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因兄長劉美新生兒子滿月,劉娥請求迴家省親。


    因是家中小宴,在座隻有劉德妃及劉美兄妹,以及劉美之妻錢惟玉與其兄錢惟演。酒過三巡之後,錢惟玉借故帶了奶媽抱著孩子離開,雷允恭也早將侍立的宮人撤下,此時便隻有劉娥及侍女如心,以及劉美和錢惟演。


    劉娥將酒盞一放,道:“我不好召你們入宮,隻好讓大哥借孩子周歲的名義,出宮與你們商議。”


    劉美與錢惟演站起來道:“臣等無能,教娘娘受委屈了。”


    劉娥道:“這當下且不是怪誰的責任,隻是要好好衡量一下,咱們前頭失誤在哪裏,下一步應該如何打算。”


    這麽多年來趙恆的專情給了她絕大的信心,雖然未為皇後,趙恆卻從未曾以妃妾而視之,待她更比皇後勝過三分。因此對於皇後之位,她雖然有“舍我其誰”的自信,但是卻也不屑於如唐朝武氏一般,弄得背水一戰魚死網破般地決絕,待人處事總留了三分餘地。直到郭熙去世,自以為已經是水到渠成,不想朝堂上卻被群臣聯手抵製,迫使她不得不釜底抽薪,先抽身退出,再把把這一場風波所涉及到的所有候選人逐個擊破解決掉,後宮的妃嬪,先以上辭表的形式逼迫她們退出,再將沈氏弄進宮中架空。由她一手掀起的立後風波,由她一手化於無形,這場風波中冒出來的所有對手,也已經全部解決。


    “接下來,”劉娥緩緩地道:“誰也先別提立後的事。每一次的事情折騰得天樣大,就算最後到手,也無趣得緊。我希望下一次是水到渠成,風平浪靜。”


    前番劉德妃一擊不中,即全身而退,連朝中百官,也對德妃無話可說,錢惟演心中暗服,分析道:“朝中眾臣,都已經結黨成派,互為援引,容不得他人進階。這不但對娘娘不利,連官家也有尾大不掉之無奈。官家要立後,這本是家事,如今令不能行,以小見大,官家受到製掣的,又何止這一件事呢……”


    劉娥隻覺得腦海中某一點思緒閃過,似乎有什麽東西啟發了她,迅速看了錢惟演一眼:“說下去!”


    錢惟演道:“隻有把朝中人事作一番重新調整,官家才能有天子之威,有天子之權。官家自登基以來,朝中人事都沒有多大的改動。前年官家下旨天下裁減官吏十九萬五千八百多,又大開科舉之門,便是為人事更換而作準備……”


    劉娥頓時明白:“前年官家裁官近二十萬,雖說是以國庫空虛,減賦於民為由,但卻也是因為事權不諧。”


    這二十萬的官吏,大半是因為蔭封官,這些蔭封官有些是安撫開國武將,有些是安置前朝的舊官吏,也有些是為了平息黨爭,絕大部份都是過去的老黃曆了。閑吃著朝廷的奉祿,又不承當今天子的恩,有職有權還容易生事。一古腦兒裁了,好騰出地方安轉置新人,新官不管是在任的官員蔭封還是從科舉上來,總是較老官年輕且都是當今天子恩澤所及,豈不更好。


    錢惟玉聽得明白,點頭笑道:“原來這裏頭還有這麽多的花樣,怪不得打從太宗皇帝時便年年聽說裁官,卻不想這官兒越裁倒越多了,原來是裁官的目地倒不是單純的裁官,而是為著空出位置進新人。”


    錢惟演道:“正是,本來自鹹平四年大裁官時,官家已經逐步在推行了,恰遇上澶淵之盟,因此把這事先擱下了。”


    劉娥思索片刻:“嗯,朝臣中對此有何看法。”


