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恆已經在水閣中,正看著周懷政烹茶,見眾人來了,就招唿眾人坐下。


    呂蒙正看著手中的茶盞,見茶湯上一層碧色煙樹山水,漸漸蘊入茶中,不由讚道:“懷政這茶的手藝越發好了,這茶,水好、景也好。”


    周懷政欠身行禮:“多謝老相公誇獎。”


    趙恆笑道:“既品了朕的茶,便替朕想想。昨日皇後帶著玄佑來見朕,說玄佑過了年已經七歲,該發蒙了。朕想著這是大事,因此想請教老相公?”


    呂端笑嗬嗬地:“這是好事,大家都商議一下?”


    眾人俱是人精,聽著皇帝隻字不提太子之事,但卻又鄭重其事的為皇子請太傅,顯是看重之意。等諸人走了,皇帝又留下呂端,歎道:“想當年先皇也曾對朕說,他先是有意於楚王,後來又定了許王。此後,過了好幾年,才擇定了朕,又冷眼觀察了好幾年,甚至有時故意冷落朕,考驗朕,最終,才把這皇儲之位交付於朕。這固然是為社稷,選定可托付天下之人,也是為了愛護於朕,免遭楚王、許王之厄。如今,朕膝下隻有這一個兒子,既嫡且長,立不立太子,結果都是一樣。但若早定儲君,其身邊會多一群利害相關的人,倘有小人覬覦,引上邪道,反而不好。便如當年唐太宗的太子承乾,早在幼年就立為太子,之後便有無數投機之人,圍在他的身邊,用種種邪門歪道,投其所好,終於將他引上邪路,以致於誤了一生。”


    呂端聽了,明白皇帝的意思,就道:“官家說的是正理,老臣自當為官家平息議論。”


    但皇帝沒說出來,以及大家心照不宣的心思,還是皇帝如今還年輕,皇子還小,將來的變數太大。正如皇帝說的,如果將來沒有變數,這是皇帝唯一的兒子,既嫡且長,於皇子來說,並沒有值得一定要去爭取的。但如若將來有了變化,這一個太子名份在,反而麻煩。


    次日便下旨,封皇次子玄佑為信國公,擇良師為信國公啟蒙教學。


    皇後郭氏接旨謝恩後,站了起來,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侍女燕兒恨恨地道:“聖人,此事必是翠華殿做祟!”


    郭熙知道她說的是劉娥,歎了一口氣:“此事是我思慮不周了,沒能把那些老臣們說動。官家的性子我知道,像老太師呂蒙正、參知政事寇準這樣有份量的人,若是肯為我兒說話,說不定當朝便把事情定了下來。若是猶豫得片刻,迴了後宮被枕頭風一吹,事情便難辦了。”


    燕兒頓足道:“偏是這些人老奸臣滑,斷不肯給人個準信兒。”


    郭熙冷笑:“這些人若是一問便準,也做不到今日的地位來。”她麵上不顯,心裏已經是氣得顫抖。卻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以後日子長著呢!玄佑如今是嫡長子,隻要我細心教養,將來必是眾望所歸。她便是作祟得一時,哪能次次得逞。


    過了足足半個時辰,郭熙平複下心情來,才有心籌劃後續之事。


    王欽若謀求參知政事一職的努力受到了挫折,雖然他在三司任上成績顯著,但要讓他入內閣的事,還是被其他閣臣們集體反對了。


    劉娥聽到消息的時候,是王欽若決定接下來集中精力去修書了,而且還要把原定的那本《曆代君臣事跡》改名叫《冊府元龜》,要擴大內容,不隻是修一些鏡鑒,實要做成一本前無古人的大書。


    所謂“冊府”便是帝王藏書的地方,“元龜”是大龜,古時用以占卜國家大事。將曆代君臣事跡,自上古至於五代,按照人物階層身份,分門別類,先後排列,“為將來典法,使開卷者動有資益”。


    陳大車說:“我聽說他們雄心勃勃得很,要修一千卷呢。”


