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趙恆泰山封禪改號之後,國中諸事興盛,各地不斷地報上祥瑞之兆,邊境安定,四夷不興,國庫收入一年比一年更增。次年,宮中更是悄悄傳出一樁大喜事來。


    自趙恆同意借腹生子一事後,雷允恭與張太醫二人,在宮中挑選了年輕端莊,有宜男之相的四名宮人,隔個幾日輪番侍候著趙恆,張太醫又每月給這四名宮人問脈。果然不到一年,其中便有一名宮人懷了身孕。果然不到一年,其中便有一名宮人懷了身孕。


    卻正是秋風起兮,五穀飄香之時,劉娥悄悄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趙恆。


    趙恆大喜,他今年已經四十五歲了,雖然生過五個皇子均都夭折,後宮嬪妃雖多,這數年來卻是悄悄地毫無動靜,令他不免懷疑起自己的問題來。那天書封禪之類的做作,雖然是假借神道欺世,但是他自己親身參與,跪天拜神弄得久了,卻也未免有些假戲真做起來,自己也漸漸地有些忘形投入。當日下旨建立玉清昭應宮,丁謂出主意說是借著求子的名義而行,他不免心中也暗暗有此念頭。如今忽然聽得有宮人懷了龍種,驚喜之餘心中無數個念頭直轉著:這其中有劉德妃這個賢內助謀劃周全;又或是王欽若獻的靈芝能強身健體;又或是丁謂獻計蓋玉清昭應宮求子果有奇效……


    思來想去到了最後,隻有一個念頭牢牢地在心頭:“上天保佑,果然能夠賜朕一個佳兒,朕一定大興土木,建神立廟敬奉上蒼諸神!”


    劉娥見趙恆歡喜得傻住了,笑喚道:“官家,官家!”


    趙恆迴過神來,啊了一聲道:“怎麽了?”


    劉娥笑道:“官家要不要宣李宮人進來?”


    趙恆忙點頭道:“宣!”


    說實話這四個宮人輪番侍候,又是間隔著進禦,且每夜枕席間悄悄地進來,悄悄地離,因此這李宮人長得是圓是扁他是半點兒印象都沒有。如今聽說她懷了龍種,且又不同,不免要仔細地看上一看她的容貌品相如何了。


    過了片刻,但見張懷德引著一個低首斂眉的青衣宮女自長廊上緩緩轉進,那宮女一直低著頭,身體繃得僵硬,顯得見十分緊張。走到台階前,她提起裙角,輕移蓮步走上台階時,尚可見她嬌軀微微輕顫,隨著張懷德跪到趙恆麵前行禮道:“奴婢李氏,叩見官家、聖人。”雖然聲音輕輕顫抖,卻是帶著一股江南吳儂軟語的腔調,煞是動聽。


    趙恆忙道:“平身,賜座。”


    此時劉娥坐在趙恆右邊,便示意張懷德搬過一張小杌子來放在趙恆左邊下首,李氏告了罪仍舊不敢坐,劉娥笑道:“你大膽坐下吧,有我呢!”


    李宮人呐呐地謝過恩以後,小心翼翼地隻敢坐了半邊。趙恆見她仍垂著頭,道:“你且抬起頭來!”


    李宮人微微地抬起頭來,趙恆這才看清她原來膚色甚白,臉龐小小的,五官細致清秀,低眉順目地別有一種怯生生的嬌態。


    趙恆心中暗忖:雖然說在宮中如雲美女之中,此女容貌也不過是中人之姿,倒是難得別有一股江南女子溫柔如水的韻味。心裏想著,便伸手握住她的指尖,隻覺得觸手之處冰涼如玉,微微顫抖,知道她是害怕,笑道:“你不必怕朕,來,朕帶你出去走走!”說著,握住了她的手站起來。


    李宮人嚇了一跳,忙偷眼看著劉娥,劉娥含笑鼓勵點頭,李宮人隻得退後一步,一手被趙恆握著跟了出去。


    張懷德嚇了一跳,忙請示劉娥:“聖人,這……”


    劉娥含笑道:“沒事,官家這是高興的,就讓他們近處走走,你們後頭跟著就行了!”


    張懷德跟出去了,劉娥將一幹人盡行趕出去侍候趙恆,自己倚在窗前看著一行人背影,笑歎道:“官家好久沒這麽開心了!”