    錢惟演:“朝臣們也怕官家借立後之機大舉更換人事,這些人都是互為援引,立後則必然後族進階,臣是降王之後,世濟又是出身平民,因此朝中容不得我們。”世濟是劉美的表字。


    劉娥心中已經有了主意:“嗯,大哥這幾年從漢州到嘉州,一直是外任官,這原是我的意思,怕後宮的紛議波及到你。再則你在外麵這麽一圈立下軍功迴來,就任要職也不會惹人紛議,如今諸事已備,我想調你迴京,咱們先把京畿軍務給掌握了。惟演你入閣修史,這些年準備得如何了,是否可以入閣?我原本不想在封後之前有所舉動,現在想來,倒是太過自恃,反而弄得自己被動了。”


    錢惟演道:“娘娘深謀遠慮,臣奉旨修史《曆代君臣事跡》之時,與楊億、王欽若、劉筠等人閑暇之餘,另起詩社,酬唱應景,集了這份詩集,請娘娘過目。”說著遞上詩集來。


    劉娥粗粗一翻,笑道:“好啊,都是些當世名士,威望不下於在朝的這批人。有這些人上來,不愁後手不繼了。”


    錢惟演微笑道:“這本詩集尚未定名,大家擬了好幾個,都不中意。大學士王欽若提議說不如定名為‘西昆酬唱集’。”


    劉娥含笑道:“你特地提出這‘西昆酬唱集’,可有什麽來曆?”


    錢惟演道:“隻因這三年詩社酬唱,都在皇家修史的秘閣中進行,王欽若解釋說,據《山海經》和《穆天子傳》中關於昆侖之西有群玉之山,是為帝王藏書之府的傳說,將這本詩集題作‘西昆酬唱集’,以此為標榜之意。”


    劉娥聽出些什麽來:“王欽若解釋說,那麽實則是否還有未解釋出來的意思?”


    錢惟演眼中光芒一閃:“昆侖山乃西王母所居地處,嘉慶殿正處於西邊,王欽若有心敬奉西王母,誠意可嘉啊!”


    劉娥大笑:“好,我正愁在你之前,缺少一個過渡之人,不免收他這一份誠意罷了。”諸事議定,酒宴散去,劉娥方進入今日正題,令錢惟玉抱了孩子過來,共享天倫之樂。


    那孩子長得白白胖胖,極是可愛,劉娥抱著孩子舍不得放手,笑道:“這孩子好生可愛,嫂嫂以後要常抱著孩子進宮來才是!好久不見嫂嫂,甚是想念,如今我更要添上一個想頭了。”


    錢惟玉剛剛生了長子從德不久,懷孕生子這段時間甚長,好久不曾入宮了,聞言笑道:“臣妾雖在家裏,也是時常想著娘娘。相公說,從德太小了,怕抱進宮來亂哭亂鬧的,吵著娘娘。待他稍大點兒,自然是要多抱進宮來給娘娘請安的!”


    劉娥笑道:“不怕,我是最喜歡孩子的。小孩子便是吵了鬧了,哭了尿了,都是可喜的!嫂嫂如今兒女雙全,是真正有福之人。我雖然人在深宮,也為你們高興。”


    錢惟玉忙道:“我們能有今日也是托了娘娘的福。可惜娘娘如今在宮中,就算有煩擾纏身,受了委屈,我們也難以為您分憂。”


    劉娥道:“哥哥嫂嫂助我甚多,我心中已經無限感激了。再說,哥哥忠心王室,官家幾次想升遷哥哥,均是我怕身為外戚太招眼而阻止了,說來,倒是因我而連累了哥哥才是。”


    錢惟玉忙道:“娘娘說哪裏話來。我之所以進宮,皆是夫君擔心娘娘,聽說近日沈才人得寵,恐對娘娘有所影響。”


    劉娥一怔,苦笑道:“這話竟傳到嫂嫂耳中了!”旋即又輕描淡寫地道:“你們隻管放心,不過是小娘子的妄念罷了。”


