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趙恆親征澶州,幾番交戰,頗有小勝,與遼軍形成僵持之局。再加上上次蕭達凜探營被床子弩所傷,遼軍懾於宋營弩弓的威力,也不敢太過逼近。眼看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遼軍深入宋國腹地,糧草供給線漫長,寇準又采取堅壁清野的辦法,遼軍一路所進州縣,糧草都已經搬光。原本遼軍並非一路過關攻城而來,而是一路縱深到底,因此初期邊關各鎮都未及分兵,及至趙恆親征澶州,全國各地駐軍重鎮都派出勤王軍,陸續向澶州進發。


    蕭太後進退兩難,隻得打出手中的一張秘密牌來。


    一日,趙恆正在帳中,寇準報上來:“稟陛下,遼軍派來王繼忠求見陛下。”


    趙恆哦了一聲,道:“原來是他!”


    趙恆於王繼忠自然不陌生,他是趙恆在蕃邸時的舊臣,趙恆十五歲開府之時,就已經侍候趙恆了。趙恆登基,王繼忠升為定州知州。去年也就是鹹平六年四月中,王繼忠與王超、桑讚領兵戰遼,結果王超、桑讚臨陣退師,王繼忠雖然力戰,但還是被蕭撻凜所俘。趙恆初以為王繼忠已經戰死,甚為傷感,下旨追封大同軍節度使及侍中,蔭封其三子官位。


    誰知道今年十月中,就在趙恆於親征還是遷都的猶豫之中時,竟然接到了王繼忠送來的議和信,才知道他戰敗未死,竟然已被蕭太後招降,封其為戶部侍郎,又賜宗室之女為妻,更賜其遼國國姓為耶律,改名顯忠。


    此時王繼忠卻是代表著遼國前來和談。


    早在趙恆出征之前,王繼忠就已經受蕭太後之命,通過莫州守將石普,遞上和談的折子。


    趙恆曾把王繼忠的折子拿給宰相看過,數千年來,各國對於戰爭的看法雖然各不相同,卻也是有一點是相同的,所謂戰爭,也不過是兩國之間的利益關係用經濟已經無法解決時,才會發生。


    當年太祖趙匡胤在取下江南之後,得獲南唐府庫,親自賜封,並說:“待一統天下之後,將以此府庫之財贖迴幽雲十六州。如若不能贖迴,則以此府庫之財,作為攻打幽雲十六州的軍費。”


    太宗晚年,因為急於收迴幽雲十六州,不顧宰相趙普的勸說,發動了雍熙北伐之戰。這一戰不但沒能取得幽雲十六州,反而令得宋軍元氣大戰,國庫空虛。河北一帶,因為征兵過多,幾乎田地無人耕種。


    趙恆於親征前,便與重臣們有過統一,以當前國力尚未恢複,實是無力收迴幽雲十六州。雖然遼國先提出和議。但趙恆不願先開口言和,以為這是示弱,所以才接受親征提議,也有向遼證明大宋並非一味軟弱之意。遼軍深入,宋軍以逸待勞,各地勤王之師不日將來,縱然是和談,也要先打幾個勝戰,以戰促主,才是良策。


    便是一力主戰的寇準,當年在太宗皇帝之時,亦曾說過這樣的話:“唐朝的宋璟不獎賞邊疆戰功,最終形成開元年間的太平安寧。臣以為邊境的武臣求取功勞而招來禍患,才是深可鑒戒的事。”


    此時趙恆禦駕親征,連獲勝戰,亦是已經達到以戰促和的目地了。遼軍果然按耐不住,先行派出議和使者,這一次議和,宋軍已經先占了上風。


    趙恆接見了王繼忠。


    王繼忠一進宮帳,便跪伏在地,哽咽道:“罪臣萬不料今生今世,仍能有幸重見天顏,實是惶恐無地啊!”


    趙恆和顏悅色地令其平身,問道:“朕現在該是稱你為耶律顯忠了吧!”