    楊媛搖頭:“聽說這王欽若頗有才幹,不想大好年華不去做事,倒去修這書,這要修到哪年哪月,可不是糊塗了。”


    陳大車反駁道:“修史製書,是流芳千古的事,最有意義不過了,怎麽是糊塗了。”


    劉娥遷宮之後,也曾請陳大車搬來,但陳大車卻拒絕了,說雖然新宮殿更氣派,但舊宮院離膳房更近,離書閣更近。


    劉娥曾經為此疑惑過:“離書閣更近也罷了,離膳房更近,卻是為何?”各宮妃都有小廚房,有什麽愛吃的隻管自己宮裏做便罷了。


    陳大車卻道:“小廚房有廚房的好,但膳房種類更多,食材更多,可探究的更多。”


    劉娥想起趙恆說過的一事,令他耿耿於懷。劉娥進宮的時候,梧桐院一應都是皇帝安排好的。但沒想到,陳大車進宮不到半個月,就挖出膳房做蜀菜最好的廚子,更有一應吃的玩的,皇帝原自以為已經給梧桐院安排了最好的,結果俱都讓陳大車給比下去了。害得他不得不去陳大車處用了若幹條件,才將她那廚子與擺件給換走了。


    想到這裏,不由笑了,道:“阿媛說得對,大車說得也對。王欽若有才幹,是該去做事的。官家曾經提想讓他入內閣參知政事,可惜宰相們不肯。他心裏清楚,若是隻做事,做得再好,恐怕也僅止於此了。”


    陳大車搖頭:“可惜啊。大宋一統,地無分南北,均是我大宋臣民。可朝堂上的袞袞諸公,為天下望,卻劃地為牢,執著成見,排斥南方人,真是枉負了我當年對他們的敬仰。”


    劉娥道:“知見為障,成見如山。人之所以有成見,是因為成見讓他們覺得安全,可以明白地區分敵友,可以迅速地決定進退。世界上許多的規則都是人訂的,而願意去製訂或者遵守的人,隻不過是覺得這樣更方便而已。所以,有能力的人是可以改變規則的。便如這王欽若所做的一樣。北邊的大臣們占據了名份大義,他想改變仕途命運,隻能以修史而揚名,這《冊府元龜》修好了,固然是有利於天下的讀書人。可這以史為鑒,名份大義的解釋出自他的手中,他的名望自然就起來了……”


    陳大車聽了這話,頓時明白,道:“正是,等書修好之日,自然就是他入閣拜相之時。”


    楊媛沒聽懂,隻急道:“朝堂上的事,與咱們何幹,姐姐盡說些不相幹的事做什麽。”


    劉娥笑道:“那媛妹要我說什麽?”


    楊媛:“姐姐什麽時候封妃啊,我就不信,姐姐會永遠居於這九嬪的位份。”


    劉娥與陳大車相視一笑。


    陳大車道:“有唐一代近三百年,科舉取士不過六千多人,可僅先帝在位二十一年,科舉取士就逾萬人,何曾不是侵占朝堂大臣們蔭封故舊的利益。可此事於天下有重大貢獻,自然得到士子們的擁戴。”


    趙恆走了進來,正好聽到最後一句話,哈哈大笑:“哦,朕一進來,就聽到你們在奉承朕,可是知道朕要過來,故意說給朕聽的。”


    陳大車白了他一眼:“我正與劉姐姐閑聊,誰知道你來了。我要說官家好話,也當麵說,何必背後說。”


    趙恆就道:“那你說說看,士子們為何擁戴?”


    陳大車道:“那自然是有好處啊。一登龍門身價百倍。車馬任坐,華堂任住,良田憑得,高門爭著嫁女,這世間有什麽能比讀書做官更劃算呢!”


    趙恆聽了這話,忽然怔住了,眾人也不解,就看他呆立了好一會兒,擊掌叫好:“你這話說得好,朕要寫下來。”他說著就疾步到了書案邊,奮筆疾書。


    “富家不用買糧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誌,五經常向窗前讀。”雪白的澄心堂紙,飛墨走筆,濃濃地落在最後一個“讀”字的最後一點上,趙恆提起筆,端詳了一下,笑問身邊的劉娥:“朕這首《勸學篇》如何?”


