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馬車在官道上疾馳。


    沈逸辰倚在馬車的一角小寐,額頭上有明顯汗珠。


    沈括記得大夫先前說過,喝完這劑藥,會發些汗,頭痛的症狀就能減輕些,等再服兩劑藥,就能痊愈。


    自元洲城出來大約半個多時辰,侯爺一直靠在一角小寐,他不敢出聲相擾。


    馬車行得很快,應當再有兩個多時辰就到城鎮了。


    屆時,再尋個地方給侯爺煎藥。


    沈括本在出神,卻見沈逸辰指尖忽然顫了顫,重重扣緊榻邊。清風晚照,車內微微有些涼意,柔白色的月光透過窗戶映了進來,鋪在腳下的毛毯不覺染了一層清暉。


    “侯爺。”


    聽到他的聲音,沈逸辰緩緩睜眼,柔白色的月光竟然有些刺眼。


    他攏了攏眉頭,伸手捏了捏額前,沈括趕緊上前,扯了窗內的紗簾遮擋,馬車內的光線倏然暗了下來。


    沈逸辰才看清眼前之人,“……沈括?”


    他聲音嘶啞,低沉裏又帶著幾分錯覺。


    “末將在。”沈括雖然應聲,心中卻有遲疑,侯爺看他的目光有些說不出的奇怪。


    沈括不由自主摸了摸臉,仿佛也沒有什麽異常,恐怕……應當是侯爺服了藥,一直在昏睡,此時突然驚醒,還有些沒有迴過神來吧。


    遂而寬心。


    沈逸辰卻噤聲。


    他噤聲,不僅是因為看到眼前這個忽然年輕了多少歲的沈括,更是因為,他分明才親眼看到沈括死在他麵前……


    ***


    弘德二十一年,先帝薨,景帝登基。


    景帝原本不是太子。


    前太子犯了大忌,先帝彌留前密詔心腹大臣,將前太子貶黜。


    前太子雖遭罷黜,儲君卻未立,先帝又薨逝了。各方勢力在朝中博弈,使盡手段擁立各自支持的皇子上位,一時間長風國中亂作一團。


    朝堂之中針鋒相對,各方勢力紛紛結盟。最後是懷安侯府力挺景王上位,才有了日後的景王登基,成為景帝。


    懷安侯府也因此得了潑天的權勢和富貴。


    沈逸辰就是懷安侯!


    景帝立了懷安侯府二房的女兒,也就是沈逸辰二叔的女兒沈安安為後,沈逸辰成了國舅。


    懷安侯府盛極一時!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道理亙古不變。沈逸辰深知盛極一時的懷安侯府絕非景帝願意看到的,便自請返迴懷洲,駐守西南邊境。景帝‘情麵上’甚是不願,卻‘艱難’允了。京郊十裏相送,還曾成了一時佳話。


    ……


    弘景七年,也就是景帝登基後的第七年。


    景帝忽然秘密賜死安安,二叔也啷當下獄。


    宮中的事情做得極其隱秘,也全麵封鎖了到懷洲的消息,景帝忌憚他。


    等消息傳到懷洲,他正在懷洲的南屬十八郡巡視,隨行的侍從不過幾十人。謀士讓他立即返迴懷洲,遲則生變。結果迴程途中,他遇到宮中暗衛和南蠻死士的追殺,一幹心腹拚死救他離開。


    沈括就是其一。


    那是三月的夜晚,下著瓢潑大雨。分明是春日,天卻像今日這般出奇得冷。


    沈括領了二十餘騎落了城門死守,他才逃出彤郡。城內熊熊烈火,兵器廝殺,見血封喉的聲音讓人齒寒。


    ……


    分明是才閉眼的事,清楚得曆曆在目。


    若不是沈括,他恐怕連彤郡都逃不出去。


    但他隻要迴到懷洲城,一切就尚有轉機。


    這一路逃亡,隨行的侍從死得死,傷得傷,等逃出彤郡,幾十人的隊伍隻剩下了四五人。臨到懷洲城,他終於擺脫了宮中暗衛和南蠻死士的追殺,卻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親信手中。


    他眼前一沉,意識在大雨的衝刷中慢慢消散……


    再睜眼,看到的卻是眼前年少時的沈括。


    如同一場夢。


    ……


    沈yi辰隻覺腦中昏昏沉沉,眼前的幕幕不知是錯覺還是噩夢。


    “現在什麽時候?”他沉聲問。


    “戌時。”沈括會錯了意。


    從“仁和”醫館出來,在路上又行了些時候,當是過了酉時,是戌時。


    沈逸辰沒有應聲。


    他腦中渾渾噩噩,額頭微微有些發燙,唇邊幹涸。他伸手,掀起馬上的簾櫳,馬車疾馳,映入眼簾的除了滿眼的漆黑,便是官道。


    他蹙了蹙眉頭:“這是哪裏?”


