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暮,華燈初上,宰相府中,豪宴始開。


    這裏是新任宰相寇準的府第,此時正為他再度拜相而大開宴席。賓客們冠蓋如雲,門前停滿了朝廷大員的官轎,依次落座。


    丁謂走下馬車,立刻就有寇府家丁上前,將馬從車子上卸了,這是寇府喝酒的規矩,逢到大宴喝酒必須盡興,任何人進來都把馬車卸了,關上門去,不到大醉不放迴家。


    丁謂走進府內,隻見滿堂燈火輝煌,更勝白晝,五色鮮花,從大門口一直擺到府裏每一處長廊中,衣著華美的侍女來迴穿梭,帶起陣陣香風。


    直引到大廳之中,座中早已經歡聲笑語不斷,桄杯交錯間,但見楊億、李迪、王曾等朝廷大員都已經在座。


    忽然幾聲鈴鼓響起,大廳正中的一座金蓮花忽然盛開,東京城中最著名的女伎杳娘從中躍了出來,但見她紅衣翠帽,渾身如西域打扮,一個輕輕的轉身,便跳起寇準最喜歡的拓枝舞來。隨著鼓點的起伏,杳娘帽子上的金鈴也隨著她身體起伏發出脆響,隨著她每一次的躬身、傾側、翻轉而奏響天籟般的樂聲。當真如唐人詩中所雲:“平鋪一合錦筵開,連擊三聲畫鼓催”、“鼓催殘拍腰身軟,汗透羅衣雨點花”,舞姿之美,令座中百官俱看得如癡如醉。


    寇準看得興起,搶過鼓師手中的鼓來,親自擊鼓助興。那杳娘妙目一轉,見是寇相親自擊鼓,輕笑一聲,那舞姿更加地婀娜動人,那輕笑聲更加嬌脆誘人。


    一曲終了,寇準放下鼓,杳娘一個急速旋轉直到寇準麵前才停下來,卻是口中已經銜了一杯蘭陵美酒,送到寇準口邊。寇準大笑一聲,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拍案叫道:“賞!”


    宰相一聲賞字,立刻數丈錦帛送上,杳娘盈盈一笑,嬌聲道:“謝相爺!”


    寇準哈哈大笑,拂袖坐下,見丁謂坐在自己鄰座,招手道:“謂之覺得這歌舞如何?”


    丁謂鼓掌道:“下官觀遍京城所有的歌舞,卻隻有在寇公府中,才見得到最精妙的拓枝舞。”


    寇準哈哈一笑,問道:“我前日說的那一件事,你的意見如何?”


    丁謂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事,不禁猶豫了一下。前些日子,寇準將彈劾林特、陳彭年等人的案卷給丁謂要他拿問,丁謂卻“官家仍需要他們辦事”借辭延後了下來,如今見寇準再問起來,丁謂微微一笑,道:“下官寫了一首詩,正想請寇公指點一二,不知可否?”


    寇準嗯了一聲,拿過丁謂自袖中呈上的詩稿,看了一下,卻見其中有兩句:“補仲山之袞,雖曲盡於巧心;和傅說之羹,實難調於眾人。”不以為意笑道:“這是謂之自況了?”說著仍將詩稿遞還丁謂。


    丁謂笑道:“這是下官任三司使的時候,頗有感懷,因成此詩。所謂眾口難調,事多招謗,實是三司使最真實的寫照啊!”


    寇準笑道:“三司使就這麽難做嗎?”寇準知道丁謂這首詩,是自況情境,亦是為林特求請,被人告狀不止的林特,此時正任三司使之職。


    丁謂歎道:“寇兄啊,人道三司使為計相,是財神爺,要起錢來仿佛是無底洞似的。卻不知我們也是替萬歲爺管著錢,半點不由著自己。表麵風光,其實內裏有苦自知,這些年來不知道得罪多少請托之人,想田元均大人前些年任卸之時,隻對我們訴苦說:‘作三司使數年,不知道拒絕過多少人的請托,沒辦法,不能得罪人又不能依從,隻得見人陪笑,直笑得整個臉都硬得跟鞋底似的’。”


    寇準一口酒正飲著,聽了他這話一下子沒忍住,“噗”地一聲全噴了出來,搖頭道:“當真是如此誇張不成?”