    錢惟玉卻道:“雖是如此,但如今官家膝下無子,終究是求子心切。若是一直無子,隻怕還有其他人會尋機生事。”


    劉娥長歎一聲:“他總說,怕將來嗣子繼位,有那樣一個母親,怕我會受委屈。其實我何曾怕這個,若是他不在了,難道我還要孤零零留下來不成。隻是我想著,他這一生待人淳厚,愛民如子,實不該有無子之命。他這般為我著想,我又如何能夠為著自己的私情強占住他。如今我也想開了,不管是沈才人還是誰,隻要有人能夠為官家生下兒子。那都是為官家消愁解憂,我都要謝謝她。”錢惟玉一急:“娘娘萬不可有此念。”


    劉娥看她一眼:“嫂嫂急什麽?”


    錢惟玉聽了這話,趁機道:“說到孩子,娘娘何不再抱養一個孩子?”


    劉娥笑容微斂,道:“嫂嫂好記性啊,官家不是已經抱養了允讓作嗣子嗎?”


    錢惟玉左右看了一看,試探著道:“有一句話,臣妾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劉娥看了看左右隻有侍女如心跟著,道:“你放心,隻管說便是!”


    錢惟玉謹慎地道:“臣妾這幾年冷眼看來,小皇子好象跟娘娘不太親近?”


    劉娥淡淡地道:“也沒有什麽親不親近,允讓這孩子從小沉默寡言,倒是跟誰都不親?”說實話,允讓對她,已經比對郭熙親近多了。


    錢惟玉歎道:“可是,他畢竟由先皇後撫育多年,他的生母又是還帶著罪名的人!”


    劉娥聽她提起李氏,也不語了,良久才道:“那又怎麽樣?”


    錢惟玉道:“郭後死,雍王妃廢,這段時間各位王爺都讓王妃帶著孩子向娘娘請安問候,大抵上人人都看出來,若是宮中有兩個嗣子,多個選擇不是件壞事。”


    劉娥微微一笑:“也是啊,都是皇家血脈,不見得誰先走一步,就占盡天機了。你怎麽看?你也覺得我應該再選一個嗣子入宮嗎?”


    錢惟玉笑道:“娘娘不論再挑哪個王府中的孩子,將來都是多一層製掣!倒不如……”


    劉娥看她神秘的樣子,不由地皺眉道:“嫂嫂從來是個爽快性子,今日為何吞吞吐吐?”


    錢惟玉低下頭來,想了想笑道:“那我就說了,朝臣們反對娘娘的理由,一個是出身門第不夠,另一個就是未有子嗣。若是娘娘有了子嗣,一切便順利得多了。宮中似沈才人這般的年輕妃嬪就會越來越多,總有一天,會有人生下皇子。官家始終需要一個皇子。所以,娘娘您也需要一個皇子,一個完完全全屬於你和官家的皇子。”


    劉娥微眯起眼睛:“嫂嫂,我越聽越糊塗了。”


    錢惟玉就道:“當日郭後令戴貴人服侍官家,試想一下,若是郭後未有生育,而戴貴人有子,這孩子何曾不是郭後之子呢。”古人有媵女之製,通常結親時,會帶著幾個媵女陪嫁,若是主母無子,也可以媵女之子為已子。


    劉娥一怔:“嫂嫂的意思是……”讓她抱養其他妃嬪的孩子?


    錢惟玉卻道:“娘娘可曾聽說過‘借腹生子’這句話?”


    “借腹生子?”劉娥喃喃地重複了一聲。


    錢惟玉道:“我們老家民間有個習俗,有些人家薄有資產,夫妻因年老無後,又不願意納妾的,就典租一個貧窮人家能生養的婦人,住到家中來,一年兩載的生下一個兒子來。那生母拿了錢迴家補貼家用,那戶人家得以繼承香火,那孩子雖非那大娘親生,但是隻要遮了眾口,一生一世也不知情,依舊母子們相親相愛終身的。如此則兩全其美,豈不是好?”