    沈括應道,“侯爺,才出元洲城大半個時辰。”


    元洲城……沈逸辰垂眸。


    記憶中,他隻去過一次元洲城。


    當年奉召入京,他途徑過元洲城,探望舊識的恩師和同窗,還在元洲城呆了幾日。


    那是弘德十九年二月的事。


    ——整整十年前!


    他之所以記得清清楚楚,是因為他在那裏遇見了方槿桐。


    沈逸辰警惕的目光柔和下來。


    其實那個時候的方槿桐是何模樣,個子有多高,他已經記不太清了。隻依稀記得那時的她不過是個剛及笄的丫頭,他對她的印象,隻是方三叔的女兒。


    祖輩時候,方家同沈家曾是世交,他的祖父同方槿桐的祖父是袍澤之友。他幼時在祖父身邊見過方世年,祖父讓他喚過一聲‘三叔’。後來祖父去世,沈家同方家的走動便少了。他也聽說方世年在朝中任大理寺卿,卻沒想到會在元洲城遇到。


    他禮貌得喚方世年一聲“三叔”。


    方世年也待他熱忱。


    他同三叔在書房內說話,方槿桐就躲在屏風外偷聽,雖然他不知道她那時在偷聽什麽,最終卻是將那扇屏風推倒了,整個摔了個人仰馬翻出來。


    窘迫至極。


    他記住了這個丫頭。


    ……


    再後來不過一兩年光景,他聽到風聲,大理寺卿方世年惹怒了聖意,方家被抄。聽聞抄家時,竟然還搜到了方世年當年參與謀逆時的證據。


    聽聞證據確鑿,方世年被判秋後問斬,方家亦受牽連。


    方家男丁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女眷賣為罪奴,官/妓。偌大一個百年世家,忽然間傾覆。


    那時正逢先帝彌留,急下聖旨讓他入京,他恰好在進京路上救下了方槿桐。


    他救方槿桐,是認出她是方三叔的女兒,動了惻隱之心。


    那時候的方槿桐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稍加修飾也算明豔動人。


    那也是他第一次認真看她。


    後來先帝薨逝,京中暗波湧動,他要留在京中助景王上位,便讓沈括將她帶迴懷洲城暫避風頭。


    彼時天下初定,隨便一件小事在朝堂上都可牽一發而動全身,為了掩人耳目,他娶方槿桐為妻。


    他也並非喜歡她,隻是那時方家已經沒有旁人了。而懷安侯府也盛極一時,他娶誰都會遭景帝猜忌,隻能等待指婚。幹脆捏造了一個小家碧玉的身份,她既可以在懷安侯府有個棲身之地,他也因此少了景帝的猜忌,兩全其美。


    於是方槿桐在懷洲一待就是幾年。


    有人的喜歡是一見傾心,有人的喜歡則是朝夕相處。


    他同她名義上夫妻做了幾年,習慣了日日有她的身影,餐餐有她布菜。晨間她在苑中下棋,困了就倚在苑內的花亭內午睡,他經過時會給她披衣裳。


    年關時,會一同守歲。春日裏,便一起踏青。


    懷洲的冬日不會下雪,她說想看下雪,他知道她是想念家人了,卻從來不說。


    他也越發護短。


    他遣人暗中追查方家的事,結果矛頭直指曾與她訂婚的孟錦辰。


    方家出事後,孟錦辰便也忽然失蹤了,成為謎團。


    除此之外,方家的事再查不到旁的信息。


    再往後,每當他離開懷洲,就會時常掛念起她,見了好玩的東西,還會讓人捎迴懷洲給她。他身邊慣來沒有旁人,卻不知從何時起,眼中不能少了她。


    大約是弘景四年,趁他入京,南蠻細作潛入懷洲城生亂,聽說還闖進侯府傷了不少人。消息傳到京中,他一路快馬加鞭,跑死了足足五六匹馬,兩個月的路程,他隻用了不到三十日就趕迴。


    槿桐在侯府門口迎他。


    他一躍下馬,隻字未語,攬她到懷中。


    此生都不想再放開。


    ……


    弘景五年,他和她有了一個兒子,生在六月。


    肉嘟嘟的,白嫩嫩的,仿若糯米丸子一般。


    槿桐取名‘小寶’。


    怎樣都好!


    他和她的兒子,他喜歡得不得了。


    他同她琴瑟和鳴,相敬如賓,他應當同她白頭到老——結果弘景七年,突生變故。


    景帝和南蠻要追殺的人是他!


    不是她們母子。


    風雪夜裏,他讓郭釗送她和兒子從另一條道離開。


    她撐著傘,懷中抱著兒子,臨上馬車前,眼中氤氳,卻莞爾:“我和小寶等你。”


    這一幕他永遠忘不了。


    他不怕死,隻是滿心遺憾。


    他舍不得槿桐,舍不得兒子。


    她們母子還在等他……


    ***


    弘德十九年,沈逸辰攥緊指尖。


    十年前……


    槿桐的婚事未定,方家還未抄家,三叔尚在。


    作者有話要說: 重生了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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