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坐在禦案後,批閱著一本本的奏折。春風吹起一縷飛絮,飄飄蕩蕩地落到桌上。劉娥拈起飛絮,站起來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但見禦苑中早已經是綠多紅少,楊花柳絮飛揚,原來已經將近暮春了。


    整日間伏案閱卷,竟不知不覺,已經錯過了這一春。


    她轉過身來,問雷允恭:“什麽時辰了?”雷允恭忙道:“迴聖人,已經是申時了。”劉娥點了點頭,走向內宮寢殿中。


    內宮中一股濃濃的藥氣,劉娥皺了皺眉頭,道:“官家還未服過藥嗎?”


    小內侍江德明上前道:“官家方才醒了,嫌藥苦,沒喝。”


    劉娥點了點頭:“讓我來吧!”自己走到禦榻邊,輕聲道:“官家,該用藥了。”


    趙恆睜開眼睛,點了點頭。今年年初正是乍暖還寒時分,禦苑中第一枝桃花開了,趙恆賞花之時,忽然中風,口不能言,雖然當時立即叫了太醫診治,慢慢地緩和過來,但是短時間內,卻是無法再上朝理事了。


    朝臣們的奏折隻得由中書省送進大內來,劉娥坐在趙恆的身邊,為他閱讀奏折,趙恆聽後,若是點頭,便批複下來;若是搖頭,便駁迴;若是不作表示,便留中或者召朝臣們商議之後,再作處理。


    奏折如山,有些折子繁瑣羅嗦,劉娥隻得在送到大內之前,自己瀏覽一番,若是事項不大,便自己先處理了。若是軍政大事,洋洋灑灑寫得長了,自己也先理個頭緒出來,列出主要事項。因此每日見趙恆奏事,不到一個時辰,自己倒要先花上兩三個時辰先處理奏折。


    劉娥初次獨自坐在禦案前,看著堆積如山的奏折,心中忽然有一種忐忑之感。雖然這麽多年以來,她也是一直側坐在旁,與趙恆一起商議朝政大事。可是獨立自己從在當中,批閱奏章,卻又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近來丁謂與寇準越發不和,寇準當眾嘲笑丁謂“溜須”更是將矛盾白熱化。


    劉娥召來錢惟演問他:“你與丁謂如今結成兒女親家,你看這兩人,到底能不能再共事下去?”


    錢惟演不答,反問:“依聖人看,宰相一職,丁謂是否當得?”


    劉娥已經明白,歎了一聲:“丁謂此人精明能幹,談吐風趣,記憶超群,頭腦靈活,頗有巧思。這些年他不管擔任什麽職務,都能夠在最短的時間裏,做出聲聞天子的政績。這般才幹,群臣難及,再過些時日,入閣也是題中之意。隻當日丁謂自願謙讓,推舉寇準為相,對寇準算得上情義深重,何以走到如今這步田地?”


    錢惟演道:“不錯。娘娘也說,要過些時日。丁謂已有宰相之才,他所欠缺的,隻是資曆與聲望。他退位讓賢,輔佐寇準,並非真的高風亮節,對宰相權柄沒有奢望。他隻是想借著寇準養望而已。這半年來,丁謂待寇準可說是恭敬有加,在私事上更是照料得無微不至,甚至特地為寇準購置了一座府邸。以他如今的職位,可說是姿態做足。他所期盼的自然是寇準能夠有所迴報,比如與他分享宰相權柄,或者幫助他培養聲望。隻可惜寇相一心想大展身手,澄清朝綱,一舉除去十年來的種種弊端。但這十年丁謂亦在朝,所有事情均經他手。這其中的關係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在其中隻怕也未必有多少幹淨,更有許多要庇護的人。兩人之間自然要生齟齬。”


    劉娥微微點頭,從前的寇準重情重義,大而化之,不拘小節,很容易被下吏欺瞞。當年,他就是因為站隊北派,偏袒弱者,過於激情用事而容易為人所趁。丁謂此次請他迴朝,本是想利用寇準這個弱點,打著他的名聲來行自己的方便。這段日子,丁謂在政務上口口聲聲稱“秉寇相的意思辦事”,但到頭來發布的政令卻相去甚遠。此中種種小算計,按寇準以前的脾氣是不會注意到,更不會在乎的。然而,十年外放生涯改變了寇準,他如今做事仔細得多,對權柄看得更重了。丁謂明麵上尊重他,實際上架空他的做法,估計已經讓寇準十二分惱怒。兩人翻臉的日子怕是不遠了。