    房中卻隻剩下一個侍女梨茵,見狀小心地問道:“聖人,官家好像挺喜歡蓮蕊的,您真的不在乎嗎?”


    劉娥笑著揉揉她的頭道:“傻丫頭,你這小腦袋瓜裏想的什麽亂七八糟呢!這是個好消息,一個讓官家能夠開心的好消息。剛才我把這件事告訴他的時候,我看著他的眉頭舒展開來,一下子像年輕了十歲似的。他喜歡蓮蕊,因為他喜歡蓮蕊帶給他的這份歡喜。”她含笑輕輕地道:“看到他開心了,年輕了,我也是滿心歡喜!”


    梨茵也不禁含笑道:“是,聽聖人這麽一說,奴婢也覺得自己一下子就開心了!”她站在劉娥的身後,也向窗外看去道:“這裏看出去,今天的花也格外地鮮豔,樹葉格外地嫩綠呢!”


    劉娥點了點頭道:“嗯,蕊兒,從今天起,我就把蓮蕊交給你了,你們倆人原是一起進宮的,情同姐妹,我最放心得過。你到後頭理出一間朝陽的房間來,一應飲食器用,你隻管挑好的用,我讓張太醫王太醫輪班兒候著隨叫隨到。”


    梨茵忙跪下道:“奴婢代李家妹妹多謝聖人恩典!”


    劉娥笑道:“要謝還不如用心點兒幫我照料著,若她真生下一個皇子,我先記你一個大大的功勞!另外,你們三個從今天起都不用再侍候了!”


    梨茵忙磕頭道:“奴婢遵命!”


    這邊劉娥正吩咐著為李宮人準備一應事宜,這邊趙恆帶了李宮人,正走到禦花園中,迴頭對李宮人笑道:“登高望遠,興致更好,咱們上承露台看看去!”


    李宮人原侍寢時,不過是夜晚進去侍候了便出來,一年下來也總共說不到十來句話。哪裏想到今日這般麵對麵地與皇帝把臂同遊,趙恆如此興致勃勃地說話,她卻是怯生生地一句也應不上。此時隨著趙恆走上高台,才走得沒幾步,趙恆拉她向外看去,她隻覺得有些暈眩,身子晃了一晃,隻聽得一聲清脆的響聲。


    卻是李宮人頭上插著的玉釵,剛才走得快有些鬆了,卻是這一晃,玉釵悄然滑落台階,落到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李宮人嚇得忙迴身欲要自己去揀,趙恆拉住了她笑道:“是什麽東西掉了,急成這樣!”


    李宮人急得苦著臉道:“是聖人早上才賞下的,剛剛戴上,若是摔壞了可怎麽好!”


    趙恆哈哈大笑:“放心,朕再賞你一隻罷了!若聖人惱了,朕幫你賠她一隻。”忽然忖道:“朕聽得剛才那釵兒落地的聲音,倒不像摔壞的樣子。這釵既然是德妃為你懷娠而賞下的——”他閉目沉思了一會兒,睜開眼道:“朕方才在心裏卜了一卦,這麽高的台子上掉下來,若是這釵兒完好無損,則你腹中嬰兒為男子,若是釵兒斷了,則你生一個女兒。”


    正說著,下麵的內侍已經揀了玉釵送上來,周懷政接過忙奉上給趙恆,趙恆一看,大喜:“你來看,這釵兒果然完好無損!”


    李宮人忙就趙恆的手中看去,果然這玉釵晶瑩剔透,一絲損壞也沒有,心中歡喜,也不禁笑道:“果然是上蒼保佑,願上蒼為官家和聖人賜下龍子。”


    趙恆執釵笑道:“來,朕給你戴上!”


    李宮人忙跪下奏道:“這玉釵既然是吉兆,奴婢再不敢戴了,怕把兆頭弄壞了。奴婢要把它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起來,好好地鎖到箱子裏去!”


    趙恆見她說得天真,不禁笑道:“好,懷政,你便把這隻釵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起來鎖到箱子裏,呆會兒再幫著李宮人送迴她房裏去!”這邊把手中的玉釵遞給周懷政,周懷政不敢手接,忙用錦衭捧了,再包好放進描金箱子裏頭去。


    趙恆笑道:“好,這玉釵放好了,朕再賞你一隻金釵,金子是跌不壞的,這下你可敢放心地戴著了!”