    劉娥念了一遍,笑吟吟地道:“大白話大俗話,卻是非天子不能言此的大老實話。”


    趙恆大笑擲筆道:“不錯,朕這是寫給不讀書的人看的,正是要這樣的大白話,大俗話。要讓不讀書的人,聽了這樣的大白話,大俗話,覺得讀書是件好事,大大的好事。人人都要爭著去讀書,這樣,天下才會有更多的讀書人來為朕所用。”


    劉娥微笑,她可以預見到郭熙看到這樣的詩篇,會說什麽樣的話。這樣的大白話大俗話,恐怕會令皇後娘娘在嗔目結舌之餘,言不由衷地說上一番自承愚昧不能解聖意高遠的雅話。


    官話套話雅話,且讓朝堂上夫子們說去罷,獨有天子,才敢說這大白話大俗話,也是大實在話。昔年漢高祖劉邦下“求賢詔”:“今吾以天之靈,與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人己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遊者,吾能尊顯之。”準南王作招隱詩“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唐太宗說:“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


    這其中種種,皆是一理。當今天子今日這首“勸學篇”,便是將天下人心中所有種種所欲,一網打盡地端上來,叫天下人都入了這彀中,除此也無處可去了。


    新政已經推行一年多了,果然大見成效。趙恆心中滿意,便有心將科舉再行擴大,朝中裁減那些陳年的蔭封官,便為的是讓出位置來,讓天下的有才之士通過科場比試取而代之。中原百年戰亂,因此重武輕文,國家百廢待興,自然是誘使更多的人來投入科舉之中。也隻有實實在在的好處擺在眼前,天下人才會投入此彀中。


    轉眼間,趙恆登基已經有五個年頭了。這五年來,蜀中的動亂早已經平定,遼國數次小規模地侵擾邊境,也都被打退,四海升平之餘,趙恆下旨各地開渠治河,免賦稅開荒田,收集各地農桑秘方由戶部頒行天下。此時秋收已過,各地均傳來佳音,今年稻粟桑麻茶豆等都獲得了遠勝以往的大豐收。更又喜今年開科取士,取中的王曾李迪等人,文章才華,又遠勝前幾年的舉子。因此趙恆也甚是高興,接受了百官建議,下旨今年的重陽節,與文武眾臣,皇室宗親,在瓊林苑舉行盛宴,普天同慶,與民同樂。


    整個大宴,內宮之中便是由皇後郭氏主持。郭熙自一個月起,便早早地開始準備了,安排歌舞酒宴、雜耍百戲、所有的服製、慶賀禮儀等等,固然令得她忙得暈頭轉向。可是在她的心裏,這一個重陽節,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


    雖然趙恆通過水閣品茗,通過呂蒙正對群臣暗示不急著立太子的心思,但是郭熙卻不是這麽想的,尤其是在聽到玉宸殿的楊媛已經懷孕的消息時,她更是興起了強烈的危機意識。這種危機甚至勝過了她對劉娥的嫉妒之意。


    對於她如今來說,楊媛是一種更危險的存在,畢竟她自信至今為止,與劉娥並沒有發生矛盾,哪怕在封妃這件事上,她也是積極讚成的態度。封妃不成,要怪隻能怪朝臣反對,隻能怪她自己出身太低,低氣不足。


    但是對於楊媛卻不一樣。這時候她不得不後悔自己當時畢竟還年輕,做事還不夠妥貼,將楊媛安置到玉錦軒這樣的行為,隻要對方有心打聽,就能推測出背後的目地,就足以讓她視自己為敵。且楊媛背後還有太後為助力,而且還得寵,而她的行事比劉娥囂張得多。這些年來,總是楊媛在屢屢挑戰她這個皇後的權威,很明顯,她想透了當年的事,而且記恨著。


