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與楊媛相約之後,劉娥便十分關懷,一應的飲食起居都親自一一安置妥當,自己又常常過來看望關照。這一個孕育中的新生命,將兩人的關係拉近得更為親密。


    這日來,就見著楊媛吃不下東西,抱怨道:“這小冤家,生生折磨人呢。這大半個月,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好,吃了姐姐送來的藥以後,這幾日才略覺得好些。”


    劉娥握著她的手,柔聲道:“妹妹,我知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不過細想想,這可是別人盼都盼不來的福氣呢,你就不會覺得辛苦了。”


    楊媛將自己的手輕輕反握住劉娥,笑道:“姐姐,福氣是咱們兩個的。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不管咱們中間,誰有了孩子,都是咱們兩個人的孩子。”


    劉娥笑道:“妹妹,我可不敢當,那不過是玩笑話而已,孩子終究是妹妹的。”


    楊媛笑道:“姐姐,若說先懷上孩子的是姐姐,我此刻說出姐姐這話來,姐姐肯依嗎?所以,姐姐就不必推讓了,除非姐姐認為我是個失信之人。再說,孩子有兩個娘來疼,這孩子可不知道多有福氣呢!”這邊順勢將劉娥的手拉入被子裏,放在自己腹上,笑道:“姐姐摸摸看,這幾日,倒好像覺得小家夥在裏麵動呢!”


    劉娥駭笑:“不會吧,才三個多月呢,就有感覺了?”這邊卻又俯下身子去聽,兩人又說又笑,話題卻都是圍繞著楊媛腹中的胎兒。


    楊媛已經懷孕三個月了,她是初孕,反應特別大,吐得一塌糊塗,什麽東西都吃不下。卻又不得不吃著各種補品,簡直比藥還難吃,性子也變得急燥不安。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楊媛見四下無人,悄悄地道:“姐姐,皇後這段日子,可不知道怎麽樣了?”


    想到那一天,在太後的宮中,楊媛被禦醫告知已經懷孕的消息,郭熙的臉色,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想到戴貴人的兒子忽然夭折,劉娥更加不敢掉以輕心,便將自己身邊的侍女梨茵派過來服侍。這梨茵乃是吳越王府送來的侍女,可靠得很,斷不可能被郭熙所收買。


    “可是……”劉娥輕撫著楊媛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忖道:“皇後必然不會按兵不動的啊!下一步,應該怎麽走呢?”


    一轉眼,看到雷允恭探頭探腦地在門外,劉娥會意,站起來對楊媛道:“媛妹,我出去看看安胎藥煎得怎麽樣了。”


    楊媛是何等機警之人,眼角早瞥見雷允恭的影子,當下含笑道:“一切都有勞姐姐了。”眼看著劉娥走出門口,雷允恭迎上了去,劉娥掩上了門,忽然整個人鬆懈下來,軟軟地躺下。


    真累,在宮裏生活,有時候不得不這麽累。楊媛輕輕地撫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感覺著那個漸漸成形的胎兒的存在,輕輕地籲了一口氣。不過還好,至少有希望。十幾年了,這是她第一次覺得,一切的累,都有了目標。


    劉娥走出房門,並不停步,隻一徑向前走,走過超手遊廊,走到西邊的院子裏,這才停住腳步,沉聲道:“怎麽樣?”


    雷允恭趨上前一步,呈上一張紙條道:“錢大人那邊消息說,名單上的這些人已經答應郭大人的遊說,在重陽宴上一齊勸官家立儲。”


    劉娥點了點頭:“嗯,皇後這一招釜底抽薪,的確是上上策啊!”


    雷允恭忙道:“娘子,那咱們該怎麽辦?”


    劉娥沉吟片刻,走到院子邊,從土中撥起一株植物來看了看,淡淡地一笑:“不怎麽辦,到時候大夥兒自然知道結果了!”