    丁謂含笑道:“直至下官親身經曆,方知道此話不假。田公忠厚人緣好,把臉皮笑成鞋底,逃過了許多惡評;下官算得圓滑,也難免被罵;林特性子燥了些,那就得罪人更多了。他倒求過我好幾次,把他從這個招罵的位置早早換下。隻是此時茶法推行不久,還需要林特主持。要不然如今把他換下來,茶法才推行了一半,則會令茶賦陷入混亂。等茶法上了軌道,便是寇相不說,我也自是要把他換下來的。”


    寇準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心裏卻有些不舒服。


    他此番迴來,丁謂親自在城外相迎,看似與他親密交代,但說話卻甚是不入他的耳。為大臣體,怎麽能夠隻顧曲阿奉迎,不知進諫。但思及他說起這十年來的思念之情,又說起這十年來如何在王欽若手底下想方設法,又有些不忍了。隻是他迴來之後,與丁謂數次相商,將那依附王欽若的林特等人貶去,丁謂就一再為這些人開脫。


    這份友情,或者並沒有丁謂自己說的那般看重吧。


    酒宴繼續進行著,丁謂看到王曾、李迪、楊億等人依次和寇準交談,麵上含笑,心裏卻是暗忖,這些日子以來他使勁全力,要拉攏寇準,但是人的理念不同,終還是拉不迴來。


    酒過三巡,忽然門口來報:“八大王到——”


    眾人皆靜了下來,但見中門大開,寇準站起來,親自迎著八王元儼走了進來。


    元儼是太宗皇帝的幼子,從小深得太宗寵愛,別的皇子在十五歲上便出宮分府,唯有元儼年齡到時卻舍不得讓他出宮,直在宮中留到二十歲才出宮分府,也因他的嬌寵和驕橫,因此在宮中得個稱號叫“二十八太保”。趙恆繼位前後,也均是對這個幼弟關愛有加,也因此養成元儼未免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味自負的個性。


    十年前,寇準離京之時,元儼才二十多歲,飛揚跋扈指點江山不在話下,好名馬好行獵好醇酒好美人,整個人走到哪裏都是帶起一股旋風似的,直是意氣驕滿路的氣焰。而今整個人卻已經完全不同了,寇準初見之下,直是差點認不出來。


    十年未見,八王元儼從轎子上走下來時,寇準看到的竟是一個中年人走了下來,他那沉重緩慢的步履、那種神情的端凝寡重以及嘴角眉梢那些紋路足以顯示苦澀留下的痕跡,怎麽看也去也與那充滿得意充滿驕氣的年少親王恍若兩人。雖然端坐酒宴之內,美姬歌舞,絲竹亂耳,眾人酒酣耳熱縱情放懷大笑狂談,元儼卻是神情寡淡,從頭到尾沒超過五句話,一杯酒放在麵前,除入座時賓主相飲一杯,再也沒有動過。大有舉座歡愉,一人向隅之意,這個皇室親王,竟然表現地象一個古寺老僧似的,忽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寇準忽然想起了有關元儼的一些傳聞,那是三年前大中祥符八年之時,忽然有一夜宮中起火,直將皇宮內的左藏庫、朝元門、崇文院、秘閣都燒成白地,火災損失之重難以計數,更何況左藏庫內金帛無數,秘閣更是內廣聚天下珍異及曆代圖書典籍經藏,當年太宗皇帝主修《太平禦覽》、本朝王欽若錢惟演等修《冊府元龜》均是據秘閣中典藏而修史,一旦焚毀,這其中的損失又何止是金錢可以計算。