    李宮人不禁低下頭,羞澀地一笑。


    秋去春來,到了大中祥符三年的四月十四日那天,開封府知府周起正在禦書房奏事,忽然周懷政悄悄地進來,在趙恆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趙恆喜形於色,站了起來問道:“果真是男的!”


    周懷政退後一步,恭聲道:“嘉慶殿裏剛剛來報的,雷公公還站在外頭呢!”


    周起事情正奏到一半,見狀不知是該繼續還是該告退,正怔在那裏。


    這邊趙恆已經是欣喜欲狂地拉住了周起急忙道:“愛卿可知朕有大喜事了!”


    周起忙跪下道:“臣不知,請官家示下!”


    趙恆喜不自勝地道:“快快平身,你是朝臣中第一個知道的,朕有兒子的,朕有兒子了!”


    周起忙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大聲賀道:“恭喜官家賀喜官家,這是官家之幸、臣等之幸、大宋之幸,這真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啊!”


    趙恆哈哈大笑,指著他急急地道:“你且等著,朕迴宮裏去看一看,迴頭還與你說話!”


    周起忙磕頭道:“臣不敢離開!”


    趙恆這一“看一看”足足看了一個時辰,這才想起被自己忘在禦書房的周起,忙又跑迴來,周起卻還在禦書房等著。


    趙恆笑道:“朕一歡喜,幾乎把你給忘了,來來來,先領份洗兒錢罷!”說著,親手取過周懷政捧著的洗兒金錢,賜與周起。


    周起笑道:“皇子誕生,臣能夠第一個聽到這個喜訊,又是第一個領了官家親手賜與的洗兒錢,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啊!”


    趙恆笑道:“說得好,今日這巧宗兒歸了你,來日必是要你進東宮輔佐的!”


    周起大喜,忙又謝過聖恩。他向來官運平平,好不容易剛剛挨上到這開封知府,還以為仕途至此到頂了。沒承想今日皇子降生,這運氣都歸到他的身上去了,又親耳聽得皇帝入東宮的承諾,但見眼前一條金光大道,冉冉展開。喜得忙又問道:“但不知是哪宮的聖人有喜!”


    趙恆笑道:“你沒聽到是嘉慶殿來報喜嗎,自然是德妃劉氏了!”


    周起忙告罪,又恭喜著退下,出了宮門,心中暗忖,看來這劉德妃為皇後的勢頭,是擋不住了。


    嘉慶殿後殿中,李宮人悠悠醒來,卻見梨茵坐在床前,見她醒來,笑道:“好妹子,你終於醒了!”對旁邊的侍女道:“快去稟告聖人,李宮人醒了!”這邊對李宮人笑道:“聖人吩咐,你醒了就稟告她,她親自過來看你!”


    李宮人吃力地向左右一看,問道:“孩子……”


    梨茵道:“恭喜你了,是個男孩。已經抱給聖人了,如今官家下了朝,正親自抱著看呢!”


    李宮人隻覺得心頭一陣刺痛,不覺垂下淚來,道:“姐姐,我想看一看這孩子!”


    梨茵歎了一口氣:“妹妹聽我一句話吧,你還是不看的好。反正你還年輕,過些時候就忘記了。若看了,反而更拋舍不下。”


    李宮人哽咽道:“我就想看一眼,隻看一眼而已!”


    梨茵歎道:“好妹子,這就是咱們的命,誰叫咱們是奴婢呢!從一開始就知道,咱們中間不管誰生下孩子來,這個孩子不能是自己的,那是聖人的兒子。倘若今日換了我,我也得認命。你雖然生了個主子,可自己這身子,還是奴才命啊!”


    李宮人抽泣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原以為我都能明白,可是事到臨頭,卻是割舍不下啊!”


    梨茵忙拿了帕子給她拭淚,道:“好妹妹,月子裏可別這麽哭,傷眼睛呢!你得往好處想,莫說咱們隻是個奴婢,便是三宮六院的主位們,哪一位生了孩子,聖人若是要,官家一道旨意還不照樣抱過來。且這宮中母以子貴,也一樣是子以母貴,這孩子有聖人這樣一位生母,將來必然福澤無窮。你且別管自己傷懷,但為著小皇子的將來著想,這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更何況咱們服侍聖人這一場,這些年來看著聖人這些年的苦處難處,且說聖人待咱們的恩德,也得迴報啊!”