    忙了數日,終於到了重陽佳節。文武百官著大禮服,自朝元門進來,登朝元殿中朝賀,再隨天子車駕出城,一路上經過各坊市街口,都用各色菊花裝飾成菊門,車駕經過處,落英繽紛,五彩斑斕。車駕出城之後,趙恆率群臣到西山登高望遠,各插了茱萸,再迴駕金明池,皇族宗室在此遊獵騎射。


    到了中午,則在瓊林苑中設宴,皇族宗室及三品以上大員,均攜眷一起參加。分為內外兩殿,連同宮中妃嬪,和諸公主郡主等,都一起與宴。


    整座瓊林苑早已經擺設了上千盆菊花。正宴開始,則有百戲伎藝,上來表演。


    皇次子玄佑長到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看到百戲表演,不禁目不轉睛地盯住了看。


    先是排列鼓子數十麵先上來,然後,在鼓笛聲中,一個身披紅巾的大漢揮著大旗一路舞過,緊接著,又有兩個紅衣人從兩邊各引著一隻獅子和一隻豹子進入場中,跳躍翻騰一圈之後下場,然後過了一會兒,有數名藝人表演著爬竿、翻筋鬥,自左至右而入,然後整個樂隊站起來,有數十名戴著麵具執著雉尾、藤牌、木刀的人,列偃月陣,模擬著戰場上的動作。


    玄佑正看得入迷,忽然聽得轟地一聲,煙火四起,玄佑嚇了一跳,卻見場中景色已變,那些執雉尾的人已經退下,一排排載著金麵獠牙,口吐煙火的人湧了上來,表演諸天神鬼界之舞。樂聲也由“蠻牌令”改為“拜新月慢”曲。卻看這一群人中,有戴虎皮的有假胡子的,各自不同,煞是有趣。


    這鬼神煙火地退出之後,卻是一隊粉團兒似的女童,抱著各色菊花上來嘻戲表演,頓時叫人眼前為之一亮,耳目為之一清。


    然後就是各色的馬戲、飛禽戲、螞蟻聚會寫字、水族麵具舞等,熱鬧非凡。此時不但諸皇族的年輕人們入迷,便是各耆老大臣們,也不禁放開了往日的矜持,開懷大笑。


    酒至三巡,皇子玄佑仍沉浸在他長久未曾經曆過的歡悅之中,拍手大笑,絲毫沒有發現坐在簾後的郭熙早已經暗暗拿眼色示意他多次。見他仍然未曾迴頭,郭熙皺了皺眉頭,對身邊的侍女燕兒遞個眼色,燕兒會意,忙捧過一盤重陽糕,送到玄佑的桌上,輕聲道:“殿下,聖人讓您吃糕吧。”


    玄佑嗯了一聲,伸手去抓那重陽糕吃,燕兒忙趁勢抱起他來,在他耳邊輕聲道:“殿上,聖人命你該準備向官家獻詩了!”


    玄佑啊了一聲,覺得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頓時變得垂頭喪氣起來。他還是個八歲的孩子,愛玩愛熱鬧,怎耐居於深宮之中,每天都是沒完沒了的學習規矩和教誨,再活潑的孩子,也變得呆呆笨笨的了。


    郭熙含笑道:“官家,今日盛會,豈可無詩。玄佑雖然小小年紀,方才見此從未有過的盛況,也不禁想賦詩一首,獻與官家!”


    天底下做父母的,多半是對自己的子女恨不得撥苗助長的。果然趙恆一聽玄佑能詩,不禁歡喜,笑道:“難得他才開蒙一年,就能作詩了?”


    此時宮人捧上文房四寶,玄佑提筆寫了四句,忽然呆在那裏,神情緊張,寫了幾個字,卻又塗掉了,郭熙看在眼裏,已經暗暗猜到些了,抑住心中的不悅,笑道:“玄佑,若作不成八句,便是四句也行。”


    玄佑鬆了一口氣,忙將手中的紙遞給身邊的內侍呈上去。


    趙恆接過來一看,卻是隻寫了四句:


    “百年滄桑逢盛世,


    四海歡騰今一統。


    政清如遇貞觀日,


    粟白稻脂開元同……”


    其下便塗作一團,看不清楚了。


    趙恆點了點頭道:“雖然隻得半律,倒還通順,有點意思!”迴頭吩咐叫拿一支玉如意賞給玄佑。這邊走到簾後,欲把詩稿拿給郭熙看,眼光不由地向後描了一下,卻發現後宮嬪妃群中,竟無劉娥,不禁奇道:“劉修儀何在?”