    想到這裏,劉娥歎了一聲:“官家常說,治理天下,有如開方用藥,須得君臣調和、五行相濟。朝中需要丁謂這樣的能臣,也需要寇準這樣的直臣。按官家的意思,本是希望他們精誠合作,共同輔佐皇子。照你這麽說,兩人如此不能共事,隻能留一個人在朝了。若是丁謂為相,則何以為輔?”


    錢惟演就道:“王曾與魯宗道皆可。”此二人俱為北官,王曾靈活,魯宗道梗直,正可節製丁謂。


    劉娥卻沒迴答,隻道:“還須再看看,就本心而言,寇準剛迴京,我希望他這個宰相,能多做些時候。”


    錢惟演眉頭一皺:“隻寇準對聖人一直有偏見,一直在朝堂上非議聖人,聖人這又是何必……”


    劉娥擺擺手:“我本來就是因為官家病重,才不得已暫時代為執掌。若隻為了他反對我執政,就要驅出朝堂,未免器量太小。隻要他能夠替朝廷作主,能為朝廷所用,他對我個人有什麽看法,我是不在乎的。”


    錢惟演卻道:“聖人器量過人,別人卻不一定能夠投桃報李。世人大多是不能接受女人攝政的,娘娘若要輔佐皇子問政,今後的路本就難走,休要一時大意,反而被人反傷。”


    劉娥聽了這話,沉吟不語起來。


    她懷著心事,就有些心不在焉,到晚間的時候,趙恆正要用藥,平時這時候劉娥必在這裏服侍,這日她因分神,竟遲了一會兒才去,就見內侍江德明垂頭捧著一個藥碗出來,見著藥碗未動,就由問:“官家還未服過藥嗎?”


    江德明忙道:“官家方才醒了,嫌藥苦,沒喝。”


    劉娥拿過藥碗,見溫度尚在,歎道:“讓我來吧。”說著走進來,但見趙恆閉目躺著,她來到榻邊,輕聲地:“官家,該用藥了。”


    趙恆緩緩睜開眼睛,卻是精神不濟,含糊地道:“你迴來了。”


    劉娥溫和地道:“官家,您該吃藥了。”


    趙恆看著藥,忽然間將藥碗推倒在地:“日日吃這苦藥,連這心裏都發苦了。朕不想吃。”


    劉娥看著倒在地上的藥湯,無奈地俯下身勸他:“官家,良藥苦口利於病,您喝了,這身子才能早些好起來啊。”


    趙恆忿然:“朕不聽,全是假話,朕喝了這麽多的藥,身體卻沒有好起來,反而越喝越壞。朕還喝它做什麽,做什麽?”


    劉娥知道他這些日子以來因為身體有病,心中苦悶,一邊是看著稚子年幼,江山難托而著急。另一邊也是因為病痛導至的痛苦而難受,隻得勸他:“官家,就當是為了我,為了皇兒。皇兒還小……”說到這裏,眼圈也不禁有些紅了。


    趙恆看著劉娥,慢慢平靜下來,忽然苦笑一聲:“好吧,朕喝。”


    他自從身體不好以後,對劉娥的依賴反而更強,一邊是相位更易,讓他把手裏的權力抓得更緊,許多折子都要呈禦覽;另一邊也是一刻也離不得劉娥,隻要睜眼不見她,就要大發脾氣。


    劉娥無奈,這邊托了楊媛照顧皇子趙受益,另一邊自己盡心安撫趙恆,便是召見閣臣,也要乘他下午午睡間暇去。


    這邊趙恆見了她來,這才安靜了,一口一口將藥喝了。他看著空碗,不由輕歎一聲:“人生在世,苦多樂少。朕很想知道,死後又是怎麽樣的境界。”


    劉娥聽了這話隻覺不祥,阻止他再說下去:“官家休要這樣說,不過小疾,過些日子就能好的。”


    趙恆見她不悅,也不反駁,隻好脾氣地笑笑,轉身卻對周懷政道:“你去找找楚王當年給朕的那幾卷道藏拿來,每天晚上睡前念給朕聽。”


