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水庫之下,380米深的地方。


    原本這裏的水域隻有180米左右,不過在上次海震中‘夔門’塌陷下沉了差不多200米,如今的青銅城陷入了水底裂縫之中,隻有深入地縫,才能再次進入那裏。


    一堵牆壁橫在懸崖裏,一堵向左向右向上向下無限延伸的巨牆,在射燈的光照下泛著古老的青綠色,班駁的銅鏽如一層棉絮般覆蓋在上麵,泡沫狀的銅鏽裏生長著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細長的絲條隨著水流輕輕地擺動。


    青銅壁上微微浮凸出的人麵,那張痛苦的麵孔,口中叼著燃燒的木柴,造型猙獰。


    那是‘活靈’,青銅城的守衛。


    活靈對於青銅城而言,相當於門鎖那樣的東西,這是一個被禁錮的靈魂,會按照龍王的旨意,守衛青銅城的門。


    但是今天,這個扭曲的‘活靈’被打壞了,原本痛苦的麵孔變成了驚恐的尖叫像,凹陷進青銅牆壁內,布滿龜裂。


    這個仿佛望不到盡頭青銅牆壁也在微微顫抖,下意識的讓人覺得,是青銅城在顫抖。


    仔細去聽,會聽到模糊的鋼鐵撞擊的聲音從青銅牆壁內傳出來……


    伴隨著嘶吼和咆哮。


    沿著聲音向前,穿透青銅牆壁,便是一條青銅甬道,甬道兩側站著數不清的青銅雕塑,都是些身著古代衣冠的人,官員或者武將,手捧牙笏。


    唯一不同的是,從袍服和甲胄領口中伸出的,是細長的蛇頸,這些官員的頭,都是眼鏡蛇似的蛇頭,滑稽的是有的蛇頭上還扣著帽子。


    原本他們該是拱衛王架的臣子,如今東倒西歪,像是一堆被隨手丟在角落的垃圾。


    撞擊聲越來越響——


    整條甬道中都是金屬的迴聲,像是有個死板的僧人對著一口青銅鍾不停地撞……不停地撞……


    繼續向前……


    視野豁然開朗,寬敞的大廳、吊頂的巨大畫壁,青銅的王座……


    大廳內,兩道視網膜捕捉不到的身影在不停的碰撞,那些巨大的金屬撞擊聲並不是兩台液壓機在對撞,而是這兩個怪物鱗片碰撞的聲音。


    電光石火的瞬間,怪物們已經來往衝突了多次,留下無數殘影,利爪和重劍劃出黑紅色的血絲。


    但沒有任何一方停下。


    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衝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東西,連這座青銅城都搖搖欲墜。


    偶爾焦灼的瞬間,模糊能看到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灰白色的與黑色的,持劍的與赤手空拳的……


    他們身高數米,骨節突破體表,頭角猙獰,拖著尾巴……


    矮小的灰龍用肩膀頂著高大的黑龍後退,灰龍用利爪在他的身上撕下一塊又一塊帶血的鱗片……黑龍痛苦地吼叫,手中巨大的斬馬刀反複刺入灰龍的身體,就像要用這把巨大的斬馬刀刺破充水的氣球那樣,紅的發黑的血液灑滿了地麵。


    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


    雙方重複地受傷,都是傷及內髒和骨骼的致命傷,但強大的再生能力一直在起作用,修複斷裂的肌腱、骨骼和內髒,強迫它們重新聚合,以便再度投入殘酷的戰鬥中去。


    利爪割裂了牆壁,青銅製成的煉金鋼鐵牆壁像是一塊奶酪般被撕開,但被持劍者成功地閃避了,持劍者捕捉到短瞬間的進攻機會,鐵劍唿嘯著撩起,大片的血花濺上了天花板。


    可利爪也趁機抓住了他的肋部,刺穿了鱗片,再貫穿肌肉,狠狠地刺入了持劍者的肝髒或者腎髒。


    某個時刻,黑龍突然抓不住那把巨大的斬馬刀,跌跌撞撞地後退,一直退到後背撞上牆壁才停下。


    他背靠著牆緩緩地坐下,牆壁上留下大片像是抹布擦過的血跡,熔岩色的黃金瞳漸漸黯淡,仿佛風中即將熄滅的燈燭。


    斬馬刀仍然插在灰龍的胸腔中,這把刀過於寬長,以至於灰龍根本無法觸碰到刀柄去拔出它,隻能用雙爪夾住刀身,一點點把斬馬刀從身體裏夾出來。


    灰龍從身體裏推出了斬馬刀,


    眼睛,從始至終,都緊緊盯著靠牆坐倒的身影。


    寂靜,隻有烈火燃燒可燃材料的劈啪聲。


    那個怪物像是死了,看起來這場廝殺是這位赤手空拳、身影矮小的灰龍獲勝了……然而走廊中忽然響起了沉重而緩慢的鼓聲,這聲音就像是在耳邊響起的,好似有人在敲打你的耳膜,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高亢,最後整條走廊都在鼓聲中震動起來。


