如此,當是有準備的。


    一個有準備,一個順著人家的準備,還這麽急忙忙的。說不得就有些奴婢理解不了的關礙,要是周家著了……”


    “著了人家的算計?”


    朱佑樘嗬嗬一笑,道:“哪有什麽算計,左右就是各取所需罷了,大不了多賺點少賺點的事。這個事兒過去了,不提也罷。”


    “奴婢遵旨!”


    “嗯!”


    朱佑樘嗯了一聲,又問道:“看時候,迴宮時遇著壽寧侯了?”


    “迴皇爺,遇著了,不過,奴婢沒敢上去。”


    朱佑樘不由眉頭蹙了蹙,道:“他又在宮裏胡鬧?你都不敢上去了?”


    “皇爺,不是,不是!”


    陳準趕忙解釋道:“是在乾清宮正殿旁左門拐角邊,奴婢遠遠瞧著壽寧侯和內閣三位閣老正說著話。奴婢怕打擾著他們,因而,沒有上前,繞了過去。”


    “和劉健他們碰上了?不過時辰確是差不多,該是他們要進宮的時候了?怎到了乾清宮邊上了,這牌子還沒遞過來?”


    好像是喃喃自語,也好像是暗自嘀咕,不過,身邊的人皆是聽的清清楚楚。


    也就是這時,不知道是早就有,還是突然來的,靠殿門前的一名內侍上前秉奏道:“皇爺,內閣劉大學士、李大學士、謝大學士遞牌子請見,說是要覲見陛下,商議晚朝的事!”


    朱佑樘尚未發話,陳準佝僂的身子突然微微一動,轉過頭眼神銳利的掃過了那名內侍,猶如帶著一道無形的光線,掃描著,要把這名內侍清楚的印在腦子裏。


    “商議嗎?”


    朱佑樘沒有理會殿中的情形,隻是喃喃的念叨了一聲,未幾,朝陳準問道:“陳準,李廣今日哪兒去了?”


    陳準瞬間恢複了原來模樣,恭敬迴道:“迴皇爺,李大監今日一早就去了萬歲山,說是督建毓秀亭的事兒。”


    “嗯!”


    隨著朱佑樘一聲嗯落下,乾清宮後殿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隻是未過片刻,朱佑樘突然命令道:“陳準,擬旨!”


    “皇爺,奴婢去喚內閣的承旨……”


    “不用!”


    朱佑樘擺擺手,道:“旨意是內廷皇戚親軍之事,無需內閣……”


    “奴婢遵旨!”


    “壽寧侯、南京右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張鶴齡,聚眾毆鬥、強占民田、毀伐稼穡、滋事擾民,驕縱無禮……”


    “皇爺,皇後那兒……”


    隨著皇帝念下去,陳準寫下去,陳準的手不由抖了抖,直到錄寫完畢,他送至禦覽,小心道。


    朱佑樘平淡道:“無需!拿去司禮監用印,稍後,將此詔交予三位閣老!稍晚一些,再擬一份諭旨送去兵部。就這樣吧!”


    “遵旨!”


    ……


    乾清宮正殿外。


    偌大的紫禁城是整個皇城的中心,乾清宮正殿作為內廷主殿自然是關鍵中的關鍵,因而,無論白日黑夜,這裏都是宮內侍衛們重點巡視的地方。


    一隊一隊的侍衛,連班巡視,絲毫不敢鬆懈,隻要是有人靠近總需得查問一二。


    可今日此時,那處地方,四個人站在那兒,卻是無人上前。甚至,侍衛們還早早的就把路線稍偏一偏遠遠避開。


    實在是那四人,都是他們不想問,也不敢問的人。


    不過他們也好奇,這怎麽看也不像一路人的四人,怎麽就能聊上了?!且那位侯爺,看起來笑的還挺歡快,著實讓人意外!


    正殿拐角處。


    四人確實說上了話,張鶴齡也是談笑風聲,可要說聊上了,倒是不好說,至少,沒個聊天的氛圍呢。


    隻聽此時,謝遷怒斥道:“張鶴齡,內廷之中猖狂大笑,是肆無忌憚呢,還是羞辱我等?!”