    趙恆下旨嚴厲追究,此案牽涉範圍極廣,有數百名官員要被涉案問罪,幸得宰相王旦上書自己請罪,將此火災定為天災,並請求不宜牽連過廣,這才保全了這數百名官員。


    這一場大火,不但燒毀了兩座王府,燒毀了大內無數宮殿,燒毀了左藏庫和秘閣,還引發更嚴重的事端,鎮王元偓本就是久病之身,府中遭遇大火,一驚之下竟然就此而亡。雖然這涉案的數百名官員被宰相王旦保下,趙恆這一腔怒氣更是無法消除。元儼府第被焚,趙恆亦未賜新府,隻得寄居延慶長公主之駙馬石保吉的府第。待罪之身的日子不好過,寄人籬下的日子更不好過,三年裏更是見盡了世態炎涼,官場冷熱。尤其對於這位曾經倍受驕寵而氣焰逼人三丈遠,不知道得罪多少人而不自知的二十八太保,更是加倍地品嚐到了這種滋味。


    這種煎熬的三年,的確能令一個曾經驕橫飛揚的人,變得沉默寡言,變得內斂謹慎,變得深思多疑,變得極度壓抑。


    元儼今日來,也是有原因的。這幾年南官勢力漸長,他隻能蟄伏不動,待見寇準入京,京中格局有所變化,他也特地來看一看,有什麽機會可以利用。


    寇準與元儼交談一番,彼此有所試探。元儼心中便知,寇準雖上天書,但初心不改,此番要整頓朝綱,既是對王欽若餘黨,也是對中宮皇後的幹政有所不滿。寇準入京,見皇帝時,皇帝隱晦地提起希望他輔佐皇後與太子之意,卻被寇準頂了迴來。元儼便借此暗中提點一番,說了些自己知道的事。


    寇準出京前,隻道八王元儼是意氣分發的親王,如今見他言行舉止,與以前俱是不同,心中暗暗一歎,得勢與失勢,竟然會讓一個人精氣神全變,變成另外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八王元儼的變化之大,更令他對麵臨的朝廷局勢,更加地不敢輕忽。


    酒宴仍在繼續,歌舞仍在繼續。


    酒盡歌殘,宴罷人散之時,天色已經大亮。寇府前的馬車一輛輛地散去,各處收起燈火,地上盡是流下來的燭油堆了一地,大廳裏數丈被酒汙了鮫綃紅綾亂扔在地。


    下午時分,陽光斜照進種滿海棠花的院落,寇準的侍妾倩桃捧案走過長廊,走進房中。寇準已經醒來,一邊在倩桃服侍下漱洗,一邊問道:“人都散了嗎?”


    倩桃捧過釅茶來給他解酒,一邊答道:“各位大人們都已經散去了。”


    寇準嗯了一聲,起身走動一下,坐到窗邊,道:“你拿本詩集給我。”


    倩桃知道他平時這個時候,習慣看幾頁詩集,她走到書架邊,正要抽取詩集,忽然猶豫了一下,轉過身來向寇準施了一禮道:“老爺,昨夜妾身忽有所感,也學著寫了兩首詩,詩雖粗陋,不知可否請老爺指點一二。”


    倩桃是寇準離京後所納的,未曾經過京城繁華,寇準素日雖也教她些文字,寫向幾首詩,卻是向來羞怯不太肯示人,如今聽她主動提出,倒有些詫異,笑道:“好啊,不想你如今也真的能詩了,拿來我看看。”


    倩桃猶豫片刻,呈上了兩頁紙箋來,寇準漫不經心地接過詩稿,嘴角還含著一絲輕鬆的微笑,才看了兩行,笑容忽然凝住。


    房間裏靜了下來,靜得窗外的樹葉飄落下來,那輕微的聲音都足以驚動房內的人。寇準看著手中的詩,這兩首詩為:


    “一曲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不知織女螢窗下,幾度拋梭織得成。”


    “風動衣單手屢嗬,幽窗軋軋度寒梭,臘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吳姬一曲歌。”


    過了好一會兒,寇準才輕輕地道:“倩桃,你怎麽會想到寫這兩首詩?”