    李宮人怔了一下,忽然說:“那,我想看看孩子。”


    梨茵猶豫片刻,才道:“孩子已經抱給娘娘了。娘娘賞下了東西,官家封了您為崇陽縣君……這孩子,你就看了吧,看了,反而放不下了,權當這個孩子你沒生過吧。妹妹,你還年輕,將來還有無限的機會。”


    李宮人拭淚道:“姐姐,你說得是這個道理,可是我這心裏、我這心裏——”她哽咽道:“讓我自己慢慢想開罷!”


    此時劉娥抱著孩子,趙恆站在她的身邊,兩人一齊看著這紅通通,皺巴巴的孩子,宛如無上的珍寶。剛出生的孩子嫩生生的,劉娥抱著他的時候,都隻敢慎重地托著,雖然十分吃力,卻不敢換個省力的姿勢,生怕哪裏不對,會碰著的。


    趙恆看得眼饞,道:“給我抱抱吧。”


    劉娥警惕地看著他,不放心地:“你是男人,不懂得抱孩子的,若是笨手笨腳,抱著哪裏不舒服了怎麽辦,孩子還太小呢,等過些時間骨頭長得牢固了你再抱吧。”


    趙恆眼巴巴地看著,樣子可憐極了。劉娥又不忍起來,隻得將手遞過去,道:“你在我手上抱著吧。”


    趙恆忙托著劉娥的手,手指輕輕在嬰兒碰了一下,又忙縮迴來,隻覺得手觸到的地方嫩如豆腐,不由升起一種似乎自己稍一用力,這肌膚也會似豆腐一般化了的感覺。


    但見這嬰兒皺起眉頭,劉娥也急了:“必是你讓他不舒服了,看看你做的好事。”


    趙恆縮著頭,不敢說話。


    誰知道那嬰兒眉頭越皺越緊,緊接著忽然就哭了起來。


    劉娥也慌了,忙問:“這是怎麽一迴事,乳娘呢,乳娘呢?”


    乳母忙過來抱起,道:“小皇子想是要尿了。”說著將嬰兒放到悠車上,解開繈褓,果然看已經是尿了,要換尿布了。


    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劉娥這才覺得手臂與肩膀酸得厲害,不由拿手去揉了兩下,趙恆見狀也忙幫她揉了兩下。這一個肉嘟嘟的小生命帶給劉娥異樣的驚喜和迷戀,隻要是可能,她都盡量地親自抱著孩子,親自動手照料著孩子,哪怕孩子屎尿在她的身上,她也隻是開心地笑一笑。


    趙恆也表現出同樣的喜悅來,每日下了朝之後,兩人雙雙各立於搖籃一側去逗弄孩子,嘉慶殿中充滿了歡笑。


    但同一件事,有人歡喜,自然就有人生怨。


    就在嘉慶殿其樂融融的時候,其他妃嬪們也在暗中交流著。其中自然有許多人是不相信,劉德妃四十多歲,忽然就能生下一個兒子來。但是最懷疑最不忿的,反而不會是最先跳出來的人。


    孩子滿月之後,這才在宮中設宴相慶,請了滿宮嬪妃,劉娥抱著孩子滿麵春風地出來,趙恆下旨各宮各院均賜厚賞。


    不料酒過三巡,杜才人卻忽然發難,冷笑道:“恭喜德妃姐姐,姐姐這一有了孩子,怕是指日就要入主壽成殿了吧!”


    劉娥怔了一怔,淡淡地道:“杜家妹妹喝多了。”


    楊媛忙上前笑道:“這杜妹妹喝不得酒,都是我不好,多灌了她幾杯!”說著忙去拉她道:“來來來,咱們到外頭喝杯醒酒茶去。”


    杜才人一把推開她:“我就知道每每都有你出來擋風。德妃姐姐得寵,獨寵專房,我們也認了,不敢有什麽話。倘若真是生了皇子,封皇後我也無話可說。若是拿這種偷天換日的手段來,誰能心服?咱們又不是不能生,隻是等不來官家的雨露恩澤罷了!”說到傷心處不禁淚下,指著戴貴人、曹美人、沈才人等道:“倘若官家肯把在嘉慶殿的時間放一半在咱們任何一宮裏,哪怕是十個八個皇子,早就有了,哪裏用得著這麽偷偷摸摸的!”


