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劉娥踏入了壽成殿,向著郭熙行禮。


    郭熙穿了一件雨過天青色的衣服,手拈著佛珠,坐在病榻上,麵帶微笑,宛如觀音坐像。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她開始供起佛像,手牛佛珠,有時候還抄抄佛經。她並不見得是信奉這些,但是念念佛經,可以讓她亂麻般的心平靜下來。念念佛經,也可以讓人覺得她是有善心的。所以宮中的低等侍人,都會傳言皇後是極仁善的人。


    她笑道:“不過是話趕話湊巧了,你坐吧。其實我這裏並沒有什麽事,不過是陪我說說話罷了。你看我這宮裏一大堆人且閑著呢,偏官家熱心。”


    劉娥笑了笑:“我也奇怪,聖人宮中一堆能幹人,為什麽要我這個笨拙的人來添亂。若我粗手笨腳服侍不好,豈不反惹聖人生氣。”


    郭熙一怔,聽她這話說得毫不馴服,大異往常態度,不由詫異起來。她到底是受了什麽刺激,竟膽敢這般無禮起來。


    她的貼身侍女燕兒見狀,忙親手去倒了藥來,端到郭熙麵前:“聖人,剛才的藥您沒喝,奴婢再給你又煎了一貼。”她說到這裏,不由地看向劉娥,似在征詢劉娥的意見。


    劉娥初時不明白,但轉眼間就想明白了,的確是有一些人服侍家中長輩主母,這是要親嚐湯藥,以表法自己同甘共苦之意。燕兒這樣子,顯然是給她遞出了一個暗示。若換了在從前,劉娥願意用這樣的臣服姿態換對皇後的安心,換取後宮的寧靜,而如今,她不願意。


    郭熙眉頭一挑,最終還是接過了藥,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這藥太苦,她已經喝了太多的苦藥,而如今,她不想喝了。


    她把藥湯放下,漱口,卻仍然覺得苦味在嘴裏沒有消去。她素來自持,有些人喝藥後要用蜜餞來消除苦味,而她從小就不需要。


    但這一刻,她想,以後喝藥,要備上蜜餞。她已經苦了太久,而這種苦沒有迴報,她不想再自苦下去。


    她拿巾子拭了拭嘴,看向仍然站在那裏不動的劉娥,心下詫異。她在皇帝跟前說了無數的理由就是讓皇帝相信她沒有惡意,放心將劉娥送到壽成殿去。但劉氏好歹要明白,她這是來皇後跟前侍疾的,怎麽就敢這樣站著一動不動,甚至是無視燕兒的暗示。難道為妾婦者,想圖個好名聲,不應該如奴如婢般地服侍中宮嗎?


    她說:“德妃,你在看什麽?”


    燕兒向著劉娥使眼色,哪怕德妃當真恃寵而驕,不肯用心服侍,好歹在她與皇後中間,把碗再遞一次,作個樣子,也好走過場啊。當真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那就不是驕橫,而是失儀了。


    劉娥看著皇後,很坦率地說:“我在看越王妃怎麽不在。”


    郭熙怔了一下,微笑道:“我竟不知你與阿阮關係這般要好了。”她當然不會在劉娥頭一天入宮就動手的,總要等幾日,讓大家鬆懈下來才好。


    劉娥搖頭:“並不是,她今日若是不在,便無好戲了。我原想著再等幾日,可是縱多等幾日,結果也是一樣,也沒必要多等。省得聖人見我又多難受幾天。”


    郭熙的笑容漸漸收斂,燕兒聽出了些什麽,臉色也變了。


    郭熙變臉道:“你說這話又是什麽意思。”


    劉娥施了一禮,姿態很恭敬,但眼神卻很直接:“聖人這次備了什麽?是巫蠱,還是毒藥,或是寶劍,匕首?”


