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城外廷,午門內之東,文華殿之南,有紅牆黃瓦的十來間樓閣。


    這裏就是大明內閣的辦公所——文淵閣。


    其中靠西邊的五間,中揭‘文淵閣’三個燙金大字,筆走龍蛇、鐵畫銀鉤、氣勢威嚴。這裏是閣老和內閣所屬官吏日常辦公的地方。


    餘下五間,則後列書匱,靠文淵閣最近的那兩間,有前楹隔斷,此即為退休所了。


    文淵閣。


    退休所。


    此退休非彼退休。


    退休所,字意在於退和休,退者退朝,休者休息,從字麵意思理解就是,內閣朝臣們退朝之後的休息所在。


    退休所分大小兩間,其中有一間大的則是隻為閣老們準備的休息之地。


    今日不設晚朝,退休所本不會來人,可此時三位閣老確是坐在此處。


    內閣屬官們,小心翼翼的送上了茶水糕點,接著輕手輕腳的支起炭盆置於邊角,然後再小心翼翼的退出,全程幾乎未曾發出聲響。


    直到他們帶上門,悄然離去時,這才稍鬆了一口氣。蓋因為,幾位閣老的臉色不很好看啊,哦,李閣老稍微好些,劉閣老就差多了,特別是謝閣老,那是陰雲密布,他們可怕受了池魚之殃。


    閣老的心情和動靜就是整個文淵閣最大的風向標,一幹人等,自然要琢磨一二。因而,相熟的幾人,湊到了一起,低聲討論起來。


    “王司直,今兒是怎的了?頭前閣老們還說著晚朝的事,怎的晚朝未上,偏幾位閣老還……”


    “我怎知道,閣老們進宮覲見,迴來便是這般了。總之,小心點。”


    “我想,大概還是見陛下時的事吧。李兄,你可曾留意,閣老們是空手過去的,迴來帶了一份上諭?”


    “上諭?不是閣老帶的條陳?嘿,也是,那幾色的綢布,可不是上諭嘛!”


    “也不知是什麽上諭,按說,陛下該不會啊……”


    “……”


    退休所的隔音很好,外間的小聲議論,在屋子絲毫聽不著聲響。


    屋子裏此時安靜異常。


    而被屬官們所討論“上諭”此刻正在謝遷的手中。他死盯著這麵綢布,方正的臉孔,甚至都有些扭曲。


    這確是上諭,且是需明發之製昭,他們幾人早便看過,內容簡單,字數也不多,他們甚至能記住每一個字。


    既是明發,自然需他們內閣確定後發出。可他們不想,心裏複雜的一塌糊塗。


    這時,李東陽麵露思索,冷靜道:“首輔,直接發下去吧!?其實也不算甚大事,再說,這本來也是我等希望看到的。不過,諭旨發下之後,我等應是要做一些思量!”


    “不發還能如何?難道我等還要給他一個外戚張目,說是陛下罰的輕了重了?總不能我這個首輔去封駁一道處罰外戚的旨意吧!”劉健苦笑道。


    作為首輔,他以善斷而聞名,自然是有決斷的,但似乎近日來兩次碰到這一位的事,都是左右兩不好,讓他的斷沒了用場。


    “啪!”


    謝遷合上諭旨摔在了案幾上,頗用了幾分力氣,頓時發出一聲脆響。


    他很不滿意,瞪著李東陽道:“賓之,頭前在陛下那裏,你為何攔我。若是當時據理力爭,這上諭不接又怎的?如今帶了迴來,還如何來行事?”


    李東陽暗自搖頭,淡淡道:“於喬,若是我不攔你,你打算如何行事?或者,你打算如何不接?以何種理由?”


    “何種理由!?”


    謝遷輕哼道:“要何理由?這份諭旨不合規矩,這份諭旨,於法不合,這份諭旨更不該明發。不可?”


    李東陽問道:“不符哪條規矩?又於哪一條法不合?”


    “賓之,你是何意?”


    謝遷不滿道:“你該知曉,我們是一頭的。怎就幫著一外戚說話。頭前乾清宮外,難道他張鶴齡給你許了好處?”


    “於喬,怎的說話呢?”


    劉健沉著臉嗬斥了謝遷,轉頭看向李東陽道:“賓之,別和於喬一般計較,這麽大歲數,且是當朝內閣大臣了。還是這般燥呢。”


    “首輔,哪有甚計較的!”


    李東陽搖搖頭,無所謂道:“正如於喬所言,我們是一頭的。內閣現隻有我等三人,諸多事務,都要合著一起辦。且首輔接位時日尚短,方理清上下之時,極為關鍵,每出一命,不可空擲。”


    “但也正因如此,我們內閣之間才不能有分歧,即便是有一二不同,當也在自家屋裏商量,等出了門,我們的意見隻能是一致的。否則……”


    “賓之,你此言方是正理!”