    當時大宋開國不過數十年,五代十國時的遺風猶在,臣子們朝秦暮楚,所念及的不過是故主恩情厚薄,倒沒有多少國與族的不共戴天。象馮道似的事奉五朝十帝,非但不以為恥,反引以為榮。當年楊業曾經是後漢之臣,後投效大宋,卻並非忠臣不事二主,陳家穀兵敗後絕食,重多的是報效太宗皇帝的知遇之恩而已。


    王繼忠聽了趙恆此言,不禁淚流滿麵,跪地悲聲道:“罪臣有負聖恩,但罪臣今生今世,絕不做有負官家之事。蒼天可鑒,罪臣雖投遼邦,仍然心懷故主。”


    趙恆暗暗點頭,王繼忠十幾歲上就跟了他,十幾年下來來也算得故主情深。此番王繼忠前來和議,他並沒有一開口就問罪他投敵之事,反而有意擠兌他一下,便是試探對王繼忠仍能夠控製幾分。見王繼忠依然是舊主態度,心裏便有些把握了,便溫言道:“你既有此心,也不枉朕與你君臣一場,起來賜座罷!”


    王繼忠恭敬地謝恩後坐下,才道:“去年罪臣與蕭達凜作戰,孤軍奮戰至最後,重傷被虜。本想一死殉國,誰知遼人防範甚嚴,一時不得便死。此後被押送到上京,蕭太後與我三番長談,罪臣與她訂下約定,臣終此一生,隻為宋遼和議出力,決不為與大宋交戰出力。”


    趙恆眉毛一挑:“哦,蕭太後到底與你說了些什麽,能讓你就此棄宋投遼?”


    王繼忠歎了一口氣:“蕭太後確是女主英傑,她說的話並不能招攬臣。可是臣卻因此悟到,臣縱死,也於國無補,臣活著,才能夠繼續為官家、為大宋效力!”


    趙恆微微一笑:“朕倒想知道,你如何繼續為朕效力?”


    王繼忠抬頭看著趙恆:“官家可知,蕭達凜已死,遼軍封鎖消息,秘不發喪?”


    寇準一步跨了出來,一把抓住了王繼忠的手:“蕭達凜真的死了嗎?”


    王繼忠肅然道:“正是。若非蕭達凜已死,蕭太後也不會這麽快提出和議。”


    寇準喜道:“如今正是良機,乘著蕭達凜剛死,咱們士氣又盛,便可乘勝追擊,將幽雲十六州全部取迴!”


    王繼忠欲言又止,隻得退後一步。


    宰相畢士安看了出來,咳嗽一聲道:“寇大人,咱們是否先聽王大人把情況說完,再請官家定奪如何?”


    寇準一向性氣極高,連趙恆都不便開口,虧了是畢士安曾有大恩於寇準,才有這天大的麵子打斷他的話,亦是提醒他,此刻王繼忠仍是遼國的使臣,商議下一步的軍務走向,不便當著王繼忠的麵。


    王繼忠被寇準方才一衝,亦是一下子不知如此答話,沉默片刻才道:“官家與宰相商議國政之事,罪臣沒有資格與會,罪臣隻是把自己這一年中在遼國的所知所見說出來,提供官家參考。”他停了一下,道:“自遼太宗之後至遼穆宗,此時正是我中原後周柴世宗時期到我朝太宗皇帝時期,遼國國力日衰,基本上都是南朝北征,北國隻有防守之功,無還手之力。後周時期奪迴了幽雲十六州中的瀛莫兩州,遼國稱之為關南之地。我朝開國以來,遼國又損失了屬國北漢。直至遼景宗登基,蕭太後掌權,陰差陽錯,打了高梁河大戰和雍熙北伐的兩次僥勝。遼國建國以來,爭亂頗多,蕭太後以婦人之身能夠長掌國政,主要是因為這兩戰的緣故。”