    張鶴齡搖搖頭,收了笑容,道:“謝閣老,本侯哪敢羞辱,本侯隻是略有感觸罷了。您說的對,本侯確實犯了不少事,頭前在陛下那裏,本侯亦是承認了罪責。比如,本侯打了人,因著鬥毆,還有人死了,比如本侯買了不少田,哦,低價買的,威嚇、逼迫手段亦是用了不少,還有投獻、詭寄,總之,我張家兄弟合計賺來的,十萬畝有的。


    毆人致死,按著大明律能判個絞,最差也是流刑,可本侯那事兒勉強能算個鬥毆,大致要降一等,本侯還是世襲侯爵、從一品都督同知,議親議貴更挨不了這麽重,畢竟,隻是一兩人間的影響。


    因而,本侯思及,大明以農為本,田地乃農之本,您所言罪大惡極,該自絕以謝天下的應是田地的影響更重些吧?您幾位都是內閣閣臣,站的高度高,統禦朝堂上下,本侯應是不曾料錯吧?”


    “難道這不是罪大惡極?”


    謝遷沉聲道:“你逼買田地,致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日子苦不堪言,民怨沸騰,沸滿盈天,你難道不知?況且,田乃百姓、天下之根本,大明財賦之根本!強占強買,詭寄、投獻,盡皆不納稅賦,致使……”


    “等等,等等!”


    張鶴齡笑著擺擺手打斷了謝遷的話,道:“謝閣老,稍等,不是本侯無禮打斷,是本侯實不忍謝閣老話說的太盡,不好收場。若是真個羞愧的自絕以謝天下,那我大明皇帝陛下豈不損了一能臣。”


    “本官何需羞愧!本官……”


    “唉!”


    張鶴齡再次打斷,輕聲一歎:“本來本侯見著三位閣老,還欲與幾位閣老親近親近,然,此番倒是有些失望。”


    “謝閣老,據本侯所知,你出自浙江紹興府餘姚縣,本侯曾有幸聽說過餘姚泗門謝氏之名。令祖直庵公當年便是一代名臣。你更是成化十一年的狀元,入朝二十三載,如今已貴為當朝閣臣,一品大員,可謂繼承先祖之誌,光耀謝氏門楣。


    這都是極好的,你謝家出了你這位閣老,你謝氏天下聞名,陛下更是得了一位國之棟梁……”


    “張鶴齡,老夫的家,老夫的門楣,何需你等這樣之人來說道!”


    “謝閣老別急!”


    張鶴齡依然從容淡然,隻是,他麵色一點點從淡然變的平淡,平淡的讓人看起來有幾分冷。


    “敢問,令祖之前,你謝氏有田幾何,產幾何?至成化十一年,你謝氏有產幾何?有田幾何?又二十三年過去,如今你謝氏又有產幾何?有田幾何?本侯再問一聲,紹興府有八縣,如今紹興八縣,有多少田產契約上,寫著‘謝’字?”


    “本官何需向你解釋,本官在朝為官,拿的是朝廷俸祿,做的是朝廷大臣,自問對得起家國天下,坦蕩以對世人!”


    謝遷怒氣勃發,狠狠罵道:“爾等國之蠹蟲,以民脂民膏為食,於國於民無一益處,反而變本加厲禍害蒼生。怎有臉來此問於老夫,真乃可笑。錯不知悔,恬不知恥,懵懂不見來日,更是可悲。”


    “可笑,可悲?哈哈!”


    張鶴齡一字一字的念出,隨之大笑著,朗聲道:“謝閣老,本侯倒是受教了。本侯已知該如何去做了。不過,本侯在此多言一句,人可欺天,可欺地、可欺民,但切不可欺心!”


    謝遷更加惱怒,甚至還有動手的趨勢。不是他不能說,滿朝上下誰不知謝遷最是能言善辯,引經據典,議古論今,更是他拿手好戲。


    可張鶴齡不與他說這些,即便他罵了,張鶴齡依然淡然以對,讓他覺著說的,全是無用功。且張鶴齡隻說現實,讓他實在不好再言。


    若是再與張鶴齡用文人之辯,那是雞對鴨講,他自己可能更不痛快。因而,動手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要知道,大明朝的文官當朝揍人可一點也不含糊。


    隻是,他似乎錯估了形勢,還好,劉健和李東陽清醒的很,伸出手,拉住了謝遷。


    “嗬嗬!”


    張鶴齡撇撇嘴,笑道:“謝閣老,本侯自我介紹一下,本侯張鶴齡,字長孺,大明壽寧侯。五歲習文,誌學之年棄文從武,雖未有所成,但尚使得一二。可千萬別認錯了,我可不叫馬順。”


    “但有機會,老夫必將你張家兄弟彈劾問罪。”謝遷袍袖一揮,放了句狠話之後,怒氣衝衝而去。


    劉健全程未發一言,似乎是不屑與張鶴齡說話,最後意味深長的看了張鶴齡一眼後,隨之離去。


    “壽寧侯,何必如此尖刻?”