    劉娥無奈,隻得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道:“要不然,我給你讀些詩詞罷。”


    趙恆隻是一時脾氣發作不能自製,此時情緒緩和了過了,反而歉意地拍拍劉娥的手,柔聲道:“朕沒事,朕隻是一時難受,你事情多,先去忙吧。”


    劉娥道:“那我忙完了,我來陪你。”見趙恆點了點頭,她就扶起趙恆,為他解開頭發緩緩梳頭:“禦醫說,每日梳頭,能夠活絡血脈,會減少頭痛……”


    趙恆不說話,閉上眼睛,感受著她的梳子在頭皮上輕輕梳通,情緒也慢慢平息。


    就聽得劉娥輕聲道:“等用過晚膳,讓我來給你讀幾段書吧,是道經,還是詩歌,或者是雜記也好……”


    趙恆歎道:“不管什麽都好,隻要不是念奏折。朕已經看了一輩子,聽了一輩子,如今朕隻想清靜清靜,有事你處置就好。”


    周懷政端著道藏經書進來,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淩,瞟了皇後一眼,見皇後正專心為皇帝梳頭,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劉娥這邊梳著頭,一邊心中暗歎,趙家皇子,年輕時也都是弓馬嫻熟的,隻是當了皇帝以後,習弓馬的時間少了,用於公務上的時間多了。近年來又因為無子之事,深為勞神,及至皇子降生,又處處不放心,終是心脾虧損,體質衰退,夜夢失眠。太醫說心生火則傷肝,肝木又克製脾土。因而脾氣暴躁,經常忘事,情緒衝動。隻能切忌勞神,切忌大喜大怒,再慢慢調理,或可有好轉。他天性溫和內斂,可偏又讓他成了官家,身上扛著千斤重擔,卻還想事事周全,可不就把自己逼成這樣了。


    她自然是知道,朝堂上的臣子們,對她插手朝政有意見,可她能有什麽辦法。大宋開國至今不過三朝,如今皇子年幼,她若再不理政事,將來豈不是後漢劉家李後,後周柴家符後這樣的下場。也因此皇帝到此時更不能放手朝政,而唯一可信可托的,就是她這個皇後。


    朝堂上的臣子們不再乎換個皇帝,唯有他夫妻母子三人,才是最不能放開權柄的人。否則的話,便是落到開寶皇後宋氏與德昭、德芳這樣的下場,也是她不可接受的。


    她的頭上懸著這把劍,哪裏顧得了什麽人言物議,什麽牝雞司晨。朝臣們不服,宰相們不悅,那又怎麽樣,到他們夫妻母子失權失勢的時候,又有哪個滿口大義的朝臣,會救他們於水火?


    禦香嫋嫋,延慶殿中靜悄悄地,但聽得劉娥的聲音……


    每日的奏折依舊發下,自趙恆病倒,為了安撫朝政,劉娥下旨提拔了一批官員,直言敢諫的魯宗道被提撥上來,八王元儼的王爵重新恢複並賜宅第,曾經同樣在澶淵之盟中立下大功的曹利用被任命為執掌軍政的樞密使,皇後長兄劉美任命為洛苑使等等。


    另外還有幾件婚事,如參知政事丁謂之子丁珝,新娶了錢惟演之女,與後家結成姻親等。


    寇準放下奏折,冷哼一聲。他身為宰相,每日在中書接到大內傳迴來的奏折上,雖然看不出什麽來,這奏折中,卻也似乎隱隱透著女子的脂粉香氣,這香氣令人如此得不安。


    後宮幹政,本是朝臣們的大忌,他身為宰相,豈可令這種情況繼續下去。隻是此時皇帝多病,連他也僅僅隻能是入內請安,縱有什麽朝政大事要進宮商量,眼見宮中人多眼雜,焉知不是劉娥在旁,縱然有什麽話,他也無法說出。


    今日卻是關鍵性的一日。三天前皇城司周懷政秘密派人通知他,今日是玉宸殿楊淑妃的三十五歲的整壽,楊淑妃素日與劉娥交情極好,雖然趙恆病中不便設宴,但今日肯定會抽個時間過去玉宸殿,到時候周懷政會設法調開劉娥耳目,引他單獨與趙恆秘談。