    那是黑龍的心跳!在強大血統的幫助下,驟停的心髒再度搏動起來,怪物瞬間睜眼,黃金瞳熊熊燃燒。


    灰龍與黑龍,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


    他們咆哮,他們廝殺,這是王與王的戰爭,唯有死亡可以終止!


    ……


    更裏麵的地方。


    一間小屋裏,一棟青銅鑄造的、古老的民居,除了質地以外,跟他在曆史書插圖裏看到的中國古代民居沒有任何差別。


    甚至還有窗戶,隻不過窗外是漆黑的金屬牆壁。


    照亮的是一盞小燈,青銅質地,造型是一個宮女跪坐在桌上,一手捧燈,一手的袖子攏在燈罩上方。


    這是長信宮燈!這東西曾經在中山靖王劉勝的墓裏出土。


    這裏處在水的下方,封閉得又好,上千年過去了,一點灰塵都沒有。


    屋子裏的陳設異常簡潔,三間屋子裏兩間是臥房,床榻是藤製的,依然結實,牆上懸掛著的卷軸卻沒有那麽幸運,手指掃過,絹片粉碎,一根光禿禿的木軸落在地上滾遠了,矮桌上還放著陶製的花瓶,花瓶裏插著一支已經枯透的花,漆黑的莖像是鐵絲拉成的,兩襲衣袍掛在牆上,都是白色,乍一看像是一高一矮兩個人貼牆站著,堂屋裏,一疊泛黃的粗紙放在矮桌上,上麵的字跡清晰可辨,是端莊的漢隸,上麵是不完整的一句話,“龍興十二年,卜,不詳……”


    秦惶坐著矮桌旁,用沒有繭皮的手掌摩挲這張粗紙。


    他耳邊一直旋繞著刺耳的哭嚎,一個男孩的哭嚎,撕心裂肺,充滿委屈,也充滿仇恨……還有上層大殿傳下來的破空聲,金屬碰撞聲。


    秦惶都沒有理會,隻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發呆。


    在很多年以前,在這個簡陋的“寢宮”裏,兩個龍王就是這麽對坐著說話。


    兩間臥室,兩襲白色的袍子,兩個人。


    一個人麵前放著一疊紙在寫字,另一個人為他倒水,看著他。


    秦惶平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看起來有些悲傷,好像隨時都會掉下淚來,他撚起粗紙,不緊不慢地撕開,撕成兩半的紙再次被他疊在一起,再次撕開,


    最後,他隨手丟向空中,任由紙片飄落劃過他的身體,仿佛將一首飛逝的長詩撕成碎片,向著遺忘的故鄉一路拋灑。


    這一刻他看起來像個閔懷天下的神子。


    可他身後的慘狀卻在否認這件事。


    藤條綁著的木床碎裂滿地,濃烈到窒息的血腥氣與肉塊腥臭味道充斥這片空間。


    年幼的男孩趴在地上,呈‘大’字形,淒厲的哭嚎就是從他口中傳來的……原本應該坐在矮桌前寫字,這座青銅城的主人、青銅與火之王——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從外貌上看,像是個不到12歲的小學生,還是那種出了門遇到陌生人搭話就可能嚇一跳的、懦弱的孩子。


    如今這個孩子被釘在地上,


    ‘暴食’與‘貪婪’插在他的兩條腿的腳腕,‘懶惰’與‘嫉妒’插在他的手腕,手腕和腳腕都是關節軟骨的地方,這種部位被破壞,即便是龍王也不能瞬間治愈。


    ‘傲慢’插在康斯坦丁背後的脊椎上,大約胸骨與腹腔交接的地方稍微向上一點。


    ‘暴怒’刺入男孩的後腦,從下頜處竄出。


    龍有兩個神經中樞,大腦和脊椎都是,‘傲慢’與‘暴怒’破壞了這兩個地方,這種手段足以殺死龍王……但康斯坦丁並未死去,他仍然固執地仰著頭,怒視矮桌前的‘仇人’,這個懦弱的男孩也有瘋狂的一麵。