    劉健欣慰點頭,不得不說,這個因長相清奇而錯失狀元,但仍能以絕世才華讓人舍不得太過壓低名次的當年神童,真就胸有溝壑,腹有經緯。


    謝遷也知道,自己說的話過了,因而,他收斂了脾氣,緩聲道:“好,賓之,是我的不是。你既言於此,那你該是知道,這份上諭罰下,看似痛快,可有甚實際意義?”


    李東陽搖搖頭道:“於喬,我何嚐不知,但能如何?還真能殺頭不成?其實,首輔,於喬,在我看,陛下這份諭旨,是既不合理,亦不合情,更不合法……”


    “既是都不合,那正好……”謝遷一聲附和。


    劉健擺擺手,按下了謝遷,問李東陽問道:“怎說?都不合?”


    李東陽頷首道:“是啊,首輔,都不合。先說法,按大明律,他的罪可為絞,但他是侯爵,且有世卷,更有從一品銜,可抵罪減等,流放都夠不著。他還賠了銀子,罰了銀子,又可酌情減等。


    如此判與法而言,不合。即便是勉強解釋,也隻能說極為苛刻。此是陛下下旨,若是三司定罪,說不得判罪之人要被說聲酷吏。


    再說情,其實亦可言是情理。可見著哪朝大臣會因這些罪,如此重判……”


    “重嗎?我覺得太輕了!”


    謝遷打斷了李東陽,不滿道。


    “嗬嗬!”


    李東陽笑了笑道:“於喬,你之前不是問我,乾清宮外張鶴齡和我說的什麽?他說的大多都無甚意義,但有一條,我覺得對,那就是公平,和不欺心。”


    謝遷聽到“不欺心”三字,眼見著怒氣再次上湧。劉健趕忙的壓了壓手道:“聽賓之說完,其實,老夫也覺得,這幾字尚可!”


    “是啊,首輔,於喬,今日,我被人言粗鄙無術的外戚教了一迴,也不知……”


    李東陽搖頭後,正色道:“去歲,馬負圖之子,因主使毆人至死案,有司判決罪當絞。因貴利放貸多有紛爭,致民傷殘多達數十。且……”


    “行了行了,案子我清楚……”


    謝遷再次打斷,不滿道:“能一樣嘛?馬負圖是大司馬,且有功於國。”


    “於喬,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說的人很多,可我等皆知,這也就說而已。因而,馬負圖之事,我等覺得這是情理。”


    李東陽笑道:“馬負圖是大司馬,從一品的光祿大夫、柱國,法司不可輕加。可他兒子,卻是白身,論罪並罰可判斬的一介白身都能隻被判“徒”。那難道身份可與馬負圖對等的堂堂大明侯爵,從一品都督同知,罪名尚且不及的人,不說不能循例馬負圖的一個區區逆子,反而要判於此,此還是情理?可真就能公平、不欺心?”


    “那不正好借此在陛下那裏駁了……”


    謝遷下意識的反駁著,隻是說著說著,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他可以不管公平,不管欺心不欺心,可難道他們要用判重了的理由來封駁處罰外戚的旨意。倒也不是不可,可一來,傳出後他們這些閣臣如何自處,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如他們一般想的那麽深。二來,也是最重要的,陛下會如何想?


    陛下應是會想,你們屢次要朕處罰壽寧侯,朕處罰了,但輕了,你們不滿。如今朕再處罰,且重處,你們卻又說不可。難道朕已約束外戚,比對你們朝臣更苛刻依然不行?真就要殺了他的頭?還是故意與朕為難呢?


    內閣權利是大,但大的基礎是,皇帝不會掀盤子,真惹怒了,去職也就是一道旨意的事。


    “嗬嗬!”


    劉健看著謝遷沉默了,他看向李東陽淡淡笑笑,道:“看來賓之是被那張家小兒的言語刺激到了!”


    “首輔,若說刺激,應是沒有的。不過,我當時倒是被張鶴齡說的不知如何應對。”


    李東陽裝作苦笑道:“說,不好說,罵,可罵,但他不接,打,我可打不過,有些憋悶啊!”


    “哈哈!”


    劉健朗聲一笑,就連謝遷也是跟著笑了起來,退休所因此一笑,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


    未幾,李東陽卻是收斂笑容,擔心道:“首輔,於喬,事已成定局,無謂糾纏無益。他也隻是一個外戚,日後若是循規蹈矩,無非多個吃祿米的閑人,無傷大雅。若是不好,再尋機辦了就是。


    我現在有些擔心之處,不在於他。剛於喬所言,這旨意無甚意義?我思量之下,若說意義,唯一的意義,大致就是讓滿朝文武瞧著,無形中有了個循例。而此循例可憑陛下,循或是不循!”


    劉健、謝遷,盡皆默然。


    “咚咚咚!”


    正此時,門外傳出了敲門聲。劉健沉著臉,喚了一聲“進”!


    吱呀一聲,一名內閣屬官輕推開門,快步行至閣老身前,躬身道:“首輔,李閣老,謝閣老,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求見!”


    “何事?帶他進來吧!”


    “是!”