    皇帝與文武百官是自朝元門到西山登高,轉金明池,再到瓊林苑中來的。宮中後妃女眷們,卻是直接自宮中西華門直接先到瓊林苑的。他一進入瓊林苑,便百戲開場鼓樂盈耳,因此也隻到此時,才發現劉娥竟然不在後妃群中。


    趙恆問完這話,不禁轉向郭熙。若是平日,郭熙早應該覺察到了,今天倒真是渾然未注意此事。忙笑道:“臣妾今日忙著這邊的事,竟不知道劉修儀未來。”


    楊媛忙站起來陪笑道:“官家,劉姐姐早上還說,今日節慶,她要準備一件禮物,想是為這個來遲了。”


    美人曹氏冷笑一聲:“便是有心準備禮物,也沒有個臨時抱佛腳的。如此盛典怠慢遲來,要是我們的話,早就犯了宮規了。由此可見,劉修儀之得寵啊!”


    郭熙輕咳一聲:“好了,這話迴去再說,今日別擾了大家的興!”


    趙恆嗯了一聲,將手中的詩稿遞去給郭熙:“難道是玄佑第一次提筆,你且留著。”


    郭熙接過詩稿,見除了前四句外,後麵塗成一團,心知肚明必是玄佑貪著看百戲,把預先叫他背好的詩忘記後頭的四句了。幸好趙恆也隻當是小孩子能做出四句,已經是不錯了。


    此時見趙恆誇獎皇子的詩作,副相趙安仁等臣子忙站起來道:“官家,臣得可否有幸,同睹二皇子的佳作!”


    趙恆笑道:“什麽佳作,小孩子塗鴉而已,叫你們也看個笑話罷了!”說著,對郭熙道:“叫玄佑再抄一份清楚的,再送過來。”


    郭熙忙叫內侍把詩送出去,叫二皇子重抄一遍後,遞與趙安仁等人。


    趙安仁站起來雙手接過詩稿站著看完後,忙讚歎道,“難得二皇子小小年紀,不但出口成章,提筆成文,以此等年紀,有此等見識,實是難得!”


    禦史田錫趁機道:“官家,今逢盛世,早定儲君,更可安四海之心。官家隻有一位皇子,不立太子,更待何時?”


    此言一出,群臣立刻相率勸進,一時請立太子之聲盈耳。趙恆頗覺猶豫,隻得道:“眾卿且安坐。立儲是國之大政,縱是要定,也不是今日。”


    張懷德見狀,忙上前輕聲道:“官家,可是要歌舞上來!”


    趙恆點了點頭,此時正是要歌舞上來,改變氣氛,懷德倒是知機得很。


    卻是此時,宮外一聲報進:“劉修儀到——”


    在這氣氛最緊張的時候,她來了。不但站在那時勸進的文武百官怔在那裏,連趙恆也怔住了,好一會兒才道:“宣——”


    此時百戲歌舞俱已經停住,就在這萬人矚目中,劉娥帶著四名侍女,自瓊林苑外緩緩走入。


    走過長長的甬道,走在萬朵七彩斑斕的菊花叢中,劉娥一身盛裝,麵含微笑,宛如九天仙女下降似地。絲毫沒有覺察到,自己在這百官勸立儲的時候忽然闖進,造成了多麽令人震驚的影響。


    劉娥走到趙恆麵前,盈盈跪下,含笑道:“臣妾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今日重陽佳節,臣妾為吾皇獻上今年第二次成熟的占城稻,以示恭賀!”