    的確,在宮中人看來,劉娥每有封賞升遷,隨即楊媛就會跟著封賞升遷,劉娥成了修儀,楊媛就成了婕妤。但劉娥年紀偏大,雖然如今得寵,但畢竟不如楊媛年輕。如今楊媛更懷了身孕,她若生下皇子,蓋過劉娥隻是時間問題。


    郭熙想,或許這不是件壞事,當楊氏有了孩子,若用孩子勾住官家的心,自然會有更大的野心。劉氏沒有孩子,要是連官家都不常去了,她能不著急。兩人相爭,她這個皇後,才是坐山觀虎鬥。


    皇次子玄佑自去年開蒙讀書以來,郭熙每天都要過問兒子的功課,這一年下來,卻是不得不遺憾地發現,玄佑天資平庸。任憑名師輔佐,任憑郭熙如何嚴厲督導,不但沒有多少進步,反而犯下個膽小的毛病來。現在年歲尚小倒也罷了,再過得幾年,若是楊氏、劉氏這等寵妃再生下幾個聰明伶俐的皇子來,到時候趙恆疼愛幼子,未必不起爭儲之事。倒不如乘著現在玄佑現在是無可爭議的皇帝獨子身份,明正言順地先將他立為太子,大位早定,方可放心。


    因此這一次的重陽盛宴,不但是君臣同慶的日子,對於郭熙來說,更是重要。她早已經授意令人擬了幾個宴會上必用到的應景之題,做了幾首文筆淺近又含意清新深遠的詩賦,叫玄佑這幾天日夜背熟,到時候在宴會兒當庭賦詩,必在贏得舉座的讚歎擁戴。到時候朝中眾臣推波助瀾,若在重陽宴上,能得趙恆一句金口,立玄佑為皇太子,則一切大事定矣!


    但是對於趙恆來說,楊媛懷孕,他固然欣喜,但是對於感情上,他其實已經沒有什麽精力了。


    那些小姑娘,的確可人,但也僅僅是可人罷了。他已經不是十五歲的輕狂少年,用所有的熱情去追逐一段感情。劉娥遇上他的時候,是他一生最風花雪月的時光,而這種愛又被阻擋,讓他感覺到了痛苦與渴望。他在這場感情中曆經的酸甜苦辣太多,以至於他的心完全沒有餘地再去與其他女人再經曆一場感情投入。當他成為皇帝的時候,也沒有可能和任何女人會產生與劉娥同等的感情烈度了。


    年過三十,他的時間精力更多地在朝政上,他要麵對內政外交、武備邊戰、糧食稅收、派係之爭……偶而從朝政中逃出一點空間的時候,他也隻是想在熟悉的懷抱中鬆口氣,聊聊天。


    他根本沒有時間與精力再去投入跟另一個女人的了解、溝通,乃至建立感情。若說是一刹那的動心,自然是有過的。就像看到花盛開、聞到酒芬芳、聽到琴瑟聲,那一刻的心是愉悅的。但這種感覺是經常會被打斷的,次日一上朝議政,完事以後,就想到劉娥身邊休息,昨天那個人是誰?他已經想不起來了。他能給的就是一些賞賜和誇獎。


    或者說,他本能地在切斷更深一層的聯係,自從他對潘妃的付出和忍讓沒有得到應該有的迴饋以後,他對感情的付出都很謹慎和吝嗇,他的感情經不起再一次的被辜負。


    隻有在劉娥的身邊,他可以是全然的放心和安全。他愛她,她也愛他,這樣就夠了。


    太後的“抱子得子”以及“以子抗子”說法,趙恆聽到了,劉娥也聽到了。從本心來說,她並不這麽功利,有趙恆在,她有完全的自信,他不會變心,他會替她遮風擋雨,所以不管是抱子得子,還是以子抗子,她並不是這麽急切。而且這麽多年過去,趙恆雖然瞞著她,但她也早有感覺,她可能很難有孩子了。


    但她卻也是希望趙恆有更多的孩子,他曾經為那些早逝的孩子午夜夢迴而偷泣,他也為她失去的孩子一生心傷,他也為皇後對玄佑的控製過強而著急,但他卻無可奈何。孩子是皇後所出,做母親的以她自己的方式管教孩子,他不能過於強勢傷了她,也沒辦法真的不讓她去管教。