    李東陽也是準備離去,但當與張鶴齡錯身而過時,他頓住腳步,突然道了一句。


    張鶴齡有些意外,微笑道:“李閣老,本侯何來尖刻?難道,他人說,是義正辭嚴,本侯說,就是尖刻?那這般評判,本侯可敬謝不敏!”


    “壽寧侯,老夫不欲與你辯論,你當知,諸多事不可隻單一看表麵。且,現實如此,非一人一時之功。老夫家裏也是田產不少,亦屬老夫中第後積累至今,若是按你的說法且不管原由,老夫是不是也要以死謝罪。你可想過,若皆是如此,這天下是何等模樣了?”


    “哈哈,西崖公,這般說法,可不是張某所言!”


    張鶴齡笑著搖搖頭,道:“其實吧,西崖公先一句說的有理,現實如此,非一人一時之功。張某往日不無受益於這‘現實’二字。而張某,亦從不晦言。


    人都說張某囂張跋扈,肆無忌憚,做了還敢說,說了還敢認?事實如何,張某不想辯駁。左右能奈我何?因而,本侯也不怕人言。但本侯見不得的是,既同是如此,何來差別對待呢?難道不說的就比我這個說了的高貴?


    袞袞諸公,難道不是該想如何改變?不思改變現實,隻知區別相待,是覺著,我這個幸進的外戚好拿捏一些,而一般人不好拿捏?或是,劃了我這一撥,就可天下太平?


    孰不知,倒了張家,還有周家,甚或還有李家、謝家、劉家……”


    “壽寧侯……”


    任李東陽自詡善思善謀,此時也不知該如何去說,他舉拳行了一禮,搖搖頭,就待離開。


    “西崖公,你是至今唯一一位當著本侯麵自承家中有產有田的人,因而臨別前本侯多說一句。”


    張鶴齡微笑著,平淡的笑容,讓人仿若如沐春風一般。隻是說出的話,卻是讓李東陽不知冷暖。


    “國家,家國?本侯一閑散侯爺,無資格去言及此等大的綱目。但本侯覺著,無論是何人何時,切不可欺心。


    本侯借一事說來,成化年間,那位藏了《鄭和出使水程》的劉郎中,因其不畏君王的一舉,為世人標榜,皆言他錚錚鐵骨。本侯對事情的本身不予置評,他的初衷,本侯也不予猜測。


    或如世人所言,先帝欲再使下西洋之事,是勞民傷財,劉郎中有氣節,不畏皇權,信念堅定,以致對社稷有功。


    但西崖公是內閣閣老,當不是凡俗庸夫,應知道,南邊靠海之處,一直未與外埠斷了聯係,倭、番、紅毛,入我大明者早已屢見不鮮。


    閣老可曾想過,今日他們規規矩矩,但或許未來幾十年後,百年後,幾百年後,當那些倭、番、紅毛,駕著海船戰艦進我大明海疆之時,該當如何?


    世人可會歎息一聲,那一位、那一批大臣們,因時代條件和自身思想、學問、經曆的局限,未能洞察天下發展的大勢?可會感慨一聲,這是曆史的遺憾?


    嗬嗬,李閣老,本侯前後所言,是否說的不著邊際,您認為呢?”


    “壽寧侯,依你所言,劉……郎中或另有大臣,不知,是為不察大勢,知,是為欺心!你又覺得什麽是大勢?”


    張鶴齡笑著搖搖頭:“西崖公,張某還是那一句,不予置評。不過,不知西崖公可知,在我大明東南,最大的造船出海人家是哪一家?或是哪幾家?”


    “……”


    張鶴齡笑著擺擺手,道:“不問也罷,現實如此罷了。因而,本侯隻想問問,錚錚然喊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人們,還是否有這個心?或者,心還在,但力不足,也隻能隨波逐流。既如此,那且留住這份心,切莫欺它,最後自己騙了自己!”


    “告辭!”


    張鶴齡抱拳一禮,身姿颯然的轉身離去。


    很可笑?很可悲?


    囂張跋扈,肆無忌憚,言語無忌,甚至言行也無忌,若是正常發展下去,大致是沒有好結果的。


    可我們這些所謂的朝廷棟梁們呢?


    李東陽看著遠去的那道背影,一聲不吭,下意識的咬了咬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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