    趙恆見她姍姍來遲,心裏早就自動為她找了解釋,劉娥素來賢德知禮,必是有特殊的原因,才會來遲。因此見她拜倒,早含笑道:“愛卿免禮,快快入席!”說完以後,忽然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消化掉劉娥方才所說的內容,啊地一聲跳了起來,顧不得撞上案幾的腳疼,急步衝到劉娥麵前,一把將她拉起,顫聲道:“你說什麽,今年第二次成熟的占城稻?占城稻種成了?真的種成了?”


    劉娥含笑道:“正是!”她將手一揮,身後捧著禮盤的四名侍女掀去手中的紅色錦鍛,呈上了四樣禮品。第一個禮盤裏,是一捧剛剛收割下來的稻穗,陽光下發出黃金一般的色澤;第二個禮盤裏,一隻黃金製的小圓桶裏,裝著比黃金更美的稻穀,滿滿地堆成了一個小尖;第三個禮盤裏,則是一隻方形的綠玉大鬥裏,裝滿著猶如珍珠般晶瑩的白米;第四個禮盒裏,則是一隻極為精巧的白玉大甄。


    劉娥上前掀開蓋子,立刻一股香氣在瓊林苑中延伸開來……


    劉娥親手用小小玉碗盛了一碗甄中的米飯,送到趙恆麵前:“這是臣妾今早起來,到禦田中親手打稻脫粒,剛剛才蒸好的第一鍋占城稻米飯,請官家品嚐!”


    趙恆不能置信地親手一樣樣地撫摸過稻穗,捧起了稻穀、大米,再接過劉娥遞來的玉碗,高高舉起,向文武百官興奮地大聲道:“眾卿家,你們聽到了嗎?占城稻種成了,天下百姓可以無饑餒矣——”他頓住了,用力地喘了一大口氣,轉身走上禦座,放下玉碗,激動地道:“我大宋萬世基業,成就在這一碗稻米中啊!”


    方才在一片勸進聲中靜默不動的老丞相李沆率先出列,跪下賀道:“天賜占城稻種成,天佐吾皇,天佐我大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戶部尚書早已經隨李沆跪下,此時大臣王旦、寇準等眾臣也忙出列跪下,文武百官齊賀:“恭賀吾皇萬歲!”


    一時整個瓊林苑所有的人都一齊跪下,齊齊恭賀!


    趙恆大喜,下旨道:“將這占城稻米,分賜於今日瓊林苑中文武百官,同享天慶!”


    大理寺卿王欽若跪前一步,高聲道:“劉修儀種成占城稻,實有大功於社稷……”


    話音未了,趙恆已經是大聲道:“說得正是,不僅是天賜朕占城稻,更是天賜朕如此賢德的愛妃!”他伸手向下,一把拉起隨後妃們跪於地上的劉娥,將她拉到自己的身邊並肩而立,道:“以德為號,朕於此刻進封劉氏為德妃!”


    眾臣歡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德妃千歲千歲千千歲!”


    劉娥站在瓊林苑中,站在趙恆的身邊,看著眼前向自己跪倒的文武百官,聽著耳中山唿千歲之聲。隻覺得一股熱氣衝上眼簾,眼前像是一片朦朧,整個人像是踩在雲裏似的,一陣陣暈眩得好象是在夢中。真的有這麽一天嗎,真的有這麽一天,再也沒有死亡的陰影,分離的憂慮,再也沒有恐懼、羞侮……她能夠與三郎兩人肩並肩站在陽光下,接受天下的朝賀,百官的歡唿!


    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重陽節過後一個月,才是正式旨意下,金冊玉符,行封妃之禮。禮部恭辦打造德妃金印一顆,印有龜紐,共三寸六分見方,厚一寸,五成色金,重二百五十二兩二錢。工部加緊打造出封妃金冊一份,計十頁,七成色金,各長七寸一分,寬三寸二分,每頁重十四兩五錢二分,共重一百四十五兩二錢。裝金冊的銀鍍金冊大小箱各一個,重二百二十六兩一錢。又另有裝金印大小箱各一個,鑰匙箱一個,箱架幾座二座,鍍金銀鎖一把,箱架幾座上又有銀鍍金什配件,象牙鑰匙牌等物。本朝開國以來,如此以全副金冊玉符封妃,隻有太祖時冊封花蕊夫人時才有這等隆重。