    他是個溫和柔軟的好丈夫,好父親,他不應該隻餘遺憾。


    楊媛懷孕,她有心酸,但更多的是欣慰。楊媛當年受過許多的苦,但卻沒有變壞,依舊願意努力。她自然是知道,楊媛與她往來,是有攀附之心,但她卻不會因此而拒絕她的到來。她願意付出善意,她也願意還之以善意。


    如果他要變心,她擋不住。但她不會“未雨綢繆”地去把所有人都當成敵人。


    但是楊媛卻不能不想方設法,去向劉娥有所表示。或許劉娥並沒有猜忌於她,但她卻不能不多想。剛進府時郭熙對她的作法,其實讓她在此後的宮庭生涯中,更加小心戒備,這讓她活得更謹慎,但也讓她活得更長。


    “姐姐,我有些害怕。”楊媛說。


    劉娥一怔:“你怕什麽?”


    楊媛沉默良久,才說:“那日咱們曾經在禦苑看到戴貴人私自燒紙,我隻道姐姐會對此事感光趣,但姐姐隻叫人將這件事掩過了,不肯打聽。想來姐姐也是猜到了什麽吧?”


    劉娥一怔,看著楊媛,事實上那日她們看到之後,她的確有好奇之心,但看到楊媛神情卻是有些急欲想向她說什麽,她就猜到了些,因此反而不但不追問,連事後都不去打聽,看來今日楊媛忍不住要說出來了。


    她卻沒有迴答,隻道:“我隻是聽說戴貴人曾生過三皇子,不幸夭折。那日當是她思念孩兒,想來是人家的傷心事。”


    楊媛忍不住冷笑一聲,見室中隻有如芝如蘭隨侍,當下就道:“姐姐有所不知,當日皇後懷大郎時,官家房內並無姬妾,太後恐人說她好嫉,因此才指我入府。誰知道她……”說到這裏,又把到嘴的話咽下了,改口道:“誰知道我也無福,竟住進了章懷皇後昔年住過的玉錦軒,因此數年不得見官家……”


    章懷皇後便是指前頭的王妃潘氏。楊媛說到這裏,雖轉了話風,但其中內情,兩人自然是彼此明白,劉娥聞言,隻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楊媛頓了頓,又道:“因著大郎自小體弱多病,太醫都說是皇後胎裏養得不好,用心太過,”她說到“用心太過”四字,又頓了頓,才道:“及至皇後懷了二郎的時候,皇後抬舉戴氏服侍,所以戴氏的三郎出生,隻比二郎小了數月。本來也是無事,但戴氏的三郎健壯,遠勝皇後所出的二郎、四郎。及至官家入了東宮,大郎夭折,東宮就有流言說,是三郎與大郎、二郎、四郎相克——”


    劉娥眉頭一挑:“是何人說出這樣的話來?”


    楊媛冷笑一聲:“王府東宮,俱是一人獨大,換了旁人,怎麽能讓這些流言飛揚而不被追究。”


    劉娥看著楊媛,心中驚濤駭浪,忽然就想起皇帝曾經生過四子,如何隻活下來一子。隻是當時幼兒夭折過高,便是皇家,也難避免。所以之前她雖知此事,但畢竟不欲生事,因此也不去打聽。但如今聽到,其中竟有內情,她本能地選擇不願去相信,楊媛所指,實是太過可怕。


    她定下心神,暗想此事關係重大,豈可輕易聽信人言,楊媛對皇後有怨,萬事往壞處想,也是有的,卻不知後來如何。當下就緩緩問道:“後來怎麽樣了?”


    楊媛輕歎一聲:“皇後體寒,長年用藥,因此四郎生來就體弱。後來一病不起,那日上午先是四皇子在淩晨時去了,這孩子原本先天體弱,所有人都知道養不長。可真要沒了,也是嚇人一跳。皇後那時候還是太子妃,先是叫了太醫,太醫說無力迴天,於是又叫人給換衣準備後事。一上午所有的人都聚在太子妃院中幫助與勸慰,我也在,戴氏也在……”


    劉娥不由問:“後來呢?”