    嚇得曹美人等忙上前哄道:“杜才人你真是喝多了,又扯德妃姐姐又扯上楊姐姐的,如今又扯上我們來!”


    杜才人冷笑一聲,一個個地指過來:“難道說你心裏頭就不叫屈、不生恨!戴貴人,打先皇後去了之後,官家連你是圓是扁都忘記了吧?曹姐姐,咱們和德妃姐姐三個一起進的宮,我心裏的屈,你難道就不是同我一樣嗎?沈才人,你是何等的門第,又先皇後的遺薦,滿朝大臣的作保,進宮時誰不以為你是未來皇後的,如今呢,人家玩個偷天換日就把你擱冷宮裏了。我們這輩子活夠了,你才十幾歲,你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楊媛,在座的資曆數你最久,如今呢,你就靠著奉承別人……”


    “啪!”地一聲,趙恆聽不下去了,將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擲在地下,發出一聲脆響。聲音雖然不大,卻嚇得眾人立刻靜下來,劉娥忙跪了下去,其他妃嬪見狀,也忙跟著跪了一地!獨有杜才人昂著脖子仍立在那裏。


    趙恆臉色鐵青,道:“杜才人行為悖亂,著立刻迴宮,閉門思過,聽候處置!”


    周懷政忙上前來拉走了杜才人,杜才人厲聲道:“狗奴才,你也敢來動我?”嚇得周懷政不敢動手,這邊又憤憤地指著曹戴沈等三人道:“你、你們,個個都是膽小鬼,早先咱們不是說得好好的,今日卻都作了縮頭烏龜!”一跺腳,頭也不迴地衝了出去。


    趙恆眼神淩厲地掃過三人:“你們莫不是都就有預謀了!”


    嚇得曹戴沈三人忙道:“我們並不知情!”


    劉娥跪前一步,道:“官家,臣妾想她們一定不知情,官家且消消氣吧!”


    趙恆歎了一口氣,揮手道:“算了,今日就這麽散了吧!”


    劉娥一急,站了起來,走到趙恆身邊,附耳低聲勸說,但見趙恆臉色先是不悅,劉娥又勸說了一會兒,才見他臉色緩過來了,勉強道:“好,就依你所言,”這邊對眾嬪妃道:“今日是皇兒滿月,不必為一個不懂事的壞了興致,你們都起來吧,酒宴繼續!”


    眾人皆鬆了一口氣,內侍們忙輕手輕腳地上來撤去所有的菜肴,撤去杜才人的席位,重新布置了酒宴再送上來。


    酒宴中雖然開始氣氛仍然僵強,卻是劉娥與楊媛、戴貴人等忙說說笑笑,打岔過去。過得一會兒,趙恆的臉色也漸漸鬆下來,劉娥忙叫乳娘重新抱出孩子,才又把趙恆哄得笑了一下,這才雨過天青。


    酒宴散去,諸妃嬪皆得了厚厚的賞賜,心知肚明,卻是一句話也不敢交談,各自散去。


    次日趙恆的旨意下來:“朕於祥符元年下旨,自即日起除命服外,不得服飾銷金及以金銀為箔之製。後宮杜氏,違禁擅用金銀之服,大不敬,著即日起出家洞真宮為道。”


    杜才人家世顯赫,她是昭憲皇太後的侄女,昭憲太後是太祖、太宗的生母,於輩份中說起來,亦算得趙恆的表姑母,因此也隻有她才敢酒宴前直犯龍顏。


    那一日沈才人來找她,同她說起劉德妃生子蹊蹺,她亦是想到這點,就找了諸人來,便合計在酒宴上一齊逼問個真相出來,也好大鬧一場,不料事到臨頭,個個退縮,倒將她逼到無可退路。


    直到趙恆大怒,她衝迴宮中冷靜下來,也有些後悔,隻是恃著趙恆向來仁厚,想來亦不過是降級罰俸受責罵罷了。誰知道一道旨意下來,竟是從此終身斷送,卻猶如晴天霹靂,竟是哭了好幾場,最終還是要奉旨前去洞真宮出家為道。


    她離宮前夜,曹美人悄悄去找她,見著日最愛華服美食的杜才人,如今一身道袍,再無妝扮,不由落下淚來,哽咽道:“杜妹妹,你,你這又是何必呢。”杜氏與她一起進的宮,雖然平時給她帶來諸多麻煩,讓她又氣又惱,但終究還是多年感情,見她如此,當真是又憐又恨,道:“你但凡多聽人一句勸,也不至於……”