    郭熙一驚,正欲站起,結果不小心碰到旁邊的案幾,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整碗藥都灑了出來,濺到了她的裙角。


    燕兒驚叫一聲,忙上去為郭熙擦拭,心中又驚又懼,直瞪著劉娥:“德妃,您這是什麽意思?”


    劉娥看著郭熙,笑了笑:“你知我,我也知你,再這麽繞來繞去,也沒意思得很,皇後娘娘,您說是嗎?”


    郭熙也笑了:“燕兒,你們出去吧,我與德妃說說話。”


    燕兒有些不放心:“可是……”


    郭熙擺手:“去吧。”


    燕兒不放心地一步三迴頭,卻也隻能帶著侍女們出去了。


    郭熙反而鎮定下來,悠然拂了拂裙子坐下:“你倒是個有意思的人,比我想象中還有意思。”


    劉娥也坐下,笑道:“也比你想象中更愚蠢衝動。若換了別人,必是提前準備,直至等著您把事情實施了,再抓您一個正著,是不是?”


    郭熙笑著搖頭:“我雖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麽意思,但橫豎閑來無事,就再聽聽你到底編個什麽樣的故事來?”


    劉娥看著她:“官家出征時,聽說就有人圖謀想趁官家在外,假造消息,詛咒官家有失,逼我殉死。可惜我隨官家出征,讓那人圖謀落空。等我一迴來,就聽宮裏流言,說是娘娘病情已經轉好,卻因為被人詛咒,病情加重。有人想借著這個流言,讓我來服侍娘娘時,抖出早就布置好的巫蠱小人。聖人自然是個隱忍大度的人,可惜越王妃不是這樣的人,她為聖人不平,會當著聖人的麵揪出我來,甚至有可能衝動之下,直接動手殺了我。此計一石二鳥,能為聖人掃除所有的眼中釘、肉中刺。豈非大妙。”


    郭熙輕輕鼓掌:“這個故事甚是有趣,不愧是桑家瓦肆的說書娘子。我如今倒知道官家為什麽會喜歡你了,你這個人直來直去,真不像一個在宮裏生活的女人。”


    劉娥的臉色微微一變,想不到皇後竟連這樣的昔年隱事也查出來了,當下點點頭:“是啊,我若沒有官家偏愛,隻是一個無寵之人,恐怕在這宮裏活不過三個迴合吧!聖人是不是一直這般看我的。”


    郭熙笑道:“你也想得太多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身為皇後,豈敢輕傷人命?”


    劉娥直接問她:“那陳貴妃呢?”


    郭熙冷笑一聲:“風幹物燥,難免火燭,汴京城裏一年到頭,走火的事是常有的,隻能說,她命該如此。”


    劉娥反問她:“那塗嬤嬤也是命該如此?”


    郭熙臉色變了一下,自嘲地苦笑一聲:“我不想接受,可我也隻能認命!德妃說得這般幹脆,倒似很清楚裏頭的內幕。那你可否告訴我,害死塗嬤嬤的真兇是誰?”


    劉娥道:“害死塗嬤嬤的真兇,便是害死陳貴妃的真兇。聖人若能夠找出那個真兇來,請務必同我說一聲。”


    郭熙陰惻惻地道:“看來是沒得談了。”她打了個嗬欠,揮了揮手:“我倦了,你去吧。”


    劉娥今日同她攤牌,又豈是輕易結束,她並沒有走,道:“官家一直很信任聖人,他認為您是個賢德的婦人。可若是知道他的五個皇子早夭的真相,恐怕不知道會怎麽樣看您?”


    郭熙臉色變了,眼中殺氣閃過,看著劉娥:“德妃,誣蔑皇後,可是死罪。”


    劉娥歎息:“聖人自然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您親生的三位尊貴的皇子死了,又怎麽能允許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將來有可能繼承大位?可您有沒有想過,正是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作損了德行,才令得幾位皇子不能延壽!”