    楊媛道:“那天隻有服侍二郎和三郎的人不在,太子妃雖然傷心,卻囑咐說不要驚動孩子。不過當時太子妃的乳母塗嬤嬤也不在,說是去照顧二郎了。然後到了下午的時候,三郎的乳娘就跑來說三郎不見了,於是太子妃趕緊派人去找孩子,並叫塗嬤嬤把二郎抱到她的房間裏去。可不想她們找到三郎的時候,卻是他已經掉進水池裏了!”


    劉娥隻知那三個孩子夭折,具體經過,卻是不知。頭一個孩子夭折的時候,趙恆也曾經跟她哭過,但後來兩個孩子發生事情的時候,趙恆已入東宮,她輕易見不著他,因此竟不知其中經過,當下不禁問:“可是已經……”


    楊媛卻搖頭道:“而且當時找到的時候,他還是有氣的。戴氏整個人都懵了,站在那裏跟傻子似地迴不了神,好像完全失魂落魄,旁人瞧著,反而是太子妃顯得比她更著急,不停地叫禦醫來。直至禦醫診斷三郎斷氣的時候,她表現得甚至比四郎沒救時還更傷心,近乎瘋狂,不斷地責罵禦醫,責罵乳娘,責罵塗嬤嬤,甚至還責怪自己不應該傷心過度忘記注意孩子。官家看到她這樣,都覺得她自責過甚,不但不責怪她,反而安慰她開解她,反倒因此忽視了真正傷心到無法麵對的戴氏……”


    劉娥聽到這裏,反問:“你覺得這件事有蹊蹺?”


    楊媛冷笑:“子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總是先愛自己的孩子,又有誰會在別人的孩子沒了後,哭得比自己孩子沒了更傷心的?雖然她這番做作,讓所有人都覺得責任不在她,是她對自己太苛求太自責。可是卻忘記了一件事——”她緩緩地道:“情濫、則近偽!”


    “情濫、則近偽!”這五個字,簡直在劉娥耳邊炸響,頓時所有的懷疑都湧上心頭,她見過皇後,看得出皇後是個極度克製的人,這樣的人,又有什麽理由,會在別人的孩子死時,哭得比自己孩子死了還崩潰。


    “你既知有偽,為何到今日才說?”劉娥抑製不住憤怒,問楊媛。


    楊媛忽然淚下:“姐姐,我哪什麽去說?一切不過是我猜想而已,無憑無據,太子妃失子,戴氏又是太子妃的陪房。便是我為了她的孩子出頭,她是站在我這邊,還是太子妃這邊?況且滿宮都是她的人,我唯有自己貼身兩個宮女,其餘人,哪裏敢用。”


    劉娥一時無語,又問:“你為何不告訴太子?”


    楊媛反問:“姐姐認為太子是信我,還是信她?”


    劉娥氣咽,不能說話。


    楊媛長歎一聲:“無憑無據,我哪裏敢去開口,因此隻能緩緩去查。我、我是心有不甘。那流言本是底層的愚婦無知,可太子妃為什麽放任流言傳揚,可見她是心有猜忌。大郎四郎接連出事,她豈不遷怒於人。況且居上位者,這種事何必自己親自吩咐,隻須微露其意,自有人代她下手。我猜那人,便是她的乳母塗氏。”


    劉娥問她:“為何你猜是她?”


    楊媛道:“因為那日調派仆役,俱是陳氏作主,且也隻有陳氏有時間下手。況且,她入宮以後,為何忽然遣陳氏出宮,必是防人查驗。姐姐,我當日是想追查此事,可是卻不曾想到,先帝大行,她入主中宮,我便有再多想法,也不敢有所行動了。姐姐,大勢已去,那時候就算知道其中有什麽內情,也沒有人會冒著得罪當朝皇後的風險去說出真相。我更怕我查出了什麽以後,沒命活下去。”她停了一下,緩緩道:“我相信戴氏也是有所懷疑的,可是,她隻怕更不敢……”


    劉娥忽然想起那日她看到戴氏偷偷在園中燒紙錢,被她無意中撞到以後,竟驚惶失措而逃。再想到每次見著戴氏,都如同死灰槁木般的模樣,心中一淩,莫非戴氏當真猜到了些什麽,卻是不敢說出口。也唯有心灰如死,才會把自己活成那樣吧。


    劉娥看著楊媛,問她:“妹妹甘冒風險,向我說出此事來,卻是為何?”