    倩桃沉默片刻,道:“倩桃出身貧寒,幼年時曾紡紗織布為生,因此知道織出一匹綾羅來,需要一個紡織女多少天的辛苦和煎熬,寒冬臘月,每日凍得手僵硬破裂,織不出一尺來。可是昨晚一曲清歌便抵得成丈的綾羅,宴席之中酒濺湯汙毫不足惜……”她停了一下又道:“老爺,一尺綾羅難織,一寸燭蠟難製,不知道要費卻百姓多少辛苦汗水。可是咱們相府之中,卻是綾羅酒汙燭淚堆廁,如此奢侈……恕妾身鬥膽,老爺當年在永興軍時,不與官府中人來往,反而下到田間與百姓同耕同樂,憐貧惜物,為人處事,更是疾惡如仇,從來不涉官場陋習!”說到這裏,她已經是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忽然跪了下去,哽咽著道:“老爺請恕倩桃大膽冒犯了,倩桃實在是看不明白了。自從老爺獻了祥瑞,進了京以來,每日裏卻隻是豪宴高官,不但揮霍無度,甚至是結交權貴,援引內宦……”


    寇準的臉驟然沉了下去:“倩桃,你看到了什麽?”


    倩桃猶豫了一下,大著膽子道:“倩桃看到老爺數次密會皇城司周懷政周公公。老爺,您是一國宰相,內宦是刑餘之人,倩桃也讀得幾本書,古往今來,哪有忠肝義膽的大臣去結交閹奴之輩呢?相爺是天下人望,相爺一世英名,不可輕毀啊!”言到此句,已經是泣不成聲,重重地叩下頭去。


    寇準沉默片刻,仰天長笑:“哈哈哈,想不到寇準周旋於玉堂金馬之間,來往談笑所見所聞的天下棟梁滿朝公卿學富五車引經據典,竟然都比不得一個小女子的膽量和見識,竟然隻有倩桃來勸我諫我諷我哭我!哈哈哈哈……”


    倩桃驚愕地抬起頭來,她原本是準備著接受觸怒寇準而引來的責罰,不料卻看到了寇準的感慨、寇準的激憤與寇準的傷感,她忽然覺得很傷心,看到這樣的寇準,令她悲傷得不能自己,她膝行兩步,顫聲道:“老爺,倩桃什麽都不懂,隻是胡說八道罷了!可是……”她淚流滿麵:“如果迴到京裏是老爺所希望的,如果這種豪門夜宴是老爺所喜的,如果結交權貴是老爺所好的,那倩桃無話可說。可是倩桃自跟隨了老爺這麽多年,老爺當年雖然遠離京城,卻過得自得其樂。然而在老爺決定獻天書之後,越來越不開心,當著人前聲音越來越響,背著人後越來越落寞自傷,酒喝得越來越多,酒醒之後越來越難受……老爺,倩桃隻是不明白,既然京城生涯非老爺所願,為什麽還要去爭取,爭得這麽苦,爭得這麽折墮?”


    寇準喃喃地道:“為什麽還要去爭取,爭得這麽苦,爭得這麽折墮?”他看了倩桃一眼,歎道:“倩桃,你起來吧!”伸手將倩桃拉起。


    倩桃整衣站起,惴惴不安地看著寇準,她方才熱血湧上心頭,鬼使神差地竟然許多話衝口而出,也不知道自己何來的膽子何來的這麽多想法,卻見寇準神情黯然,更是不知所措。


    寇準輕歎一聲,卻已經從激動中平靜下來,拍了拍倩桃的肩頭道:“老爺我也曾經年輕過,那時候以為一股熱血,率性而行天下去得。可是經曆了這十年之後才明白,人生竟是諸多的不得已,有些事不是由著自己喜不喜歡可以率性而為的。為什麽爭,可是哪怕爭得再苦再折墮,我也不能就這麽放棄。有時候棄勢就表示全盤認輸啊!過去,我便是不知變通,消息閉塞而誤了十年,不結交內宦,我行這素,不謀權勢?十年前我是這樣,十年後我再不能犯同樣的錯誤。我已經為此誤了十年,我的人生中不可能再有十年讓我可以誤了!”