    她這話正說中郭熙的隱痛,她站了起來,尖叫:“你胡說,你好大的膽子!”她旋即發現自己失態,又優雅地坐下,道:“你是瘋了嗎?連這樣無稽的事,也敢來誣陷於我?你如此肆無忌憚,就算官家再寵愛於你,我這個皇後,也能夠以宮規處置於你。”她說到這裏,已經是殺機畢露。如今她已經不打算讓劉娥活著了,就算得罪皇帝,她也要讓對方死在這裏。是巫蠱也罷,是下毒也罷,理由都是準備好了的,至於殺死劉娥的這個人,是越王妃,還是她宮中侍女,都不要緊。


    她如今隻是一個有著亡子之痛的皇後,不管誰殺死劉娥,都隻是出於對劉娥暗害皇子,謀算皇後之位陰謀被揭發之後的“義憤”,到時候皇帝再傷心,殺一個侍女不夠,那添一個越王妃,想來也是夠了。難道還能夠廢了她這個“多次喪子”“孤苦病弱”的皇後嗎?


    從劉娥邁入壽成殿開始,她的命運已經決定了。


    兩人四目相對,都已經看得明白。


    郭熙看著劉娥的眼神,已經宛如看一個死人。


    劉娥忽然笑了,她問:“你殺過人嗎?”


    郭熙看著劉娥,她自然是殺過人的,她手底下有很多條人命了。


    但劉娥卻問她:“你真的看到過死亡嗎?你知道被殺死的人,是怎麽樣的嗎?”


    郭熙不禁一怔,本想說,她如何會不知道,二郎死時,因她懷著四郎,怕她傷心,所以塗嬤嬤沒讓她看到。四郎和二郎,卻是在她的懷中死去的。


    劉娥卻道:“你是沒看過的,因為對你來說,死一個人,不過是隨口一句吩咐就罷了。塗氏殺人,你卻是沒有親自動手過的。我告訴你什麽叫死亡,我親手殺過山貓野狸,每一個鮮活的生命在手底下死去的時候,都會用盡全力去掙紮,我一刀割下去,先是劃破皮,再是血肉模糊,再才是割斷喉管,然後是滾燙的血噴到你的臉上去……”她在郭熙的耳邊低低地說著,說得極是詳盡又是可怖,郭熙隻覺得整個人都僵住了,聽著她的敘述,也似感覺自己的手底下按著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然後就是手底下的溫熱,和撲麵的血氣。


    她再也忍不住,推開劉娥,嘔吐了起來,隻嘔得剛才的藥翻騰上來,從心底到口中,都是一片苦意。整個人嘔得蜷成一團,難受已極。


    劉娥冷冷的看著,並沒有去扶她:“外和內剛,外謙內驕,聖人從來打心底都是不肯讓的。太後當時賜下楊良娣,你心緒大受影響,大郎因此先天體弱而沒能保住。到懷上二郎,你不敢掉以輕心,又不肯讓出位置來。於是便安排侍女戴氏侍奉,得以安心生下二郎。隻可惜卻不曾想到,戴氏會生下一個更健康的三郎。”


    郭熙終於止住了嘔吐,她無力地扶榻倚著,忽然笑了:“好故事,繼續說啊。”橫豎事已至此,兩人也算真正撕破臉了,那就讓她把話說完吧。


    劉娥道:“因著四郎多病,後來府中有流言,說是三郎奪了四郎之氣運,這種市井之言,你出身名門,原本是不應該去信的。可是你信了,並不是一個母親的病急亂投藥,不過是為尊位者的傲慢而已,對嗎?”