    劉娥正式封妃,在後宮地位僅次於皇後。因此禮部依常例需追溯蔭封至其父母,已故的虎捷都指揮使劉通,亦加封為定國軍節度兼侍中。


    自重陽節趙恆宣布冊妃到正式冊妃的這一個月裏,嘉慶殿人人忙得腳不沾地。宮內裏裏外外清洗一淨,所有的器皿用具,皆都換上相應等級的金銀製品。同時三宮六院,賀客盈門,簡直是來不及招唿。


    雖然劉德妃專寵已經是明擺著的事實,素日裏也是人人奉承,但是這一自封妃,仿佛一切又有了許多區別出來。就連昔年踞傲的曹美人和杜才人,往日間見劉娥得寵,雖然也表現得客氣熱情,可是卻不及今日眉宇間已經露出的恭敬之色。劉娥心中暗暗好笑,往日裏這幾人自恃出身名門,雖然自己位份略在她們之上,卻是從未真的恭敬過。或許是自今日起,她們才肯真正承認,與自己已經是高低有別了。


    送走了各路懷著各樣心思的妃嬪們,就聽雷允恭來報道:“娘子,楊娘子來了。”劉娥抬頭一看,卻見是倩兒扶著楊媛,搖搖擺擺地來了。


    楊媛含笑欲行禮道:“給姐姐道喜了。”劉娥不等她行下禮來,早已經扶住了她,嗔怪道:“媛妹,你來做什麽,有什麽事,我呆會兒自會去看你了?”


    楊媛笑道:“姐姐大喜的日子,我怎麽能不來給姐姐道喜呢!我又沒這麽嬌貴,姐姐也太小心了!”


    劉娥笑罵道:“呸,我可不是小心你,你有什麽可嬌貴的,嬌貴的是我的幹兒子。”說著親自扶了楊媛坐下。


    楊媛笑道:“好啊,原來我是托了孩子的福氣,好,我有他一日且受用一日,劉娘子快快親手倒茶來侍候著。”


    劉娥笑道:“啐,美得你。”這邊叫人倒了茶來,自己才坐下來問:“睡得覺得樣,醒了幾次,吃得可好,可吃了補藥……”


    這段時間下來,這孩子似乎已經變成兩人共有似的,楊媛若不舒服,劉娥也會坐立不安,立逼著她吃補品,注意這些那些的;兩人之間的言談,也從原來的親熱客氣,更進一步直升到肆無忌憚地胡亂取笑鬥鬧了。


    兩人說笑一會兒,見劉娥屏退左右,楊媛看了看自己初初顯形的肚子,悄悄地道:“姐姐,這幾日壽成殿怎麽樣了?”心中想了想,吃吃地掩嘴笑道:“可歎她重陽節那一番準備,倒是成全了姐姐封妃,我隻要想一想,就夠我笑的了。”


    劉娥嗔道:“你還笑,那邊可不是個吃虧的主兒,還不知道有什麽厲害手段在後頭呢。你要小心些,輕易不要亂走動,要走動最少要帶著四個人,飲食一切要小心。”


    楊媛撲噗一笑道:“姐姐,你都囑咐過好幾迴了!”


    劉娥長歎一聲:“這段時間我總是隱隱有些不安,卻又不知道從哪裏防起,你還是小心為上。至少這幾個月,你好生將養著,生個大胖兒子。我如今封了妃,你有了孩子,將來隻會越來越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罷!”