    趙恆輕輕喟歎道:“先帝兩次北伐,不想竟成就了這一婦人。”雖然王繼忠小心地用了僥勝二字,但是在座中人都明白,兩次大戰得勝,又豈能是“僥勝”二字所得來的。


    王繼忠停了下來,直至趙恆點頭,方才繼續道:“蕭太後以軍功掌權,自然亦以軍功固權。國內一有不穩,她便借著南征之名,調兵遣將,將軍國重臣重新分派,以達到排除異已的目地,她雖是個女子,但心性堅韌、善於用人,文有室昉、韓德讓,武有耶律休哥、耶律斜軫與蕭達凜輔政。自以為先帝沙場百戰,尚能勝之,欺官家未曆戰場,因此數番南侵,卻也是滋擾邊境數城而已。然——”


    王繼忠話鋒一轉,見眾人都凝神而聽,又道:“然人壽終有定,蕭太後年事漸高,動極思靜。想當年遼太宗極盛之時,兵馬進入汴京,在崇元殿上登基稱皇。後來到了遼穆宗時期,後周世宗皇帝的兵馬都打到了上京,若非世宗皇帝中途暴病而亡,險些滅國……”


    趙恆的臉色微微一變,當年後周世宗皇帝何等英明,卻是因為在攻遼時半途得病而死,留下孤兒寡母不能掌國,以致於江山轉手他人,這不能不是本朝曆代皇帝長久以來的心病。


    眾人都在凝視聽王繼忠分析,一時竟無人觀察到趙恆的細微神情變化。


    王繼忠猶在繼續道:“……國之運勢,有盛衰之分。後世子孫,未必人人能如蕭太後之能。因此蕭太後不能不慮及此點,打算在自己活著的時候,為子孫後世留一份安定基業。自雍熙大戰之後,遼國國內一直不少大臣主張奪迴關南之地,蕭太後亦不得不對國內有所交待。因此傾全國之兵,來犯中原,以奪取黃河以北為最大目地,底限也是要得迴關南之地。雖然天佑我朝,元帥耶律斜軫半途死在軍中,卻仍未能令蕭太後打消此念,稍作休整,便又任命蕭達凜為主帥繼續南下。雖未奪迴瀛莫二州,卻攻城掠地直到澶州,已得十幾座城池,自以為用以交換關南之地,已是綽綽有餘,卻仍想得到更大的利益。幸而官家天威所至,蕭達凜死於床子弩,這才令蕭太後為之氣餒。眼見已經無法再進一步,便生了退意,因此派臣來和談。”


    趙恆點了點頭:“繼忠,你的看法呢?”


    王繼忠猶豫了一下道:“蕭太後老之將至,希望在自己的手中達成百年和議,安心歸去。此時乘著其兄蕭達凜剛死,她心神大受打擊之時,若能夠在蕭太後手中達成合議,實對我朝大大有利。否則錯過此時,遼國皇帝年富力強,未肯輕易妥協,這一拖下來,兩國又要數十年交戰了。”


    畢士安沉吟片刻道:“遼國皇帝若不肯輕易妥協,便是我們與蕭太後簽訂了和約,將來未必不生變故。”


    王繼忠道:“蕭太後威望極高,她手中訂的合議,沒有極大的理由,後人未必敢輕易推翻。且遼國皇帝事母至孝,此約一定,於他這一世,必也不敢推翻。”


    趙恆點了點頭,道:“這倒也罷了,你且先下去罷!”


    王繼忠告退後,趙恆轉頭對帳中的重臣們道:“你們都聽見了?”


    眾臣們忙應道:“臣等都聽見了。”


    趙恆點了點頭:“都下去好好想一想,擬個條陳上來,明日再議!”


    次日,趙恆令閣門祗候曹利用出使遼營,與遼人作初步議和,這邊則由畢士安等人商量議和的細則。


    曹利用進入遼營,蕭太後問韓德讓:“這曹利用是什麽人?”