    是的,不過是為尊位者的傲慢而已,郭熙看著劉娥,點頭承認。在當年,她是逃避的,不想麵對的,甚至遷怒於塗嬤嬤的。但如今事過多年以後,她再迴想當時的心境,才覺得當時緊守著那種不必要心理負累的自己,是多麽的天真與可笑。


    “至道三年三月,先帝駕崩的前一天,四皇子終於病重不治而夭折。那天上午,你把所有的人都叫到你的院中布置後事,然後讓你心腹塗嬤嬤調開乳娘,將三皇子騙到後苑,推入水中。”劉娥看著她,說。


    郭熙冷笑,神態悠閑:“三郎雖非我所生,我卻視若親生。茜草與我小從一起長大,是我心腹。三郎出事,我救他比誰都用心,他死後,我因此而大病一場,你說這樣的話,可有人信嗎?”


    劉娥看著她的神情,越發肯定:“你也許沒有指使塗嬤嬤殺人,但你默許了她殺人,甚至在此之後,還繼續留她在身邊,你也許因為良心譴責而去救三皇子,甚至因此大病一場。可是,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讓他的死與你無關了嗎?”


    郭熙眼中閃過一絲恐慌和脆弱,臉上卻是不顯,反而更顯鎮定:“你所說的,隻是你的一麵之辭。要這樣說的話,我也能說,所有的孩子都是你殺死的,因為你自己無子,還想謀奪皇後之位,所以你害死了我所有的孩子,想逼得我傷心失望,一病不起,好騰位置給你,是也不是?”她已經沒有耐心了,拂了一下裙子,就想叫燕兒進來。


    劉娥長歎一聲:“你敢說這樣的話,一定是以為自己在所有的事情裏做得天衣無縫,沒有人能找出證據來指證你。可是雁過留聲,人過留痕。一件事沒有證據,兩件事沒有證據,可事情做多了,再沒有證據,也有痕跡留在那兒。三皇子的乳娘雖然出宮了,得了厚厚的賞賜封了口,可是沒人會為了賞賜而頂得住殺頭之罪的壓力。你借釋放宮女之機,讓幫助塗嬤嬤訓貓的桂枝與桃枝出了宮,可是出了宮的人,難道就找不迴來了嗎?還有塗嬤嬤宮外交好的那個道婆,給她提供無數惡計,都還在呢。”劉娥看著郭熙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白,最終簡直要透不過氣來,說出最後一句話:“你可以去問問,她們可還在原處?”這些人,她也是去找過的,卻都已經找不著了。她不知道這些人是落入了皇後之手,還是落入了劉承規之手。但是見過劉承規之後,她已經有幾分把握,這些人應該是被劉承規控製住了。


    郭熙隻覺得眼前的劉娥,似已經變成了厲鬼,塗嬤嬤活著的時候,她不屑去過問這些會髒了手的事。而塗嬤嬤死後,她亦沒有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中。她終究是個出身尊貴的名門淑女,有些傲慢的心態,是與生俱來的。有些底層的思維,是她這個層麵永遠不會接觸到,也永遠不會去想到的。


    是,這些卑賤者的證詞,無法讓一個皇後入罪。但是,這些事情一旦被人所知,則是足以讓她身敗名裂,讓她被世人唾棄,讓她生不如死。


    她看著劉娥優雅行禮,看著劉娥悠然而出,她想說留下她,她想說殺死她,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冒這個險。


    這一戰,她一敗塗地。


    郭熙看著劉娥邁出門檻,已經一口鮮血噴出。


    劉娥邁步走出,眼望長天,長長地籲了口氣,疾步而去。


    門外的人,聽不到門內之人的說話,但是燕兒是知情的,她也在等著郭熙發出指令。但是她沒有等到指令,她隻看到劉娥出來了。她急忙進去,卻看到郭熙襟前都是鮮血,她上前扶住郭熙,卻發現對方眼也直了,人也魔怔了,情況竟是比二皇子去世後還更差些。


    當夜,郭熙便噩夢連連。


    到底是什麽樣的夢呢,她也說不清楚,隻是一個夢串著一個夢,她不斷地逃,卻是逃出這一個,又進了另一個。她一會兒看到塗嬤嬤同她說,三郎已經死了,可當她抱著三郎哭的時候,三郎忽然從她懷中起來,指著她說,她是兇手。


    一會兒又看到二郎死了,她抱著二郎的屍體在哭,可那孩子忽然變成了更小的嬰兒,卻是楊媛的孩子,楊媛衝過來要與她拚命。轉眼楊媛又變成了劉娥,她同她說:“你做過的事,官家都知道了!”