    劉娥怔怔地聽著,半晌才道:“拆散人家母子,豈非有傷陰鷙?”


    錢惟玉道:“這豈是拆散,卻是各取所需,彼此有益。倘若那貧婦家無餘糧,那家裏原有的幾個孩子豈不是要餓死,得了這筆錢,倒能夠養家活兒。那富家若是無人接繼香煙,豈不有絕後之虞?況且便是納了妾侍,這孩子仍是認原配為母,這母子到底也是要分離的。”


    劉娥搖頭道:“這也不過是民間小戶行得罷了,這法子宮中豈能使得!”


    錢惟玉笑道:“依臣妾看,可在宮中尋些有宜子之相的宮人,若能為皇家續得香火,娘娘若養了皇嗣,官家自可據此立娘娘為後,諒那些朝臣們再無話可說!”


    劉娥怔了半晌,忽然盯著錢惟玉道:“嫂嫂素來不會這些歪門邪道的,你這些是從哪裏聽來的?”


    錢惟玉被盯著有些心慌,強笑道:“娘娘說笑了,這是正經的繼嗣之事,如何是歪門邪道了。也就是因為我一直嫁過來之後無所出,才有人為我提這事兒。沒承想你哥哥一口反對,後來我又懷上了,才沒再提這事兒了。娘娘,我早說過了,若是不中聽,隻當我說笑罷了!”


    劉娥淡淡在道:“既知是說笑,我也隻當說笑來聽罷了!”


    雷允恭站在身邊,聽著兩人對話,眼神閃爍。


    而此時,趙恆在宮中,就見劉承規過來告老。


    劉承規曆經太祖太宗與當今天子,掌皇家秘閣圖書三十年,三館秘閣書籍經久不治,多謬誤亂簡,他率朱昂、杜鎬與他整理,著為目錄;先朝修《太宗實錄》和本朝編纂《冊府元龜》、《國史》及讎校等事,均由他典領。他修撰目錄心得,亦為後世之本。


    大中祥符元年,封泰山過程中,劉承規掌發運使、遷昭宣使、長州防禦使。修建玉清昭應宮時,劉承規又為副使。此項工程規模宏大,每天服役的民工達三、四萬人,所用建築材料分別從全國各地征調。劉承規均是親臨現場指擇,屋室少有不合要求,雖金碧已具,也要把它毀掉,重新建造。


    他執掌皇城司,許多事他心裏明白,卻待人並不嚴荷。在建造玉清昭應宮過程中,鑄鐵監前後盜銅數千斤,埋藏在地裏頭。卻早教劉承規知道,但卻不動聲色,待得那人偷盜得多了,聯係了外人正欲將東西運走轉賣,誰知道那埋在地底的銅居然全部不見了。那鑄鐵監本是不知所措,誰知次日劉承規卻邀請他一同去清庫盤點,那人滿以為死期將至,誰知道庫裏頭居然帳物相符,他這才明白,他那盜走的東西居然就一夜之間迴歸庫藏,且他作假的帳冊,也換迴了原來的真帳冊。那人嚇得魂飛魄散,劉承規卻恍若無事,並不曾追究。但那人卻不敢當真隻作無事,自此既畏其威,又懷其德,隻能加倍用心辦事,以贖其過。事情傳開,更無人敢懈怠其事。玉清昭應宮也比原來計劃中少了一半時間,更少費了銀錢。其中雖有丁謂精心控製財務之功,更有劉承規努力監督之功。


    大中祥符二年,皇帝車駕出潼關,渡渭河祀汾陰後土。這次祭祀活動,凡百物供應全由劉承規安排。不管路上艱難如何,無不妥貼。此後皇帝率百官朝陵、東封及祭後土,劉承規奉命留宮掌管大內公事。封祀禮後,皇帝要依功進秩,劉承規卻上表要求辭去所有官職,告老休養。皇帝不肯,作七言詩賜給劉承規,以示敦勉,又封他為宣政使、迎州觀察使。如此拖了一段時間,劉承規又要告老,如此已經是第三次了。