    倩桃哽咽道:“老爺——”卻再也說不出任何言語來了,寇準的世界是她所不知道的,是這樣的複雜,她又何以置詞呢?


    寇準沉吟片刻,道:“你寫了兩首詩給我,我便和你一首詩吧!”說著走到案幾邊,揮筆而就。


    寇準將詩箋遞才倩桃,才要說什麽,卻聽得管家寇安在外麵道:“老爺,王參政大人來了!”


    寇準擱筆匆匆而去,倩桃手執詩箋呆立,又是一個大人來了,又是一場不得已的政治密會,眼看他漸行漸遠,自己卻唯有呆立在原地,越來越不懂,越來越不明白。


    她將詩箋平放在案幾上,無聲地歎息一聲。詩箋上寫著:“將相功名終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豔歌。”


    “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豔歌……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豔歌。”倩桃喃喃地念了兩遍,眼淚奪眶而出。


    半年後,中書省。


    寇準坐在堂上,看著手邊一份份案卷,臉色越來越沉,看到一半,將案卷重重地放下來,道:“請王參政。”


    在等副相王曾到來的這段時間裏,寇準站起來,慢慢地踱步,讓自己的思維沉靜下來。


    進京已經半年多了,他執掌中書已經半年了。可這半年的時光,卻令得他與丁謂之間,有了越來越多的衝突。


    他雖然名為宰相,丁謂不但在公事上對他恭敬有加,且私事上也對他照料得無微不至。此番到京,丁謂特地購置了一座府第,寇準卻是個不肯置產的人,倒是看中了此時身為副相的王曾一所宅地,寧可租了來住。寇準向來手麵大,宰相的俸祿雖高,他左手來右手去,不是周濟了下屬貧困,就是大設宴席,聽歌博奕,一下子花得幹幹淨淨。雖然做了許久的宰相,居然連一座府第都未置下,連遼國都知道宋國有一位“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台”無府宰相。


    他與丁謂本是好友,當年兩人也曾吟詩飲酒,甚為相得。此番丁謂特地推薦他為宰相,自己願居下屬,他心中亦感激。但是一到公事上頭,寇準卻漸漸發現,自己這個宰相,倒像是給丁謂漸漸架空了。


    所有下麵遞上來的政務,都先經過丁謂的手,已經挑選後才呈給他,而且經常先送上幾件他必會強烈反對的事,等遞個三四件事都被他駁迴之後,丁謂再遞上一件較為平和的事,他不好意思再駁迴,有時候簽了才發現,這才是丁謂真正的目地;雖然政務上丁謂都口口聲聲地稱“秉寇相的意思辦事”,到頭來發布的事項,卻與他的意思相去甚遠。時間不長,寇準亦是精明之人,漸漸察覺。隻是丁謂向來態度恭敬,待他公事私事,都如同晚輩侍奉長者似地無可挑剔,便是存心生事吵架也吵不起來。


    寇準此番迴京入閣,心境為人,已經與十年前大不相同。決定大展身手澄清朝綱,一舉除去這十年來王欽若治下的種種弊端。但是原來以為是良友善輔的丁謂,卻處處製掣,到頭來丁謂竟然是意欲架空於他,更令他暗怒不已。


    過得片刻,王曾進來,寇準說到最近與丁謂在政事上的幾件衝突,歎道:“當年我與丁謂之交好時,曾向李文靖公大力推薦他的才幹。李相卻對我說:‘此人不可使其得誌!’我那時候亦是不太明白,反而不服地說:‘以丁謂的才幹,必有得誌之時,怕是連李相也不能一輩子壓著他吧!’李相當時歎了一口氣說:‘此人有才無德,你總有一天,會想起我今日的話來。’今日想來,李相果然有識人之明,丁謂此事,不可深交!”