    果然她說著的時候,皇帝就出現了,那些死掉的皇子們,都站在他身後。他說:“我原以為你是個賢婦,想不到你是個毒婦。”


    她想辨解,她說她不是個毒婦,她也隻是個無助的母親,無奈的皇後。


    可是他後麵還是出現了許多人,那些文武大臣們,都指著她說,她是毒婦。一刹那間她仿佛置身市井,那些往來的人,都指著她說她是毒婦。


    不,她不是毒婦,她是從小熟讀詩書的名門淑女,她是立誌要以長孫皇後為典範的賢後,她們在誣蔑她,他們在冤枉她……她不能就這樣被拉到烈日下暴曬,受千夫所指,她應該成為天下人的懿範,成為世人頂禮膜拜的賢人,她不應該有這樣的結果。


    她一夜又一夜地做著這樣的噩夢,竟是無法擺脫。


    那一日劉娥迴宮以後,也隻對皇帝說,皇後素以皇帝為重,更希望她用心服侍好皇帝。皇帝那日衝動之下答應皇後,不好反口,其實早就後悔了。見她說了這個理由,也不細究,就接受了。


    皇後病了幾日,壽成殿的都知內官來報,皇帝聽了也上心,就召太醫問起緣由來。太醫隻知皇後雖然因為小皇子的死傷心過度而大病一場,有損壽元,隻怕也就是三五年的事了。但終究還有希望,且皇後性子強悍,生機未斷。可如今的脈象卻是生氣全無,現在的身體就如一株內部蝕透的大樹,多少藥下去,也如掉入海中,毫無作用,恐怕就是這幾日的功夫了。


    皇帝細問原因,太醫如何能說得出來,隻說是皇後傷心過度,非藥石之力。皇帝憂心皇後之病,就令王得一等道士來為皇後祈福。眾道士看了以後就道,壽成殿雖是貴極之所,隻是皇後神氣衰弱,以致於不能克物。當令親近之人,日夜誦念經文,以通上蒼,庇佑心神。


    皇帝遂令皇後親近之人,在她病榻邊日夜誦念,又恐奴婢等不足以表達誠意,令後宮曹氏、杜氏、戴氏等人也去輪班。


    皇後病了幾日,這日漸漸醒來,正是戴貴人在皇後床頭念著《太上感應篇》,她表情疏淡,聲音平平,念著:“太上曰: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皇後隻覺得眼前一片暈眩,定了定神,方從一片朦朧中漸漸看清,門外的暄鬧似乎離得很遠,唯一在近處的,就是隔著簾子在念經的戴貴人。她坐在床頭暗處,陽光斜照進來,她的臉大半在陰影裏,半陰半明,晦暗不定,令她麵無表情的臉似乎也像一個麵具或廟裏的泥塑木雕似的。


    經文從她幾乎沒有頓挫的語調中念出來,既遙遠又不真實,但卻讓郭熙覺得恐怖:“……又有三台北鬥神君,在人頭上,錄人罪惡,奪其紀算。又有三屍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輒上詣天曹,言人罪過。月晦之日,灶神亦然。凡人有過,大則奪紀,小則奪算……”


    郭熙正有心病,聽了這話,隻覺得字字刺心,“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大則奪紀,小則奪算”雲雲,倒像是故意針對她心中隱事而念的。


    但見戴貴人的聲音飄搖不定:“夫心起於善,善雖未為,而吉神已隨之。或心起於惡,惡雖未為,而兇神已隨之……”