    她隻道杜才人必會哭鬧抱怨,或者逼她來向皇帝求情。她亦是猶豫再三,卻不過心中的義氣,最終還是硬著頭皮來了。想著若是杜才人當真要逼她求情,她也隻能去求上一求,完了這份姐妹之情,至於皇帝願不願意赦免,卻不是她能力所及了。


    誰曉得杜才人素日是最愛生事的,此時反而顯得心平氣和,倒笑了笑道:“滿宮的人,隻有曹姐姐來送我,不枉我們多年的情份。”


    曹美人上前一步,低聲道:“我見著那個人了,是她的侍婢,姓李,昨兒官家封她為崇陽縣君,那個人……她根本沒打算將她完全隱匿起來,大大方方地升賞,反倒叫人無話可說。”


    杜才人卻道:“如今這些事,已經與我無關了。”


    曹美人頓足:“杜妹妹,你這又是何必呢。你也當真糊塗,咱們當日哄著她出頭,不過是看場好戲罷了。你怎麽還當真了,還受了她的唆擺,豈不本末倒置。”沈才人一進宮,她二人就忙去結交送禮,無非就是慫恿起沈才人的野心來,好與劉娥爭勝。這些年來,她們也看清楚,自己二人與劉娥在後宮無法相爭,但卻也終究不甘心就這麽認輸。教唆沈才人相爭,若是沈才人敗了,她們又無損失。若是沈才人倚仗著年輕美貌勝了,倒是給她們機會來。誰知道杜才人竟這麽傻,沒能夠讓沈才人衝鋒,倒把自己陷進去了。


    杜才人搖了搖頭:“這事,與她無關。”


    “怎麽會?”曹美人急了:“便是你一時控製不住自己,後來明知道官家會發怒,你還這麽倔強,我勸你幾次向德、向皇後娘娘賠禮,向官家請罪,你為什麽就是不肯低這個頭,如今好了。如今以違背銷金之令,讓你出家為道,你如何過得這樣的日子?要不,我再去向官家求求情吧。”


    杜才人反而笑了:“曹姐姐,不必了,你怎麽知道這樣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曹美人詫異道:“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啊,到現在你還賭什麽氣,這是賭氣的時候嗎?”


    杜才人長歎一聲:“我不是賭氣,我是放棄了。曹姐姐,我從小性子就要強,想要什麽,就一定要弄到手。可這麽多年,我努力了多少迴,我都得不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心就如同在油鍋上煎熬。我知道我得不到官家的愛,可我不像你,你可以平心靜氣,我做不到。”


    曹美人聽她說得斬釘截鐵,不由神情,歎道:“可我又能如何呢,不認命,不是和他們較勁,那就是和自己較勁啊!”


    杜才人昂首道:“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和自己較勁,隻要我還在這宮裏一天,隻要我名分上還是宮中妃嬪一天,我就沒辦法死心,就沒辦法不較勁。”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嘲弄:“你以為我在宮裏這麽多年,會傻到看不出沈氏的心思嗎?我隻是想最後一博,把天捅個窟窿出來,也斬斷自己的念想,給自己放生。”


    曹美人震驚地看著她:“杜妹妹,你、你竟是這麽想的?”


    杜才人輕歎一聲,她何曾不反複猶豫,甚至後悔痛哭過。當日憑著一腔孤勇鬧事,有絕決之心,又有僥幸之念,更有不甘之情。可是到了如今,她反而想開了:“你放心好了,洞真宮到底是皇家道觀,再說我娘家還有人在,會照顧我的,不會讓我吃苦的。”她前麵也笑得淚下,這時候倒笑了起來,站起來道:“我去了,此一去倒是割斷塵緣,‘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曹美人看著杜才人走進內室,隻餘背影,不由地又哭又笑。是啊,她倒超脫了,可她,卻是放不開,隻能困死在這宮闈之中。


    大中祥符四年四月,皇子滿周歲時,趙恆大赦天下,取名受益。同時,因莊穆皇後郭氏已去世四年,中宮虛懸,詔眾臣議冊立皇後之事。


    此時朝中已然分成兩派,一派以資政殿大學士王欽若、三司使給事中錢惟演為首擁立劉德妃,另一派則是以參知政事趙安仁、翰林學士李迪為首,反對立劉德妃為後,並力薦沈才人年紀家世最為相宜,可立為皇後。