    此時的韓德讓已經身兼多職,拜為大丞相,兼任南北二院樞密使,封為晉王。


    蕭太後曾於數年前率身邊重臣近侍,駕臨韓德讓的王府,舉行家宴。她與韓德讓雖然未正式詔告天下舉行大婚,但那一晚宴上珍肴,與民間婚禮均是一樣,眾臣赴宴時,亦是心裏明白太後與韓德讓已行民間之禮結為夫妻了。


    那日之後,蕭太後便賜韓德讓賜國姓耶律,封為晉王,姓名列入皇族宮籍,位於諸親王之上,便是當今聖宗皇帝,亦尊稱他為一聲“叔王”。韓德讓無子,與聖宗關係甚為融洽。


    此時聽了蕭太後的問話,韓德讓道:“曹利用是曹彬的侄子,曹彬為宋朝開國第一名將。聽說他臨死前,宋皇親往探視,曹彬於眾多子侄之中,隻推薦曹利用一人,可見一斑,此人機辯無倫,慷慨有誌操,確是個佳選。”


    蕭太後點了點頭,與韓德讓商議了一會兒,便召了曹利用進來。


    曹利用進得宮帳,一眼看去,但見一個身著契丹服飾的貴婦坐在上頭,紅袍紅帕,剃去前額的頭發,歸總到後麵盤成辮子,顯得前額更為廣闊,臉上塗著一層厚厚的黃粉,便是契丹族婦女常飾的“佛妝”,但見這蕭太後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了,但是英姿煥發,不見老態。


    與蕭太後並肩而坐的是一個著契丹王袍的老者,看似溫文,卻有不怒而威的氣勢,顯見此人便是遼國實質上的太上皇韓德讓了。


    坐在兩人下首的,則是身著漢服的遼國皇帝耶律隆緒了。自遼太宗耶律德光以來,遼國慣例是皇帝著漢服,太後著契丹服臨朝聽政。


    皇帝之下,便是遼國幾名重臣。


    韓家三代遼國為臣,早已經契丹化了。曹利用暗忖:此時韓德讓著契丹服,遼帝卻穿著漢服,不知情的人倒是看不出誰是契丹人誰是漢人來。


    曹利用見過蕭太後與遼帝,便開始談判。


    此時蕭太後已經占據了十幾個城池,心中自覺得籌碼極大,道:“關南之地,本是我國所有,其餘所占諸城池,如果貴國皇帝真有誠意議和,我大軍遠來軍費甚大,把軍費歲幣談下條件來,我們自可酌情退出部份來。”所謂關南之地,就是瓦橋關以南十縣,是後周柴榮時期北伐時所得。對於遼國來說,自然就是屬於遼國原有土地。


    曹利用正色道:“太後此言差矣,關南之地係我國疆土,怎麽說是貴國所有。臣來之前,官家曾有言在先,大宋疆域,寸土不讓。”


    蕭太後冷笑一聲,不再言語,她為太後之尊,自然不可能與曹利用這樣的臣下你來我往地言語。


    此時北府宰相蕭繼遠就道:“關南之地,本為我朝所有,被後周柴宗所占去,如今還我,理所應當,怎麽說不是我國所有?”


    曹利用道:“北晉後周,與我朝無關。太祖太宗開國之時,便已經有了關南之地。若是讓與貴國,讓官家將來如何見列祖列宗,萬不可能。”


    蕭繼遠又道:“保寧十一年、統和四年,你們的皇帝兩次犯我疆土,皆以燕雲十六州為名,又怎麽說?”


    曹利用口齒利落:“凡舉戰皆有名,然和談卻以實。”之前他說後周時占用的土地原屬是誰與本朝無關,本朝開國即有的土地,自然不可給遼。然韓杞就以宋太宗以燕雲十六州的名義發起北伐為質問。曹利用卻說開戰用什麽名字都行,但和談卻是要按照實際。


    蕭太後怒極反笑:“和談是雙方得益的事,貴國獅子大開口,一毛不拔,這不是和談,是開玩笑來了。就憑你們宋國節節敗退,讓我們打到家門口來了,還敢談條件?你迴去吧,等我們打進開封城,自與你們談判!”


    曹利用從容道:“近日來節節敗退的,是貴國,還是我朝?太後一生功業,恃的是耶律休哥、耶律斜軫和蕭達凜三人,如今這三人俱死,三軍無帥,遼軍還能再進半步嗎,更何談打進我們京城。太後孤軍深入我境,如今各路的勤王大軍都已經向此地推進,和議不成,太後便是想全身而退,都很困難!”


    蕭太後一聽大驚,立刻看了王繼忠一眼,冷笑:“顯忠,這是怎麽迴事?”