    周懷政權勢本大,但見劉娥執政以來,壽成殿總管雷允恭內倚皇後、外交丁謂,漸漸得勢,未免威脅到自己。連忙這邊向皇太子殷勤討好,這邊著力拉攏寇準與丁雷聯盟對抗。平時每次見到寇準等人,態度都是極為恭敬,寇準身為宰相,自然也需要得到周懷政在宮中的相助,因此對周懷政也另眼相看。


    寇準數次想要獨自麵奏趙恆,因劉娥在側,無法實行,早就暗暗請周懷政設法尋找機會。當下聞訊大喜,早朝散後,寇準借故留下來處置公務,過了一會兒,見周懷政果然派人秘密地來告,今日是玉宸殿設下小宴,劉娥帶了太子前去相賀,不在趙恆身邊。


    走過長長的宮道,來到延慶殿外,見周懷政果然早就候在那裏了,見了寇準,忙迎上來。兩人沿著長廊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話。


    “寇相,今日機會極好!”周懷政壓低了聲音道:“前幾日,官家倚在我腿上時,歎息說唯恐自己一病不起,太子年幼難以執政。我趁機說,何不以寇相輔政,官家點頭說甚好。寇相今日進內,正可趁熱打鐵,將此事定了下來,太子臨朝,寇相輔政,豈不天下太平。”


    寇準眼中光芒一閃:“周公公,官家說此話,可曾泄露?”


    周懷政低聲道:“寇相放心,我自有分寸。另外今日機會甚好,官家剛才還抱怨說,皇後自己不在,連宮中妃嬪叫走了,就把天子一人扔在這裏,這分明是對皇後不滿,寇相正可進言。”


    寇準點了點頭,周懷政打起簾子,寇準入殿向趙恆請安。


    此時趙恆的病情,已經略有好轉,能夠由周懷政扶著坐起來,也能說說話了,見寇準進來請安,吩咐道:“賜座!”寇準見屏風後無人,皇帝身邊除了周懷政外,便隻有數個小內侍,未見到皇後身邊的貼身內侍雷允恭,這正是天賜良機。今日無論如何,也得把該說的話說了。


    寇準謝恩坐下,道:“臣觀官家的龍顏,近來越發地好了,普天下臣民們盼著官家早日臨朝,如望之虹霓。”


    趙恆笑著搖頭道:“如卿之言倒好了,隻怕朕這身子,恐怕是短時間內難好,朝中事務,還得你們多辛苦!”


    寇準看了看左右,忽然跪下道:“官家,國不可一日無君。官家久不上朝,百官心中未免惶惶,人心難定啊!以臣之見,皇太子已經行過冠禮,這些年來,官家令太子開資善堂議政,東宮有得力官員輔庇,皇太子天資聰明,深得重望,已經有處理政事的能力,何不在官家養病期間,下旨令皇太子監國主政呢?”


    趙恆因自己年歲已大,太子卻還隻有十餘歲,國事難以交托,這些年對太子恨不得撥苗助長,此聽得寇準稱讚太子,不由地心中甚為高興,笑道:“太子果然有處理政事的能力了嗎?隻怕還得要你們的輔佐才是!”


    寇準忙道:“輔佐太子,需得方正的大臣,臣觀丁謂心術不正,錢惟演與他是姻親,此二人斷不足輔佐少主。”


    趙恆沉吟片刻,道:“丁謂精明能幹、錢惟演心思細密,本都是一時良才。奈何過於聰明,人君若不能製他,便會為他們所製。皇兒年紀還小,尚不能駕馭他們。寇準,輔佐少主,還得是你與李迪。”


    寇準強抑心中的激動,磕頭道:“臣得官家所托,敢不肝腦塗地,盡心報答!”


    趙恆微微閉目,道:“嗯,你叫楊億草詔去吧!”


    寇準知道皇帝是累了,忙輕輕地退了出去。


    寇準離開延慶殿時,周懷政親自送了他出去,遠遠見劉娥的儀仗過來,連忙引了寇準從另一邊走。


    這邊劉娥進來,趙恆隻聞到一股酒氣,頓時不舒服起來,推開劉娥的手,嘟噥道:“什麽味兒?”