    趙安仁是副相,輔佐王旦執掌中樞甚久,廣聞博記,曆代典製律法、近代史實沿革均如數家珍,便是王欽若也難比及。澶淵之盟時,雙方使者往來禮儀、文書製訂等,皆由趙安仁一一安排。李迪是鹹平初年寇準取中的進士,亦是多次上疏,反對立出身寒微的劉妃為後,此二人甚是強硬,趙恆不免有些頭疼,隻得早早宣布退朝。


    過了幾日,王欽若在禦書房奏事,此時因為王旦年紀漸大,趙恆亦有考慮將來的人選,就問他:“朕問你,諸大臣之中,誰人的品行德望較好?”


    王欽若忙道:“以臣所見,文武眾臣中,若論為人,沒人能比得上參知政事趙安仁大人的了!”


    趙恆笑道:“我倒是少聽得欽若如此誇人的,趙安仁果然為人極好嗎?”


    王欽若忙道:“趙大人不但與同僚交情好,而且為人最是念舊記恩。昔年故宰相沈倫對他的知遇之德、提撥之恩,趙大人至今仍仍念念於心,常存報恩之念。”


    趙恆哦了一聲,似有所悟:“怪不得他如此力爭……”這邊揮手令王欽若退下。


    過了幾日,趙恆與宰相王旦談話時,輕描淡寫地提及,叫他留心一下可接替參知政事趙安仁的人選,王旦大驚,忙奏道:“趙安仁任職以來,並無過錯,請官家三思。”


    趙恆頷首道:“朕知道了!”


    過了數日,旨意下,罷力主立沈氏為皇後的副相趙安仁參知政事一職,改任兵部尚書。趙安仁一被貶職,朝中大臣們紛紛倒轉方向,一時間滿朝爭著議立劉德妃為皇後。


    然後劉德妃卻一再上辭表,請辭皇後之封。


    眾臣心領神會,劉德妃每上一次辭表,接下來的再一次請立劉德妃為後時,擁護的朝臣更多,反對的朝臣更少了。


    眼見朝中上下,反對之聲漸漸越來越弱,副相向敏中、翰林學士李迪、兵部尚書趙安仁等大臣眼見劉德妃封後已經有頂不住的之勢,已經不敢再上書反對,隻得頻頻往宰相王旦家跑。


    這一日,宰相王旦忽然稱病,不再上朝。宰相這一無聲的表態,令議立劉娥為後的朝臣們忽然之間停了下來,不敢再有舉動。


    然而經過天書封禪賜珍珠一事之後的劉德妃,已經掌握了如何對付王旦的辦法。她依然再上一道辭表以示退讓。


    緊接著,趙恆下旨:宰相王旦加封為門下侍郎兼玉清昭應宮使,副相向敏中加中書侍郎,內外官均加官加恩加蔭封。同時,大封皇族,除已經去世的雍王元份及袞王元傑外,其餘在世的親王如長兄楚王元佐加封為太師,六弟相王元偓加太傅,八弟舒王元儼加太保等。


    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旨意傳至中書省,因中宮虛位,特立德妃劉氏為皇後。


    從封後的聖旨下到元旦,不過一個多月時間,隻因時間緊迫,而封後大典事項極多,禮部、鴻臚寺忙了個暈頭轉向。


    封後之製,先說冊符,封後的玉冊,要用瑉玉五十簡,匣依玉冊的長短製就;皇後之璽用黃金鑄就,有一寸五分見方,高有一寸,上有鎏文曰“皇後之寶”,盤螭紐。皇後之綬並緣冊寶法物均以古法舊製為之,匣、盝之上,以朱漆金塗銀裝飾。本朝皇後之冊立,與前代《通禮》有異,不立儀仗,不設湯沐縣。


    冊後前一日,先設守宮之儀式在朝堂,派冊寶正使、副使依次於東門外,捧旨的命婦依次於受冊寶殿門外,設皇後受冊寶位於殿庭階下北向。


    另有奉禮設冊寶正使位於內東門外,副使、內侍位於站在他的南麵,參差而退,再東向北依著禮冊上規定的步子走到上麵,把寶冊放在案幾上,位置在於正使前麵的南向,又設內給事站於位於北廂南向。