    但他隻能狼狽地趴在地上,張著嘴發出嘶啞的、意義不明的聲音。


    這些長刀的刀柄朝上,刀身貫穿康斯坦丁的皮膚、血肉與骨頭,深深地插入地裏。


    諾頓帶走了專門為夏彌打造的‘色欲’,剩下的六把‘七宗罪’全部被秦惶用在了康斯坦丁身上,這些專門為龍王打造的煉金武器將康斯坦丁死死地鑲在地上,關節、筋骨、包括運動與語言在內的神經中樞全部被破壞了,除了嘶吼與咒罵他什麽都做不了。


    過了好久,男孩的吼叫都沒有停止,科學解釋不了這個脊椎被截斷、大腦被攪成漿糊的男孩為什麽還沒有死去,即便是龍王,也不該能做到這種事情。


    先一步停止的,是上層巨大的碰撞聲。


    ‘c!c!……’


    某種有節奏的聲音越來越近,有點像是大型猛獸行走的腳步聲,卻又像是一大捆武器拖在地上的聲音。


    康斯坦丁就像是收到了某種信號,嚎叫戛然而止,鼻涕眼淚縱橫的小臉努力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眼底裏有期待,也有驚恐……


    最後走進來的,是披著灰白色鱗片、拖行著尾巴的夏彌,她長著鋒利指甲的利爪中,小心翼翼捧著一杯奶茶,抹茶味兒的。


    她身上的鱗片伴隨著唿吸一張一合,鋼纜般的肌肉筋骨在鱗片下飛快湧動,染血的身體在強悍的基因下飛快痊愈。


    夏彌注意到了兩人同時看來的目光,秦惶很平靜,康斯坦丁眼中的光卻瞬間熄滅下去……他沒有等到相見的人。


    夏彌輕輕瞥了一眼被釘在地上的康斯坦丁,冰冷的眸子中沒有任何波動。


    匆匆一瞥轉向秦惶,與他靜靜地對視。


    這幅場景看起來有些古怪……小男孩被六把巨大的刀釘在地上,血流了一地。怪物與男人對視,然後怪物突然眨了眨眼睛,歪頭,換個方向再次歪頭,像一隻對著水麵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小貓。


    “就算你這麽看著我,我暫時也不會解除龍化的……我沒穿衣服。”夏彌的聲音不似過去清脆輕靈,嘶啞渾厚,像台生鏽的鼓風機。


    秦惶輕輕地頷首,站起身,走出房間,帶上了那扇特意沒有破壞的金屬門。


    他知道夏彌與康斯坦丁還有些話要說。


    也沒有興趣去聽。


    順著來時的路返迴,青銅製成的階梯上是十道斷斷續續的劃痕,這是夏彌留下的‘足跡’,龍化之後的身體,就連腳指甲都是無堅不摧的武器。


    一節節拾梯而上,來到大殿。


    這裏已經變得麵目全非,碎裂的青銅塊到處都是,依稀能看出那些是‘銅像’‘青銅王座’等等,之前的碎骸……龍王之間的戰鬥太過慘烈,這裏的東西都不是那兩人特意打破的,而是在無數次被撞飛後碰碎的,用身體。


    秦惶對這些也沒有一點興趣,他一直看著坐在角落裏的諾頓,看著他慢慢消逝……


    消逝……


    龍王的死亡,代表著血肉的逝去,就像風吹散碳化的葉子……最後隻剩下藝術品般的枯骨,龍骨十字。


    諾頓還沒有完全死去,但也不遠了。


    他的鱗片已經褪去了,血肉正在快速潰散,雙眼渾濁得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沒有焦點。


    秦惶突然覺得有些可悲,卻又固執地不讓自己移開視線。


    這位曾經‘火焰的主宰’,白帝城的主人,青銅與火之王,最後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舊椅子,以無聲的狀態期待著火的降臨……長久地坐落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無聲無息地消磨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


    “我的名為康斯坦丁,曾至火焰的山巔,於彼處融化青銅的海洋,鑄造神的名。”秦惶輕聲吟誦這段古老的經文。


    從今天開始,諾頓與康斯坦丁這兩個名字就隻能刻在墓碑上了。


    青銅與火之王,從此真真正正成為了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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