    楊媛輕撫著自己的腹部,笑道:“放心吧!唉,說起壽成殿那邊,隻可憐了二皇子,小小年紀,被他的娘逼得可憐,我看他總是沒個笑臉,在他母親麵前,站得端端正正的,不敢出任何差子。”


    劉娥歎道:“咱們不是當事人,說說罷了,也不必當真。皇後望子成龍,這心也太切了些。玄佑那個孩子,小小年紀,就木頭人似的搭拉著臉,都沒多少笑容。”


    兩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談論起這類的事來,自然是越說越多了。楊媛也歎道:“是啊,打從開蒙起,七八個博學鴻儒教著。那孩子早上學經學,下午學詩賦,到晚上皇後還要親自考問他功課。整兩年,就連過節都沒有停過一天讀書寫字的,別說玩耍,哪天笑得開心些,都會被指責失儀。”


    劉娥也道:“我前些日子聽說,皇後宮裏逐出了幾個內侍宮女,就是因為他們勾著玄佑偷偷地去玩。皇後素來不肯責罰人的,那一次也動了真怒。”


    楊媛搖頭道:“何止呢,去年就已經把乳娘給送出去了,說是皇子大了,不必用乳娘了。其實是怕二皇子太過依戀乳母,皇後說皇子婆婆媽媽的會沒出息。”


    劉娥哦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我上次倒是聽說,那是怪乳娘沒有照顧好小皇子。那次中秋宴,我看他吃了好幾個月餅,倒像是餓著了?”


    楊媛吃吃地笑道:“可不是餓著了。她們郭家豪門裏頭的怪規矩,說是小孩子得管著,不許吃太飽了,若遇上身子不舒服了,未叫太醫,倒是要先清清淨淨地餓一頓。”


    劉娥貧寒出身,自幼兒隻愁吃不飽,卻不知道有別人家的孩子是怕吃飽了,倒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實是聞所未聞,駭笑道:“我以前倒是見過,窮人家的孩子會吃不飽,沒想到將相門第,孩子也會餓得慌!”


    楊媛向左右看了看,確信無人旁聽,這才悄悄地說:“我仿佛聽人說,皇後前兩個孩子沒養大,也都是這餓出來的毛病。平時不許吃太飽,結果旁邊跟著的人一閃神兒,那桌上的點心就進了肚子,一下子吃撐著吃壞了。”


    劉娥也嚇了一跳,悄悄地搖手道:“這話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皇後的孩子,皇後自有她的管教辦法,輪不到咱們管,也輪不到咱們多嘴。”


    楊媛道:“聽說小皇子前些時候身體不太了,我本想過去探望,不想皇後卻說孩子沒什麽病,倒把我打發迴來了。”


    劉娥沉吟道:“奇怪,她如此忌醫諱藥,卻是為何?”


    楊媛冷笑一聲:“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她還是不死心,忌醫諱藥罷了。她還想著要短期內讓官家立她兒子為太子啊,所以不叫告訴官家,也不許外揚!”


    劉娥歎息:“這又何必,隻苦了孩子。”


    皇後郭熙這些日子心情很壞,經常為了一些小事而斥責宮人。


    卻是這段時間,皇子玄佑又得了風寒。秋冬之交,本就容易受寒,郭熙初時也不以為意,隻叫了太醫趕緊看好,免得誤了承天節。


    誰知道這病卻一時不見好,太醫用藥好幾日,還是如故,令得郭熙憂心異常。


    “燕兒,”郭熙道:“看玄佑的病勢,怎麽會越發重了呢。看來莫說承天節前難以痊愈,隻怕這個時候,要不得不稟告官家了。隻是一拖過了承天節,咱們就沒機會在玉宸殿那個孩子出世前,將玄佑冊立為太子了。”


    燕兒勸道:“娘娘請寬心,不管立嫡立長,咱們小皇子都已經是立於不敗之地了。更何況,那邊生下個什麽還不知道呢!”


    郭熙輕歎一聲:“玄佑的事一天未定,我心裏頭就不安。前朝有多少宮中爭亂,皆因為儲位未定而引起。將來皇子多了,玄佑的將來,後患無窮啊!”


    這時候越王妃來求見,郭熙隻得叫她進來,道:“阮妹妹來了,要不要喝茶?”