    王曾知道他說的是故宰相李沆,卻又想起當年王旦也是同樣讚李沆的,道:“李相為人深謀遠慮,的確是人所難及。記得王相曾對我說,他當年為副相輔佐李相時,見李相常常拿著水旱蝗災的上報,王相以為這些瑣碎小事,不值得上報官家,李相說:‘官家少年繼位,當令其知道天下百姓的艱難,免啟奢侈之心。否則血氣方剛,不留意間不是喜歡聲色犬馬,就是好大興土木。我年紀老了,未必會看到這一天,但是將來或許你們會有一天起我今天的苦心。’到後來官家果然大興土木,東封西祀營造宮觀,他欲諫不能,欲去不忍,這才歎息李文靖公不愧是聖人。”


    寇準也歎息道:“王公,你這是說到我這次不應該進表賀天書之事吧!”


    王曾點頭道:“下官正有一句話,此番寇公進京,是大錯特錯了。常言道:名與器不可假人。此番寇公不但沒能重振朝綱,反而讓他們借著寇公的聲望來胡作非為,寇公一世英名,在世人眼中,也不免與他們同流合汙了。”


    寇準猛然一驚,看了王曾一眼,他倒不曾想到此處。心中暗暗忖道,難道自己此番進京,此番與丁謂合作,竟然是錯了不成?


    沉吟片刻,寇準歎道:“王公之言,平仲已經有數了。也是該下決心的時候,這件事不能再拖了。其他人倒罷了,隻是丁謂這人難辦,我有心勸他,他這邊答得好聽,卻依然故我。我有心與他爭議,他卻是恭謹小心,我與他多年交情,卻是撕不開臉皮來。”


    王曾歎道:“寇公老實,被奸人所欺。寇公難道不知道,丁謂在朝中,此前與王欽若、林特、陳彭年、劉承規這四人一起,被人稱為‘五鬼’嗎?丁謂此番誠請寇公入京,看似他記顧舊情,實則是欺寇公重情,借寇公之名而行自己之便而已。”


    寇準怔了一怔,陷入了沉思之中。過得不久,忽然聽得外頭一陣喧嘩之聲,卻是丁謂帶著眾同僚們過來了,嘻嘻哈哈地笑道:“寇公還不出來嗎,人都到齊就等你了!”


    寇準猛一驚,抬起頭來,雙目精光畢露。


    王曾微微一怔,傾過身去問道:“是約好的嗎?”


    寇準點了點頭:“是約好的。”


    這一日原又是丁謂約了一群中書省同僚,於中書省閣中一起聚餐。丁謂向來懂得做人,他知道現在單獨對著寇準,難免要發生衝突,他新近招了一個好廚子,便自己備了酒菜,叫了一大批同僚,大夥兒吃吃喝喝,當著眾人麵,寇準自然不會扯破臉皮。酒到興處吟詩填詞,熱鬧上一場,便有什麽意見也煙消雲散了。寇準這人性子海闊天空,一件事衝散了,過段時間未必再提起。