    王繼忠強作鎮定,隻覺得心頭一寒,這一眼竟像是要剜了他的心去似的,隻覺得悸動不已。


    曹利用微微一笑:“前日我們在鄆州,抓到一個貴軍的細作問斬了。貴軍的細作能夠派到我們城中來,你們深入我大宋境內,到處是我們的耳目,又能夠有何事瞞得過我們?蕭元帥的死,太後雖然封鎖了消息秘不發喪,卻瞞不過有心人。那日太後親臨棺車,慟哭失聲,又為蕭元帥之輟朝五日,消息當然早就走漏了!”


    王繼忠趁機跪地奏道:“臣一進宋營,寇準就劈頭問臣這一句話,臣也給嚇壞了!”


    蕭太後臉色稍斂,閉目想了想道:“你這個人不能談事,我明日另派使臣,到宋營親見你們皇帝,你下去罷!”


    曹利用微一鞠身而下,蕭太後見著他的背影,長歎一聲,隻覺得一陣倦意襲來,轉頭問道:“德讓,皇兒,你們意下如何?”


    遼聖宗耶律隆緒看了看韓德讓道:“但不知叔王的意思如何?”


    韓德讓道:“主上,我們雖然占有優勢,但宋主親臨澶州,雙方交戰大半月,久攻不下;加上達凜元帥死於戰陣,士氣已經大不如前了。如今我們深入宋國腹地,他們堅壁清野,一路上糧草運送壓力非常大。且因宋主在此,每天都有無數勤王軍向澶州城進發,他們的兵力會越來越多。一旦短期內不能解決,等他們援兵到來,形成合圍,我們將會很被動。”


    耶律隆緒一怔:“照這麽說,那宋國又何須議和。他們隻要將戰事拖延下去,我們就必須退兵了。”


    韓德讓卻道:“主上放心,我們固然一時奈何不得宋國,宋國卻也不可能反製大遼。一則,他們新君剛剛即位,人心不穩。二則,趙光義兩次北伐已經耗盡宋國元氣,我料他們如今國庫空虛,也堅持不了久戰。如今,是我們攻入了宋國,這議和是城下之盟,優勢還是在我們這邊。”


    蕭太後歎息一聲:“徳讓,穆宗時代,我們錯過了最好的機會,讓柴榮、趙氏兄弟一舉統一南方,及至南國勢成,反起北伐之心。此番南下,我雖有征伐之意,但也想一勞永逸解決問題。這數十年來,兩國相爭不下,兵困馬乏,百姓不能安居。宋遼之間既然誰也滅不了誰,那我就要一次把他們打透打怕,讓他們不得不在心底承認,燕雲十六州已不是宋國可以期望的領土。”


    韓德讓道:“在你原本的計劃裏,打算在何時議和?”


    蕭太後苦笑道:“我原是打算占些州郡便設法議和。後來一路順遂,我又覺得若占了汴京,再逼宋國簽下城下之盟,對大遼會最有利。而今,這澶州城久攻不下,那宋國新君竟然親征,膽識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宋國並非無人啊。”她這些日子的猛攻,是為了在議和的時候占據主動權,最終還是以戰促和。為君者無私情,蕭達凜的死讓她憤怒不已,但卻不能因此壞了大局,讓他的犧牲白費。更何況,若戰爭不能在她手中結束,將來大遼再來一個穆宗皇帝那樣的昏君,就會把國家拖入戰爭深淵之中。


    耶律隆緒聽到此處,方有些明白過來:“母後和皇叔是不是早就知道,此戰難遂,此番南下也隻是走個過場。”


    韓德讓道:“也不能這麽說。我們南下主要是為了凝聚人心,奪迴瀛莫二州,如今都已達到目的了。”


    耶律隆緒撇了撇嘴道:“可是剛才顯忠說的,宋國可是要我們返還所有占領的土地。”


    蕭太後笑了:“已經占有的領土,不能通過戰爭奪迴去,難道還想通過和談奪迴嗎?真是癡心妄想。王繼忠本是宋人,他去談判,難免內心傾向故國。宋國的這些條件,大有談判的餘地。”


    韓德讓沉吟片刻道:“曹利用此人棘手,還是照太後的意思,釜底抽薪,我們直接派人與宋皇談判。”


    蕭太後點了點頭:“何人可用?”