    是了,她一直對自己說,塗嬤嬤做的這些事,皆是自作主張,而她並沒有吩咐她去怎麽做,所以她的手是幹淨的。可這句“惡雖未為,而兇神已至”竟是讓她所有為自己辨白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了。她想起陳貴人,當日她就對她這樣說過,於是她卻殺了她。


    而如今,她竟殺不掉這個當著她的麵念經的人,甚至無法阻止。


    郭熙嘴唇顫動,她想說:“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可是她的聲音微弱,令人幾乎無法聽到。


    戴貴人如同浮雕麵具般的臉似乎忽近忽遠,聲音似斷似續:“是以天地有司過之神,依人所犯輕重,以奪人算,算盡則死……”


    郭熙腦海中嗡地一聲響,那句“算盡則死”竟似魔音纏繞,在她耳邊反複不去。


    床帳外,戴貴人正坐著念經。忽然帳內傳來一聲絕望的嘶叫,郭熙嘶聲大叫,拉開帳簾,整個人坐起,直挺挺地看著外麵,眼神渙散。忽然口噴鮮血,直挺挺地倒下了。


    而此時,皇帝正親自駕臨雍王府,探望雍王元份的病情。


    劉娥卻靜靜地坐在嘉慶殿中,泡了一壺消滯化氣的藥茶,等著趙恆迴宮。


    一個時辰之後,趙恆迴宮。


    未進內殿,遠遠聽到走廊上趙恆的腳步聲已經充滿了怒氣,過了片刻,趙恆掀簾進來,劉娥含笑站起來問候:“官家今日探望雍王,他的病可好些了?”


    趙恆哼了一聲:“不消說起了。有這麽一個女人在,四弟的病,還不越來越重了!”


    劉娥早料定此事,故作不解:“怎麽了?”


    趙恆坐下,喝了一杯熱茶,這才說了今日所見。卻原來雍王妃十分悍妒,雍王元份重病,身邊竟然連一個侍女也沒有,隻用些僮仆侍候。趙恆當場暗怒,卻礙於雍王病重,不便當著他的麵發作,隻坐了一會兒,便要起身離去。


    劉娥聽完笑道:“原來為此事生氣,這有何可氣之處呢,臣妾有個主意,不知道成不成?”


    趙恆問道:“什麽主意?”


    劉娥笑道:“雍王身邊既沒有侍女照顧,甚是可憐,官家是他的親哥哥,不知道倒罷了,如今知道了豈能不管不問。雍王妃敢將雍王身邊所有的侍女逐走,可是官家禦賜幾個宮中女官照顧雍王,諒這雍王妃也不敢將宮中之人怎麽處置。如此,雍王有人照顧,官家也放心了。”


    趙恆點了點頭:“這倒也罷了,就依你的主意。”轉念一想,怒氣不息道:“當日朕未登基時,便聽說此人悍惡,王弟身邊所有侍女,略親近些,都會被她鞭杖而死。近年來不聞她的惡行,隻道她年紀漸長曉事些,誰知道依然如此不堪!”


    劉娥淡淡笑道:“官家做了天子,日理萬機,哪裏顧得來這些尋常家長裏短的言語,自然是到不了您的耳邊。人家或看雍王的臉麵,或以為她是皇儲的生母,許多事不敢說不敢傳的,這人種種可笑的不堪的事兒多著呢!”


    趙恆挑了挑眉:“哦,還有什麽更不堪的事情不成?”


    劉娥早令雷允恭等人退下,這邊喝了一口茶,才閑閑地道:“臣妾也隻敢告訴三郎,聽說雍王妃自恃是皇儲的生母,儼然以未來的皇太後自居,背地裏把自己衣服器皿上,都偷偷弄上皇家的龍鳳式樣,底下人不許稱她為王妃,要稱她為娘娘。她還縱容府裏頭自己娘家的人,私下裏結交大臣,如今就開始封官許願,說將來允讓這孩子做了皇帝會如何如何……”


    趙恆臉色大變:“反了反了,這是結黨謀逆。哼,朕還沒死呢,她是不是現在就想咒著朕早死了?”