    楊媛長歎一聲,輕輕撫著自己的肚子:“姐姐,我怕……當年我還沒見到官家,她就為了防我而如此算計我,再加上三郎之事。”她忽然握住劉娥的手:“姐姐,我和你姐妹情深。這個孩子,是咱們兩個人的孩子。”


    劉娥一驚,心中已經明白:“妹妹,你別說這樣的話,你才是孩子的母親,我豈能……”


    楊媛卻道:“姐姐,孩子多一個娘來疼,難道不好嗎?”


    劉娥看著楊媛,見楊媛眼中全是殷切,心中一動,握著她的手道:“妹妹,你放心,這個孩子,會是我們的孩子,我會讓你平安生下這個孩子。”


    楊媛哽咽而跪下:“既然如此,一切都拜托姐姐了。”


    劉娥急忙扶起楊媛:“妹妹,別這樣,你還懷著孩子呢——”


    當夜,趙恆走進嘉慶殿時,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隻笑道:“這是好事。”


    這是好事,他其實早知道劉娥不能有子,楊媛願意與劉娥共同擁有這孩子,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劉娥見他出神,道:“官家在想什麽?”


    趙恆道:“朕在想,這一胎是個公主還是個皇子?”


    劉娥笑問:“官家心裏想要公主還是皇子?”


    趙恆就說:“朕心裏想要的,自然是皇子,若是個公主也好,朕還從來沒有過女兒。上一迴看見五弟家的小郡主進宮,才剛剛兩歲,粉團一般。說話就已百伶百俐。莫怪太後愛極了她。朕若有一個女兒,想來也是冰雪聰明,姿容美麗,長大之後不知京城裏多少名門公子,為她神魂顛倒。”


    劉娥掩嘴笑:“官家這是尚未有女兒,就想著將來女兒長大出嫁後的模樣了?”


    趙恆就歎息道:“朕就是兒女太少了些。”頓了一頓,又道:“偏生玄佑的身子骨也弱。”


    劉娥聞言,也不好說什麽,隻道:“有聖人照顧著呢,官家盡可放心。”


    趙恆搖搖頭:“朕就是覺得皇後拘得他太緊了,小小的孩子,不必這般辛苦。隻是皇後堅持,朕說了她幾次,也是無可奈何。”


    劉娥就笑道:“官家這可說好了,妹妹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要他將來辛苦,隻管開開心心就是了。”


    趙恆點頭:“是啊,許多道理,等大了再學也不遲。朕還不是到了十五六歲,也隻知道傻吃傻玩的。”


    劉娥撲噗一笑,兩人四目交纏,頓時又想起當年初見之時的場景來。


    趙恆就握著她的手輕輕搖晃,道:“小娥,你與我唱一段吧?”


    劉娥臉一紅,道:“唱什麽?”


    趙恆就在她的耳邊低聲道:“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劉娥臉更紅了,啐了他一口,手也輕輕拍打了他一下,道:“好不正經的,我那時候什麽也不知道,如今想來,真是太愚鈍了……”


    趙恆嘻嘻笑著,扭著她一定要唱,纏了半晌,劉娥推開他,坐到一邊,紅著臉隻肯唱:“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裏,手挼紅杏蕊。鬥鴨闌幹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趙恆知她害羞,卻不肯罷手,拉著她低聲道:“等夜間你在我耳邊,唱給我一個人聽可好。”


    劉娥與他扭了半晌隻是不肯。誰知到了夜間,他纏綿到一半又要她唱,隻得在枕邊,與他低低地唱了,方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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