    劉娥摸了摸臉,覺得臉上有些燒紅,笑道:“今日是楊妹妹生辰,我去給她道喜,喝了點酒罷了。”


    趙恆惱道:“我一整天都看不到你,看不到楨兒,我病成這個樣子,你們都不在,倒教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她倒是比我要緊?”


    劉娥看出趙恆因為病情而煩燥,隻得陪笑:“是我的不是,也是看著楊妹妹一年也就這一天的生辰。今天天色不早,我讓楨兒早去休息了。”


    趙恆忽然發起脾氣:“她生日重要,還是朕重要?你們都去找她好了,讓朕一個人沒人理好了。”他一甩袖子,哪曉得旁邊一個花瓶卻應聲而倒。


    兩人都愣住了。


    呆了半晌,趙恆這才冷靜下來,歎了一口氣,無限沮喪:“我這是怎麽了?怎麽又胡亂衝著你發脾氣……”


    劉娥心疼,握著他的手歎道:“你我是夫妻,是至親之人,你身心不舒服,心裏不舒服,不衝著我發脾氣,又能衝著誰發脾氣。你若是不發脾氣,我反而要擔心你壓抑過甚,有傷身體。”


    他二人在房中談心,站在外頭的侍從卻不見經過,隻聽得皇帝在內發脾氣的話,又見花瓶碎了。周懷政迴來時,副都監鄭誌誠就悄悄對他說,皇帝與皇後生氣吵架,將花瓶都砸了。


    周懷政聽了,暗暗歡喜,隻道自己這一注下得不錯。


    這邊寇準走出大內,遙望著天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不及迴府,便匆匆去了翰林學士楊億的府中,屏退左右,將皇帝這番旨意告訴了他,並要他起草太子監國的詔書,說完了之後,微頓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決心似地對楊億道:“太子監國之後,要罷免丁謂,由你取而代之!”


    楊億是個謹慎的人,此時得到寇準的密令,他深知丁謂耳目眾多,因此送走寇準之後,恍若無事一樣,照樣用過晚飯之後,早早歇息。到了夜深人靜之時,身邊的侍從也早已經退下休息,楊億悄悄地披衣起床,自己點亮了蠟燭,坐在書桌前,將詔書擬成。然後等到墨幹,再仔細地貼身收好,重新迴床睡覺。


    他這一番草擬詔書,可謂是神不知鬼不覺,連家中人都不曾知道,這一夜一件震驚朝野的事,已經在悄悄進行了。


    可是就算他這麽謹慎小心之至,這個消息,仍是極快地傳到了丁謂的耳中。


    這一日,劉娥正批閱奏章,忽然接到雷允恭的稟報,說是丁謂求見。劉娥微覺詫異:“我並沒有傳他來見,可有何事?”


    雷允恭神情微有些緊張,道:“丁大人說,有緊急國政,要迴稟聖人。”


    劉娥微一沉吟,道:“傳!”


    丁謂入見,也不及說些別的話,立刻單刀直入道:“聖人,大事不好,寇準與楊億秘謀矯旨,想要挾持太子監國,自己獨攬國政,這分明是謀逆之行,請聖人聖斷!”


    劉娥大吃一驚,站了起來:“你說什麽?”


    丁謂重重叩了一個頭道:“寇準謀逆,想要挾持太子監國。”


    劉娥隻覺得心頭一寒,暗道:“終於來了。”自趙恆病後,她代為執掌朝政,雖然是權宜之計,可是朝中已經有重臣表示不滿,但卻沒有想到,寇準竟然會如此大膽,公然下手爭權?


    劉娥緩緩地坐下,冷笑一聲,問丁謂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證據?”雖是盛夏,那聲音卻仿似冰棱般令人打個寒戰。


    丁謂心裏打個寒戰,忙道:“楊億連詔書都擬好了,寇準連將來的文武大臣都重新分配,許諾要以楊億來取代我的位置。今日楊億會帶著詔書來見官家,隻要一搜楊億,就可以搜出詔書草稿來。”


    劉娥微微冷笑:“丁謂,如此機密大事,你何以得知?”


    丁謂猶豫了一下,直覺得禦座上兩道寒光刺了下來,不敢不言:“昨日寇準得意之下,在家飲酒,醉後泄露而知。”


    劉娥大驚,厲聲喝道:“大膽丁謂,你竟敢在宰相府中安了細作。我問你,文武百官之中,你還在何人身邊安了細作嗎?”