    如今趙恆見了劉承規進來,就道:“你若要說是告老,就不必說了,朕不會允的。”


    劉承規卻道:“老奴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了,這次是最後一次給官家請安了,也是跟官家辭行了。這是老奴的辭呈,官家這次就準了老奴吧。另外,這裏有老奴一直壓著的幾個舊案,也一並呈給官家,老奴也能走得安心了。”說著就將一些新舊不一的案卷呈給了趙恆。


    趙恆坐下來打開文書,一件件看起來,越看臉色越難看。這卻是劉承規自太祖太宗朝經手過的一些案子。


    不管是秦王被貶之緣由,還是許王暴死時諸王動向,以及皇帝諸子夭折的一些蛛絲螞跡,還有陳貴妃死後塗嬤嬤的口供等。皇帝翻了兩頁,就令身邊侍從退出,隻留劉承規一個,再細細看下去,當真是看得心膽俱裂。憤然擊案問他:“這些事,你如何今日才與朕說?”


    劉承規歎了一口氣,道:“老奴想了許久,本想將這些事情都帶進棺材裏的。隻是不想令官家一直不明白其中緣由。老奴無能,許多事不能防患於未然,及至查清楚了,又不敢說出來。秦王之事,許王之事,前頭都是王繼恩掌事,後來官家繼位,隱患已平。再說出來,徒增猜忌。後來因為陳貴妃出事,奴才生了疑心,這才開始暗查先皇後之事。可是沒想到這事情越查越多,牽扯越來越廣,許多事情又無法查找證據。奴才才查到個方向,欲向官家迴稟之事,先皇後已經因為二皇子之死而病勢沉重,而官家也因為內憂外患而心力交瘁。當時奴才縱是把話說出來,除了逼得先皇後一命嗚唿,令得官家更加痛苦之外,又有何用?何況,當時另一個人也知道皇後之事的經過,她也沒有說出來。”


    趙恆瞪著眼睛問他:“誰,誰知道?”


    劉承規就道:“便是德妃娘娘。”


    趙恆一怔:“她早知道?她為什麽不說?”


    劉承規長歎一聲:“是啊,她若當時說出去,先皇後身敗名裂,甚至有可能立刻被廢,而德妃也完全有可能在當時就能夠因此而立為皇後。可是娘娘卻說,一個人要是知道連自己的枕邊人都在騙自己,他是不是覺得真心被輕賤,會不會覺得自己被愚弄?這樣的傷害太深,她不敢讓官家去麵對。何況,若是這件事傳揚出去,官家的尊嚴,皇家的威儀,都會受到無可挽迴的傷害。”


    趙恆怔住了,心中波瀾萬重,竟是一時無言,隻喃喃地:“小娥,小娥,你為何如此之傻……”


    劉承規跪下道:“官家,老奴既然開始查了這件事,就不想半途而廢,最終還是把所有能找到能留下的證據和人證留下來。老奴等著一個合適的時機上呈官家,可老奴的身體等不得了,隻能在此時,稟報官家,請官家恕老奴欺瞞之罪。”


    劉承規說完,便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趙恆忙扶住劉承規,自己卻險些站立不穩,忙扶了桌子,長籲了一口氣,道:“承規,你很好,你無罪,你有功,你說的正是時候。”


    趙恆心潮膨湃,急急來找劉娥,卻見嘉慶殿內靜悄悄的,雷允恭等人均是不在。


    趙恆深覺疑惑,走了進去,卻見劉娥坐在床邊,床上散亂地堆著一團錦鍛似的東西,劉娥輕輕地撫摸著這些錦鍛獨自垂淚,房中卻無內侍宮女侍候著。


    趙恆走到她的身後,問道:“怎麽了?”