    劉娥歎了一口氣,道:“臣妾隻愁,將來她自恃著嗣子生母的緣故,插手朝政,弄得母黨專權,天下豈不是要大亂了!”


    趙恆收斂心緒,冷靜道:“這件事朕會處理好的。她自恃為嗣子生母,已如此囂張,將來若嗣子真的繼位,她豈不是要插手朝政,弄得母黨專權,天下大亂!太祖太宗傳下的江山不能讓一個女人這麽糟蹋了。如今元份病著,且再容她幾日罷了!”


    劉娥勸道:“官家心中有數便是。隻是,也不要太過了,畢竟是嗣子生母。”不是她要下手,而是縱是皇後拿越王妃做棋子,卻也要她自願入局。她不是自稱將門之女,閨閣中也能殺伐決斷嗎?她既然不給自己留後路,她也不必憐惜她。更何況皇後到了此時此刻,還想著對付於她,她焉能沒有一點反應?皇後要以越王妃為刀,她說先折了這把刀,倒要再看看,皇後還能有什麽後招。


    趙恆臉色鐵青,自齒縫裏擠出一句話道:“朕知道了。如今元份病著,且再容她幾日罷了!”想到這裏,更是不甘:“若當日皇後好好照料祐兒……朕但凡還能有一兒半女……又何至於受此婦閑氣。”他的心中,不是不怪皇後的。皇後“賢德”的麵貌雖能夠讓他迷惑一時,但他畢竟是個帝王,對人對事,不止是觀其言,更要察其行。先是宮中除了皇後之外其他人的孩子都沒活成,而皇後體寒,生的孩子先天不足,也是他從太醫院早就得知的。若是皇後當真賢德,就不會讓他如今再無一個孩子能活下來。隻是如今皇後喪子傷心病倒,他也不忍在這種時候去苛責皇後,但未免更寄望於劉娥。


    劉娥歎息一聲:“也是臣妾無用。”


    趙恆見勾起她傷心事,忙安慰於她。


    劉娥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改了話題:“三郎看著好像很累。”


    趙恆長歎,澶淵之盟雖立,後續的事情還有很多。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準備著打大仗,如今雖然說已經訂約,但是邊境上的防備不能鬆懈,還要準備開互市,整個北境要勸流民返鄉,恢複耕種。財政上要籌措,地方勢力要調整,銀夏那邊的武備也要重新安排。還有與黨項、高麗、吐蕃等也要重新調整使者……


    劉娥勸他:“官家已經在朝上夠累了,後宮的事,就不必操心了。你放心,我與皇後都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趙恆點頭:“我知道,有你們在,我也放心。我以前看前朝後宮相爭,隻覺得心累。連枕邊人都活成那樣,還有什麽意思呢。”不由發起牢騷來:“趙恆:都說紅顏禍國,以我看,還不是帝王自己欲望膨脹,所以才會令得身邊的人投其所好,不擇手段。”


    劉娥安慰他:“三郎宅心仁厚,自然不會有這樣的危害。”


    趙恆握住她的手:“朕從來就沒想要有什麽後宮三千,朕從頭到尾,隻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就是與心上人白頭相守。朕無法給皇後以同等的感情,能給她的隻有尊重和保護。其他的人,就顧不上了,朕也不會給她們虛幻的目標,也唯有希望她們能夠自己想通。”


    劉娥看著趙恆,多少次許多話到了嘴邊,可見了他,又不忍說了。他是個宅心仁厚的君王,是個寧可壓抑自己也要溫柔待人的好男人。如果他要是知道,皇後的真麵目,他會怎麽樣呢?


    她不忍看到他的失望、他的痛苦、他對人的信任和溫柔被打碎。她默默地想,她會守護著他的願望,守護著他的安守,也守護著他想守護一切的心。


    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帝王易得,而隻願得一心人的帝王,卻是千古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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