    丁謂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連連磕頭:“臣不敢,是那日臣與寇準飲酒,寇準酒後吐露對聖人的不滿,臣因他是宰相,怕他對聖人不利,因此派了人去察看,臣僅僅是出於對聖人的忠心,安敢有其他之圖。”


    劉娥按下心頭的不安,笑道:“如此甚好,難得你一片忠心。”看了雷允恭一眼,示意道:“允恭,扶丁參政起來再說吧!”


    丁謂心中一淩,劉娥一問便止,顯見這問題不是解了,而是存在她的心中了。心下暗悔,隻得道:“當今之計,聖人如何對付寇準的陰謀?”


    劉娥點了點頭:“以參政之見呢?”


    丁謂急道:“聖人,官家稍有不適,即可痊愈,寇準鼓惑官家讓太子監國。可是太子今年才十歲,如何能夠主政,寇準無非為的是自己弄權。他一則詛咒天子無壽,二則誣陷聖人的忠心,三則欺淩太子年幼,實是其心可誅。楊億就要進宮了,若是他見了官家,準了奏折,豈不是大事不妙?”


    劉娥看了丁謂一眼,她知道丁謂力薦寇準迴京之事,她也聽說過“溜須”傳聞,看著如今丁謂如今要對付寇準之殷切,又怎麽會想到,才是一年之前,兩人尚且同袍情深,同聲和氣呢。


    但聽著丁謂一聲聲“詛咒天子”“誣陷聖人”“欺淩太子”切齒之聲,這三樁罪名,樁樁打在她的心上。劉娥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天子病重,她本不想在這個時候對朝中人事有所變動,現在看來,隻怕不動不行了。當下抬手止住丁謂,站起來吩咐道:“允恭,立刻吩咐下去,今日官家身子不適,關了內宮之門。文武百臣若要見官家,都給我擋住了!”雷允恭應了一聲,連忙下去。


    劉娥緩緩坐下,看著丁謂退下去的身影,暗暗長歎一聲,這一場風暴,終於還是提前發動了。她雖然此時方獨掌朝政,然而輔佐趙恆三十年來,朝政大事早已經百事過心,事事嫻熟。


    然治理天下,有如開方用藥,須得君臣調和、五行相濟。朝中需要丁謂這樣的能臣,也需要寇準這樣的直臣,也需要王曾這樣的中和之臣,也需要錢惟演這樣的心腹之臣,為上位之職責,隻在維係其中的平衡。古人雲“治大國若烹小鮮”,必須要五味調和,酸甜苦辣,分寸隻在毫厘之中。所謂“君甘臣酸、君少臣老”講的就是這份調和之道,稍有差池,牽一發便動全身,會引起整個朝廷格局的大變動。


    所以,以寇準為相,便以丁謂為輔而調和,寇準固然有興利除弊的一麵,丁謂的牽製便可使他不會走得太遠而引起大動蕩而失衡。她固然不願意看到丁謂操縱了寇準,但是寇準與丁謂公開交惡,以致於朝中大臣們的紛爭陷入惡性之爭,更是她不願意看到的。


    劉娥站了起來,走了幾步,看到案幾上的棋盤,無聲地歎了一口氣。世事如棋,朝廷這盤棋上,不能隻有白棋,也不能隻有黑棋。令人頭大的是,這黑白棋子並不安守其位,每每要自行占位拚殺,她這個執棋人,不但要下棋,還要控製住手下棋子的走勢。


    趙恆病重,一動不如一靜,她隻願萬事不動風波,平安度過。可惜,別人並不是如她所願。寇準衝動冒進,丁謂伺機下手,都要親自動手改變目前暫時平衡的格局,擁勢而決定棋局的走向。


    丁謂之告密,看似忠心,卻也暗藏陰險,無非是借她之刀,除去對手坐大勢力。劉娥暗歎一聲,可惜,她目前並不打算打破這種格局。


    可是——她看著窗外,那裏是趙恆養病的延慶宮方向——悵然想著,皇帝陛下是怎麽想的,為什麽會讓寇準擬這一道旨意?


    劉娥轉過身去,臉上已是一片淡然,不動聲色地吩咐道:“起駕,去延慶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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