    劉娥一驚,忙欲收拾起東西,趙恆按住,細看那竟是一些嬰兒的衣服,做得針腳細致,顯見用心不少,雖然年歲過久,但見錦鍛上的顏色依然豔麗如新。


    趙恆心中已經有數,歎道:“你又想起那個孩子了?”


    劉娥心中猶豫,反反複複,見了趙恆看到,反而有些退縮,隻道:“今天是那孩子的忌日,第一個忌日,我給他做了這些衣服,以後每年的忌日,我都給他上一柱清香,把這些拿出來看看。往年官家下朝的時候,我都已經收拾起來了。隻是今年心裏有些事,不免忘記了時間了。”


    趙恆坐了一下,拿起一件繈褓,輕歎道:“這是朕的第一個孩子,竟沒能保全,此後朕的皇子們竟都不得保全,莫非是上天罰朕,沒能好好地保全你們母子?”


    劉娥輕歎一聲,含淚笑道:“不,不怪你,三郎。我記得那時候,我痛不欲生,三郎你抱著我說,我們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孩子,你還要我給你再生十個八個孩子。”她想到當時的盼望,想到自己這些年來親手做這些衣服的期盼,心裏又痛楚起來,歎道:“若咱們的孩子還活著,今年該有二十多歲了。這會兒咱們就不是想著抱兒子,而是抱孫子了。媛妹懷上孩子的時候我不知道多高興,結果還是再失望了一迴,再痛心了一迴。我已經什麽都不求了,但求上天準我能夠再做一迴母親,能親手抱一抱一個孩子,再親手為他做衣服讓他穿上。”


    趙恆握著劉娥的手,隻覺得她雙手冰冷,不由地心痛如絞。


    劉娥拭淚:“可恨這張太醫竟騙了我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來,我求醫問藥求神拜佛,總是還想著再能為三郎懷一個孩子。又哪裏知道,我自那一年小產之後,竟是不能再生育了。”


    趙恆的手一緊,隻覺得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卻是千言萬語,一時竟不知道從何說起,隻是歎了一口氣。


    劉娥遙望前方,怔怔地道:“前些時候,我才逼問出這件事來。一旦知道這個事實之後,反而更是發瘋地想那個孩子……”


    趙恆按住她,痛惜道:“夠了!小娥,原是朕想岔了,任何一個對皇後之位有企圖的女人生下孩子,都是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劉娥渾身一震,低下頭,眼角落下淚來,哽咽道:“臣妾隻盼著能早官家而去。若真有那一日,至少官家的江山有血脈傳承,臣妾便是身赴黃泉,心中無愧,也就夠了。”


    趙恆緊握住劉娥的手,心痛不已:“不,朕絕不負你。”


    站在身邊的雷允恭忽然道:“官家,其實也並非沒有辦法?”


    趙恆一怔:“你有什麽辦法?”


    雷允恭就道:“官家可知民間有個習俗叫‘借腹生子’?”


    趙恆問他:“借腹生子?如何借?”


    劉娥聽他說了這兩句,便明白了,斥道:“允恭,住口!”


    她心裏其實甚是矛盾,聽了錢惟玉的話時,她是不以為意的,但是迴到宮裏,卻又不由地越想越是心動。所以她才會翻出嬰兒舊衣,才會說那樣一段話。可是到趙恆說到“原是我想岔了”那番話時,又後悔起來。三郎真心待她,她又何忍用此心計。


    雷允恭聽了錢惟玉的話,隻道劉娥已經動手,會依計接下去講,誰知道她居然會說出“身赴黃泉”這樣的話來,眼看大好機會就要錯失,就忍不住開口說了這話。他知道德妃心思猶豫是為何因,但身為奴才,有些事哪怕是主子怪罪,也要替主子去做的。他相信自己做得是對的。