    丁謂進來見了王曾也是一怔,隨即笑道:“王參政也在,正好,大家一起熱鬧一番!”說著拉著寇準與王曾一同出去,眾人都等在外麵,已經擺開酒席,見狀笑鬧著拉他們入席。


    眾人入席,丁謂心中暗暗忖奪,王曾此人一向小心謹慎,不象李迪那樣明麵上和他作對,卻更給他一種摸不透的感覺,剛才和寇準兩人在內,不知道商議何事,卻是不得不防。


    丁謂看著寇準大口飲酒,心中卻是也湧上一股與剛才寇準一樣的想法:此番請寇準進京合作,是否錯了。他本是存了當年畢士安、王旦駕馭寇準的心思,借助寇準的人望,來挽迴自己在清流中失去的威望,也是借著寇準的直爽,收拾王欽若的殘餘勢力。寇準雖然剛愎自用,但是隻要自己設法周旋,多方市恩,必能使寇準能買自己的麵子,與自己合作愉快的。他沒想到的是,如今的寇準,已經不再是十年前的寇準了。十年前的寇準或許剛愎自用,但並不計較得失,可是十年後的寇準,卻是獨斷獨行,半點權柄不肯放手,不但未曾與他所預想的與他合作共濟,而是毫不顧忌地獨攬權柄,獨斷獨行。他以為是他建議寇準迴京,雖然名份上他是副相,但卻希望與寇準的關係能象王旦與寇準一樣,相互尊重無分正副,不料寇準毫不客氣地視他為下屬,所有朝中大事,均由自己獨斷。半年來,他隻有處處忍耐,設法巧妙周旋,才使得權柄不失,才使得整個朝庭的調度仍可以在暗中不至於失控。


    丁謂心中暗歎一聲:“這種僵局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總得要讓寇準明白,我們之間應該怎麽樣相處合作啊!”


    “這種僵局不能再繼續下去了,”近在咫尺的寇準看著丁謂,心中也暗歎一聲:“丁謂,縱有多年情誼,你我之間該劃清的,也是該說明白了。”


    酒過三巡,上了一盆羊羹來,寇準因為心中有事,一時不注意,拿著湯匙喝羹湯時,沒倒入口中,卻全灑在了胡子上。這個時候丁謂正站在他的身邊,很自然地順手拿袖子幫他擦了一下。寇準自己正要動手,不料丁謂如此殷勤,不覺得心事浮上,帶醉斜眼看著丁謂,哈哈一笑道:“參政是國家大臣,何必要殷勤為長官溜須呢?”


    丁謂斷沒料到他竟有此一語,猝不及防,竟整個人傻住了。旁邊的眾臣見勢不妙,忙都上前打哈哈道:“啊,寇相喝醉了,丁參政不必當真,不必當真。”


    丁謂迴過神來,看著寇準,麵無表情地一字字道:“看來,寇相真是喝醉了,醉得不輕啊!”


    寇準一言即出,自己也怔了一怔,卻不知怎麽地,渾身頓時輕鬆了下來。


    “終於撕破這張臉了!”他坐在酒桌後,看著丁謂漸漸遠去的背影,他這樣想著,卻隱隱地有一種悲哀。哪怕是再要好的朋友,道不同不相為謀,到一定的時候,總是要分開的吧!


    “道不同不相為謀!”此時,走出中書省閣部的丁謂,心中也是想著同樣一件事!他那樣努力想要維護著的一種和平景象,終於打破了。其實這半年多的相處共事,他早已經隱隱覺得寇準與他的處政理事思維是完全不同,遲早終有分手之時。隻是他不願意麵臨和寇準翻臉的情況,和寇準為敵是一件很令人頭痛的事,他也不過是維持得多長是多長罷了!


    隨著他同時出來的三司使林特,忙勸他道:“寇相想必是喝醉了吧,參政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丁謂嘴角微動一下:“酒醉三分醒,一個人酒醉之後的態度,說明他對別人最心底裏的看法。”他自嘲地一笑:“溜須?倒沒想到,我在寇準的眼中,隻是這樣的一個人。”


    林特忙道:“若無參政大人,寇準還在陝州邊遠地方呢,若無大人力薦,寇準哪得為相。不想此人竟如此忘恩負義。”


    丁謂遙望天邊,嘴角掛著一絲自嘲的冷笑:“忘恩負義,倒也不必這麽說。隻不過我現在才知道,有些人,竟然是煨不熱的。”


    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往往是他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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