    稍頃,40左右年歲,一身青袍朝服的兵部武選司員外郎鍾衡,快步走了進來。


    一進門,鍾衡徑直上前,大禮拜下道:“下官見過劉閣老、李閣老、謝閣老。”


    “免禮!說吧,何事這般急切!”


    劉健看著麵前的這位員外郎,擺手問道。


    “劉公,下官奉上官之命,前來報訊。陛下有旨意,兵部已按旨意與有司確認,發下部文。部文雲,原南京右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獲罪貶職調任錦衣親軍鎮撫使兼東城千戶所千戶,另兼領東城兵馬司指揮使一職……”


    劉健眉頭蹙起,沉聲道:“小小五品、六品,何須報來內閣一說?”


    謝遷的記憶太深刻,他不由低聲提醒道:“首輔,南京右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啊!”


    “嗯?”


    劉健頓時反應過來,麵色不由一變。


    唉!看來是終於走出這一步了!


    李東陽心裏輕歎,緩緩閉上了眼睛。


    ……


    壽寧侯府,前院。


    張鶴齡迴府之時,張周兩家的契約已是處理完畢,即便是一向講效率的張鶴齡也不由感慨。實在太快了!


    不過,快點也好,本來就怕夜長夢多。


    “齊叔,衙門備案了嗎?”


    盧齊頷首道:“侯爺放心,契約簽署完成之後,我就派人拿著協議和山地契約去順天府辦了憑證。此事已在衙門確認,無法更改!”


    “嗬嗬!”


    張鶴齡笑了笑道:“齊叔不問本侯為何做這個蝕本的買賣?”


    “侯爺,老朽不知。若是侯爺尚未決定之前,老朽或會問上幾句,甚或勸阻侯爺。但侯爺既已下令,府中上下,必要全力執行。”


    “善!”


    張鶴齡讚賞道:“齊叔所言方是正理,在未做決定之前,府中上下皆可參言獻策,然一旦決策,必須全力執行。此事齊叔辦的妥帖,本侯很欣慰!”


    “謝侯爺誇獎!”


    張鶴齡擺擺手道:“事既已辦完,那……齊叔,府裏和大興那邊簽的協議你都知道了吧?”


    見盧齊點頭,張鶴齡繼續道:“迴頭可讓家裏人去外麵傳一傳,把那份協議的內容,散散。”


    “侯爺,老朽明白了,這事好辦。”


    “嗬嗬!”


    張鶴齡笑了笑,也不再繼續吩咐,轉頭道:“領本侯去看看你帶迴來的東西吧。那些山頭能不能值8萬兩,就看這些了!”


    “是,侯爺請!”


    張鶴齡點點頭,跟著管家盧齊來到了前院裏的一處偏院之處。


    “老爺您來了!”


    待他趕到時,隻見小院裏人挺多,正蹲著拾掇地上一堆石頭的幾個家丁紛紛起身行禮問安。


    張鶴齡擺擺手,徑直走了過去。


    一堆石頭,幾十塊,張鶴齡蹲下來翻翻撿撿,一一觀察之後,暗自點頭。


    還不錯,品種很齊全,成色看起來也不差,幾乎他想要的都有,這是齊備了。


    “齊叔,這些石頭數量如何?”


    張鶴齡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指著石頭,向管家問道。


    盧齊迴道:“迴侯爺,滿山都是。往日裏,也有些莊戶上山去敲打些,好挖也好找。據莊戶們說,有些石頭可以燒一燒,再碾碎了摻水和開,抹個草棚圍牆,有些白色看著倒也光淨,就是不太耐用,雨水衝刷幾次便淡了。”


    張鶴齡不由意外,問道:“哦?有莊戶使過?”


    “是的,有不少,都是些不花錢的東西!”


    張鶴齡滿意點頭,道:“既是有人使過,那要是在莊子那邊開個窯,倒也更容易上手了。”


    “侯爺,您是打算做這個營生!?”


    盧齊擔心道:“可這個若是賣,不好用啊,大致……沒人要!”


    張鶴齡笑了笑,搖頭道:“自然不是那般簡單的東西。你說的那個勉強可叫做石灰,用倒亦可用,就是用這種燒出來的……”


    張鶴齡指了指這一地的石頭,其中泛白色的,正是石灰石。


    “齊叔,還有這一種和這一種,你記一下,迴頭主要就是挖這些!本侯要做的買賣,是一種新的料子。”


    石灰石、黏土,再加上一些煤渣、鐵渣,按比例碾碎了混一起煆燒,出窯之後,加少許比例的石膏,再磨碎了,就成為他所想要的材料了。


    沒錯,水泥。


    應該說,土水泥。


    前世他父親幹了半輩子的廠子,他中學時期,放假時常去假期工的地方,他的童年和少年,接觸最多的便是這些。


    雖然在大明,沒有那些可以代替人工的機械,也不可能做到機械那般的精細。但在這個時代,即便是最低標號的水泥,也足夠承載大明絕大多數的建築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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