    耶律隆緒道:“兒臣認為,飛龍使韓杞可用!”


    韓杞亦是韓德讓的族人,精明能幹,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蕭太後點了點頭許可,次日,便派出飛龍使韓杞直至宋營談判。


    過了幾天,契丹使臣韓杞,隨同曹利用迴到澶州求見。


    曹利用上奏趙恆:“遼國欲得關南地,臣已拒絕,就是金帛歲幣,臣亦未嚐輕許。”


    趙恆點頭道:“此番和談,首要條件就是遼人全部退出所在占土地。關南地歸中國已久,決不可與。至於其他方麵,在漢唐之時,均有以玉帛賜單於的故例舊事,倒是可以商議的。”當即傳了韓杞進見。


    韓杞向趙恆行過禮,呈上國書,也同時說了遼人和談的底線:索還關南地即可訂盟。韓杞道:“關南之地,在本朝穆宗皇帝手中失去,全國上下,無不引以為國恥。當今官家繼位之初,全國上下,便都無不以恢複關南之地為已任。此番傾全國之兵南下,並非為占南朝的土地,而是要恢複故土。如今關南之地雖然未得,我們願以手中現有的宋國十餘座城池關換。我們若是隻得金帛迴去,太後與官家,都無法向國人交待!”


    趙恆道:“關南之地,乃祖宗所傳。朕既已經禦駕親征至此,若是要割地求和,朕寧可率大軍決一死戰。你不必說了,留下國書,且下去罷!”


    韓杞怔了一怔,想不到宋帝態度如此堅決,竟然說出決一死戰之言,看來倒是他們先前小視了他,太後釜底抽薪之計,隻怕不成。心中暗忖,也隻得先行退下。


    韓杞退下後,寇準奏道:“以臣認為,現在遼國來求和,非但不與金帛,而且還要他上表稱臣,獻還幽薊十四州之地,方是長治久安之計。否則數十年後,遼國必然又會來生事了。”


    趙恆看了寇準一眼,點頭道:“寇準此計甚好,明日你且將這番話,說與韓杞聽罷了!如此,更能促使蕭太後放下幻想,早日達成合議!”


    寇準大驚:“官家,臣並非以進為退,臣說的是實情!”


    趙恆笑道:“倘若真叫你這樣說,這場合談就完蛋了,那是非打不可了。這一戰下去,勝敗究難預料,就是戰而獲勝,也要傷亡無數,朕心總覺不忍。本朝立國不久,天下未定國庫空虛,當年漢高祖開國之初國力尚弱,也曾賜金帛於匈奴,後來文景之治國力強大,這才有漢武帝發下那‘凡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豪言來。朕且數十年後,子孫果能英明,自能重興大國雄風來!”


    寇準還要再言,畢士安拉了拉他的袖子,遞個眼色,道:“臣等告退!”硬拉了寇準出去。


    出了宮帳,寇準憤憤地道:“老相爺,你何以阻止下官!”


    畢士安點了點頭道:“你到我營帳裏說話罷!”


    寇準為人,本就桀驁不馴,當年在先帝太宗麵前,尚還心有敬畏,當今天子為人性情謙和,更添了他幾分傲性。滿朝文武唯一能令他稍作退讓的,也隻有畢士安了。


    趙恆為開封府尹時,畢士安便為開封判輔佐,趙恆為皇太子,畢士安則接替趙恆為開封府尹,趙恆繼位,畢士安則先後輔佐呂端、李沆為副相,精通政務善於處事為人老道,深得趙恆倚重。