    李阮頓足:“哎呀我的聖人,都到這節骨眼上了,你還喝什麽茶啊。我聽說楊氏懷孕了……”


    郭熙方知她的來意,哪裏肯應和她,隻笑道:“這正是官家之福,我也一直擔心,如今有了好消息,將來正可給玄佑作伴呢。”


    李阮是個實心的,頓足道:“你當真心寬,她要生下個兒子,豈不是二郎的威脅。”


    郭熙臉色一變:“妹妹說什麽話。二郎居嫡居長,不是誰都能威脅得了他的。”


    李阮冷笑:“那可不一定,聖人通今博古,豈不知帝王多有為了寵妃,而廢嫡立庶的。遠不說漢武帝與太子劉據的事,就前朝,還有武惠妃一日殺三王的呢。”


    郭熙正色道:“如今是明君聖主在上,哪會有這種事。”


    李阮隻覺得她有些迂腐,啐道:“你是傻還是呆啊,漢武唐皇,難道不是明君聖主不成?”


    郭熙心中一動,順著她的話忽然垂下淚:“縱如此,可我又能怎麽辦呢。”


    李阮頓時覺得有了主意,聲氣也高了起來:“哎,你就是太老實了,讓這些姬妾們都爬到你頭上來。”左右看了看,忙湊近了她,壓低聲音道:“要照我說,婦人懷孕,哪有不出事的。”


    郭熙吃驚地看著李阮,忙搖頭:“不行,我不能……”


    李阮有心討好,按下郭熙的手,道:“還隻是個肉團呢,說句那個神神道道的話,就算有投胎的,還沒投下去呢。虧你還是個當娘的,你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咱們的二郎想想啊!難道你要他將來長大了,天天讓父皇比著弟弟說人家聰明伶俐又可愛?你要不會做,我來幫你,我府上有老嬤嬤專會做這事的。”


    郭熙卻嚇得直搖頭,連說不成,及至急了,又鄭重道:“妹妹萬不可說這樣的事,隻你我姐妹交好,我今日隻當沒聽見。否則若叫人聽到,豈不連累四弟。”


    李阮討了沒趣,方訕訕住了口,郭熙轉又安撫於她,送了她好些難得的東西,方將她哄得轉為歡喜。


    及至李阮走了,郭熙就出神半晌。


    次日,郭熙就以胸口煩悶為由,叫了原來送迴娘家養病的乳母塗氏進來。


    那塗嬤嬤進來的時候,郭熙也不由地一怔,原來在宮中體體麵麵的一個老嬤嬤,如今出宮沒多久,就見著頭發也白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也忽然多了,看著竟是憔悴了許多。見著了郭熙就撲在地下老淚縱橫:“聖人,老奴終於又見著聖人了。”


    郭熙雖然曾經惱過她,如今見了她這樣,不禁心酸起來,一手去扶她,道:“嬤嬤,怎麽才多久沒見,竟這般憔悴了。”


    塗嬤嬤哽咽道:“老奴在宮外,日日夜夜想著聖人,念著聖人……”


    說到這裏,郭熙也不禁哽咽:“早知道你出去過得不好,我當日、當日真不應該讓你出去。”


    塗嬤嬤自知當日做得擅專了,隻道:“聖人一向心善,當日是老奴擅專,是老奴的不是,反教聖人為老奴擔憂,是老奴的不是。”


    郭熙拉住塗嬤嬤的手,讓她起來,看著她長歎一聲:“嬤嬤,也老了。”


    塗嬤嬤忙道:“老奴不老,老奴還能侍候聖人。”


    郭熙看著她:“你不怨我趕你走?”


    塗嬤嬤眼淚都出來了:“聖人,你是老奴奶大的孩子,從小到大縱比旁的孩子乖巧,但也總有使性子的時候啊。你要老奴,老奴就在這兒,你不想看到老奴,老奴就等著你召喚。你肯想起老奴,就是心裏有老奴了,老奴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有怨呢。”


    郭熙眼中複雜難言,當日她讓塗嬤嬤出宮,原是怕自己亂了德行。隻是自己當時卻是太天真,把一切想得太好了,如今想來,過去當她是無端生事的,竟是處處有道理起來。


    她卻不知,這一念之間,就邁過了一道大坎。


    太上感應經上說,夫心起於善。善雖未為。而吉神已隨之。或心起於惡。惡雖未為。而兇神已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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