    一應禮儀完後,正副使和內使等,就守著寶冊一夜。


    第二日,正是元旦。冊後大典開始。


    文武百官著官服早早依次入場,禮直官、通事舍人先引中書令、侍中、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及奉冊寶官,執事人身著紅衣,衣帶有勳幘,率先到垂拱殿門外依次站好,等著冊符之降。


    然後是禮直官、通事舍人分引宰相、樞密使、冊寶使副、文武百官詣到文德殿立班,東西相向。內侍二員自內宮承聖旨,取皇後冊寶出垂拱殿,奉冊寶官俱捧玉笏率著執事人,禮直官引著中書侍郎押送金冊,中書令跟從於後,門下省侍郎押寶符,侍中跟從於後,由東上閣門出,一直送到文德殿庭暫時安置冊符。


    禮直官、通事舍人再引冊寶正使、副使就位,次引侍中於使前,西向依禮製而拜。典儀官高唿“再拜”。然後一聲聲依次承傳到位,冊寶正使、副使、在位百官皆再拜,內侍行首周懷政展聖旨宣曰:“贈虎捷都指揮使劉通女冊為皇後,命公等持節展禮。”冊寶正使、副使再拜,侍中還位,門下侍郎自周懷政手中取過節仗,門下侍郎手執節仗授於冊寶使,冊寶使跪受節仗,然後是冊寶之節幡會議於冊寶副使。


    仗幡俱受,再引中書令、侍中站到冊寶東北,西向而立,中書侍郎引冊案立於中書令右,中書令取冊授於冊寶使,冊寶使跪受,而後起立,置冊於案。中書令、中書侍郎退迴班列。門下侍郎引寶案於侍中之右,取寶授冊寶使亦如上麵的儀式。


    典儀唱讚曰:“拜訖。”眾人再拜,禮直官、通事舍人引冊寶正副使押送冊寶,一名官員手持節仗在前導引,奉冊寶官捧著寶冊,在眾多儀仗衛隊的簇擁下,依次出了朝堂門,自內東門跟隨內臣進入後宮。


    然後是內臣引內外命婦入就位,內侍到閣中,請皇後劉氏換上大禮服,等候冊寶使到來。正副使來到閣下,站到東向內給事的前麵,自北向內跪下,俯伏在地,道:“臣冊寶使王欽若、副使丁謂奉製授皇後冊寶。”


    皇後劉娥坐在簾內,拿過準備好的答辭照念,然後道:“起。”正副使站起,退迴原位。


    內給事入捧著冊寶入殿,先有由侍候向皇後跪下說明儀式,然後是正副使退迴外殿。


    內侍引皇後出,立於庭中北向位置,內侍跪取冊,次內侍跪取寶,起立,西向站在皇後右少前,內侍二員進立皇後左少前東向。在內侍讚詞中,皇後再拜,接受依次金冊寶符。然後內侍導皇後入正殿升坐,再由內臣引著後宮諸妃嬪、各家命婦朝拜稱賀。


    皇後再換上後服,麵見皇帝朝謝。此時文武百官,已經到東閣門上表祝賀。


    整整一天在瑣碎的禮節中,完成這場封後大典,劉娥的心卻並不如自己想象中的激動和興奮,這一天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此刻到來之際,反而變得不再重要,而隻是這樣靜靜地走過這個過場而已。


    在整個天下為著這一天而忙亂時,她反而顯得異常地冷靜,在內給事的唱讚聲中,她一絲不苟地完成著一項項禮節,甚至還能有餘暇觀察到宮人擺錯的禮器。在向大殿那長長的甬道上,聽著兩邊如山的人群靜靜的唿吸聲,她忽然有一種錯覺,那穿著大禮服如眾星拱月般走向文德殿的,好象是另一個人,而自己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軀體,浮在空中靜靜地旁觀著。


    走到盡頭,趙恆已經坐在殿中的禦座上,含笑看著她。


    看到趙恆的這一刻時,她的心情忽然平和了下來,浮在半空中的靈魂已經迴到體內,她看著趙恆,溫柔地一笑。


    皇後坐上禦座,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此時,她第一次與皇帝並肩坐在一眼。在天下人的眼中,她這個時候才正式成為他的妻子。


    趙恆下旨,為賀封後大典,京城張燈結彩,京吾不禁,狂歡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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