    照說寇準的脾氣,那是見誰頂誰,不過奇異的是這麽多年來一直也有人欣賞他的脾氣,畢士安就是其中的一個。先皇太宗皇帝臨終前將寇準貶職,趙恆繼位之後,宰相呂端與寇準脾性不太合,也沒特別地想起他來,呂端告病後,李沆繼位為相。畢士安便提起寇準來,這才召寇準迴京。李沆去世後,趙恆便打算起用畢士安為相,不料畢士安卻極力舉薦寇準,趙恆以為寇準好剛使氣,心有猶豫。畢士安多次勸說,這才使得趙恆打消顧慮,準備起用寇準為相。


    不料剛剛打算任寇準為相,寇準便卷進一樁謀反案中去了。有人密告寇準結交吳王元傑圖謀不軌,寇準險些被陷下獄。又是畢士安出麵力保,並親自過問此案,為寇準洗清冤清,並將誣告者處死,此事卻也又擱了下來。


    直至這番遼人入侵,畢士安再度力薦寇準,趙恆下旨令畢士安與寇準同時為相,畢士安位居寇準之上,卻並不十分插手,任由寇準處置。


    有了前後這多次的恩遇提攜,寇準對於畢士安十分感激敬重,再加上畢士安為人持重,思慮深遠,雖然出言不多,但是偶發一言,卻正是寇準所不足之處,令寇準也不禁為之畏服。


    因引寇準雖然心有疑惑,卻還是忍了下去,跟著畢士安進了他的營帳。兩人坐下,寇準道:“相爺,您現在可以說了吧!”


    畢士安遞給他一疊的卷宗,道:“寇準,你先看看這個吧!”


    寇準將信將疑地看了畢士安一眼,坐下來看著那疊卷宗,越看臉色越是難看,看完了,抬起頭來道:“這,真的到了這步田地嗎?”


    畢士安歎了一口氣道:“寇準,你天縱奇才,遠在我之上,因此我數次全力薦你為相,不管做任何事情,我都全力支持你。年輕人血氣方剛,一心建功立業,我也年輕過,自然都能明白。可是先皇兩次北伐,已經耗盡了大宋的元氣。你可知河北一帶,連耕種的壯年農夫都找不出來了?”


    寇準有些失落,問畢士安:“難道我們就無法收迴燕雲十六州了嗎?”


    畢士安搖頭,這天下誰不想一統江山。可是自唐末以後,中原百年兵亂,百姓苦不堪言。後周世宗,本朝太宗,都有北伐之誌,可是三次北伐失敗,如今亦不得不麵對現實,那就是以如今之勢,已經無法收迴燕雲十六州。而遼國幾次南征,亦是失敗而歸,也迫使遼國麵對著如今中原已經不是過去的混亂之局,而是大宋江山。


    後周柴宗敗歸之後,昔年太祖時也不是想用武力得迴,而是想借遼國當時政局動蕩,用封樁庫銀贖迴去了。太宗因被人非議得國不正,一心想建立不世之功,不顧現實兩次北伐,兩次的敗仗,讓大宋再無反擊之力。


    不管是宋還是遼,都無法再堅持自己的宏圖大業,而必須麵對現實。戰則兩害,和則雙贏。若是執著於一定要征服對方,隻怕“大宋會不會步前朝後塵,難過三世”又會成為可能。而最終,兵兇戰危,兩敗俱傷,再無贏家。


    寇準聽完,久久不語,半晌才道:“那以老相爺之見呢?”


    畢士安笑道:“我能有什麽見識,隻不過當年我曾有幸聆聽老丞相趙普談北疆之事,確是極有道理。他曾說:觀曆朝曆代的各國相處之道,若能以財帛平息,便兵戈不興。隻有用金錢解決不了的糾紛,才會發生戰爭。秦始皇掃六合一統天下何等威風,猶有築長城防匈奴之舉;隋煬帝遠征高麗,以致於財盡民怨失了江山。北方部族的侵擾,並非自我朝始,亦不會自我朝而結束。曆朝曆代以來,中原安定,則北國不犯,中原板蕩,則北方騎兵大舉南下。自唐末以來百餘年戰爭不息,直至我大宋立國,百姓方有這太平日子。立國之本,以民為貴,戰亂連年,非是國家的祥兆。他認為我們隻消得在邊關一帶,加強防護。城高河深,契丹人都是騎兵,難以進攻。中原地大物博,隻消得有幾十年的太平日子,國自然富,民自然強。遼人南下若是無所得,北方苦寒,必為爭奪水草而自相殘殺,我們自可得漁人之利。”


    寇準仍不甘心,道:“此番蕭太後急著議和,亦是看到了這一點,我們何不借此逼他們達成我們的目地。”


    畢士安笑著搖頭道:“寇準啊,和議和議,雙方必然有所和解,方才議得成啊!你一點餘地都不留給別人,那這戰就停不下來了。就算簽了協定,也保不長啊!蕭太後雖老,遼帝還年輕啊!”