    趙恆見雷允恭猶豫,知其中有內情,按住劉娥,對雷允恭道:“允恭,你隻管大膽地說。”


    雷允恭飛快地道:“民間有些人家薄有資產,夫妻因年老無後,又不願意納妾的,就典租一個貧窮人家能生養的婦人,住到家中來,一年兩載生下一個兒子。那生母拿了錢迴家補貼家用,那戶人家得以繼承香火,那孩子雖非那大娘親生,但隻要瞞住了旁人,隻說是大娘所生。孩子與大娘便能母子情深,親密無間。”


    趙恆不由心動,沉吟道:“朕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難道還真的能再生皇子?”


    雷允恭笑道:“漢武帝六十三歲生漢昭帝,官家怕什麽?若真的再有宮人能夠為官家生下一個皇子來,這未曾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劉娥長歎一聲,不再阻止。


    就聽得趙恆猶豫:“這、可是去哪裏找那能生養的貧寒婦人呢?”


    雷允恭笑道:“哎喲,我的官家,這生的可是皇子,多的是人想生。我們隻需要挑選出可靠的人,等她懷孕之時,就對外宣布娘娘有孕。十個月後,孩子生下來,這移花接木自能神不知鬼不覺。”


    趙恆凝神細思。


    劉娥不安地:“官家,這不過是允恭胡思亂想,你不要當真。”


    趙恆將劉娥抱在懷中,撫著劉娥的背,心中感歎。


    他做皇帝這些年,帝王心術多少都是有一些的,就算是那些不驕的臣工們如今也都恭敬了。別人看著小娥如今脾氣剛強,隻道是這麽多年必是在他麵前裝模作樣,如今做了德妃才原形畢露,想來自己這時候必也是會後悔了。因此這些日子,不是沒有那些妃嬪在他眼前以恭謹的姿態晃來晃去,卻又畏著德妃,不敢太明顯。他看在眼中,卻隻覺得好笑。


    就算小娥在世人麵前是強橫的,可在他眼中看來,卻依舊如初見麵的時候一樣,讓人憐惜。她永遠不知道,她真正讓他心動的,不是瓦肆初見麵時的玲瓏,也不是廂房獻歌時的嫵媚。而是在她初進王府時,他一邊教她識字讀書,一邊聽著她說起往事時,沒有悲號哀泣,沒有怨天尤人,隻有對於自己在生死一發躲過的慶幸,隻有對自己用盡所有力量而活下去的開心。


    她的命太苦,這一路的摸爬滾打,他作為局外人聽著都是心驚膽戰的。那樣多的生死一線,那樣多的目睹死亡,那樣多的割舍與拋下,那樣多的動心忍性,當年她才十四歲時,就已經活了許多人幾輩子未經曆過的生離死別,肝腸寸斷。


    她從地獄一般的地方爬出來,經曆過刀山劍雨、一路上厲鬼纏繞。她必須要這樣剛強心硬,必須要這樣的沒心沒肺,必須要這樣的永不迴頭,必須是這樣的健忘與無情。他似乎看到她每走一步,都被命運撕下一層血肉,而她就是這樣忍著痛,不去留戀落下的殘肢,不去迴望,不肯停下,所以才能夠一步步往前走,在殘軀裏頭生出新的血肉來。


    她永遠是鮮靈靈的,活生生的,可這樣的鮮靈靈活生生,卻是經曆了脫胎換骨式的。


    那時候他握著她的手時心裏就想,你這是把別人幾輩子沒受過的苦都受了。好吧,老天爺虧欠了你的,我給補上,必不再叫你受苦。你不會的,我教你,你沒有的,但凡我能給的,都給你。


    可後來還是教她受苦了,她走了千山萬水,都活下來了,因著他,差點死了。她那樣有活力的人,因了他,沒了孩子。


    從那以後她的笑容就少了,從那以後她的無畏和爽直,就有了猶豫和謹慎。


    他用一生都還不了她。


    這個孩子,是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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