    寇準不服道:“老相爺的意思,還是主和了?隻是好不容易禦駕親征,才落得個這麽一點成果,下官實不甘心,下官不能附議!”


    畢士安看著他,緩緩地道:“你必須附議。你可知道,軍中已經有人傳言,說你寇準挾主邀功,希圖久掌兵權,所以不允和議!”


    寇準一聽,隻覺得一股血氣湧上,怒道:“這是誹謗!”


    畢士安歎:“我知你知,這是誹謗,但是既有此言,五代十國挾兵弄權的事太多,本朝最忌這個。寇準,你不要再堅持了!”


    寇準仰天長歎道:“忠而見謗,我尚有何言啊!”


    畢士安凝視著他:“寇準,我力主和議,除我朝情況和遼國情況均是到了應該議和的時候,還有第三點……”


    寇準看著畢士安:“第三點是什麽?”


    畢士安緩緩地道:“宋遼和議達成,對遼國來說,夏州李繼遷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我們正好借此收迴銀夏五州。”


    寇準渾身一震,緩緩施禮道:“是,老丞相!”


    寇準不再堅持,兩方使臣奔走多日,和議終於初步達成。趙恆有旨,雖然是有漢唐前例,和親亦是國恥,因此必須“一不割地,二不和親”。


    遼人放棄關南之地的要求,但是遼國窮困,要宋國每年都付給金帛支援,稱之為歲幣。


    畢士安叫三司使丁謂算出,一旦宋遼和議達成,除卻省下軍費以外,每年光是宋遼邊境中榷場貿易中就可得一百五十萬貫。和議達成,這每年榷場收入,算是額外所得,正可用來支付給遼人的歲幣。


    畢士安在上報時,以決不可動用現有的收入,請趙恆按最保守估計為每年榷場收入所能得到的一百萬貫作為談判底線。


    趙恆將這個數字亮給曹利用,曹利用領旨後出了宮帳,寇準已經早候著他了。臨行前,寇準對曹利用道:“官家雖有敕旨給你一百萬貫和議,但是你聽著,若是答應的數字若超過三十萬,我便以官家所賜的禦劍先斬了你,再向官家請罪。”


    曹利用心中一淩,道:“寇公放心,曹利用必不負使命!”


    十二月初四,宋再次派曹利用求和,因宋沒有歸還土地之意,遼派監門衛大將軍姚柬之帶著書信迴訪。初九,宋派李繼昌前來請和。


    經過幾輪來迴談判,公元1004年,即宋真宗景德元年,遼聖宗統和二十二年的十二月,宋遼和議達成,史稱“澶淵之盟”,主要內容如下:


    遼兵北撤,退出所占的十幾個城池。宋國每年輸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給遼國,“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雙方交換誓書,彼此以平等的地位相待,並且約同“所有兩朝城池,並可依舊守存,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築城隍開拔河道”。這條約也永久有效,所以共同聲明“質於天地神祗,告於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鑒,當共殛之”。書中兩方都稱宋皇為“大宋皇帝”,遼主耶律隆緒則為“大契丹皇帝”。


    議和成功,大赦天下。朝廷收瘞戰歿遺骸之餘,也同時停太宗當年為北伐所增一的江南榷酤錢,及罷民間飛挽。宋遼互市後,進行榷場貿易,每年給遼國的歲幣,皆從榷場歲得之息。此後宋遼不加兵者一百二十年。


    和平終於到來,從此鑄劍為犁,千裏江山,不再是戰場,而為良田、為榷場,繁華時代,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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