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許王府的寢宮內,依舊亮著燭火。


    元僖依舊埋首案卷之中,張良娣隻著了小衣,在元僖麵前晃來晃去了好久,元僖似根本沒看見,她也徹底放棄了對於今夜的努力,隻得柔聲俯在元僖的耳邊道:“王爺倦了嗎,要不要妾身拿把熱毛巾擦擦臉?”


    元僖嗯了一聲,仍未抬頭,隻是接過熱毛巾胡亂地擦了擦。


    張良娣咬咬下唇,再度柔聲道:“王爺累了嗎,要不要柔兒為您揉揉肩膀,揉揉太陽?”


    元僖點了點頭,張良娣忙輕巧地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為他按摩著兩邊的肩膀,順著一直到背部。然後,解開他頭上的束發金冠,散下頭發,輕輕地按摩著他的頭皮、兩邊的太陽穴。


    元僖隻覺得渾身舒暢,滿意地嗯了一聲。


    張良娣輕聲軟語,在他的耳邊柔柔地道:“王爺,看到您這麽操勞,妾身真是心疼!又沒人趕著您催著您,您為什麽要這麽拚命做呢!”


    元僖忽然用力握緊了張良娣的手,張良娣一痛,驚得險些叫出聲來,燭影搖曳映得元僖的臉有一半在陰影之中,他緊咬著下唇,形成一個凹槽,眼睛卻是看著前方,道:“因為我要證明,我是最好的,我做得最努力;因為我隻有這一個機會……”


    張良娣怔怔地看著他的神情,不敢再說一句話。


    元僖坐在燭影裏,看著遠方,他等這一個機會,已經二十年了。人生能有多少個二十年啊?


    二十年來,父親的眼中,隻看到了長子元佐,何曾看到次子元僖。隻有元佐被父親親手抱著上馬,手把手地教寫字,射獵賦詩、出征會使、商議國政,父親的身邊,永遠都是元佐。多少次他祈求上蒼能夠給他一個機會,讓父親能夠看到他。隻要有一個機會,他將用盡全力,來證明,父親最出色的兒子,不僅僅是元佐,還有他元僖。他會比元佐更努力、更珍惜每一次機會,做得更好!


    二十年來,眼看著元佐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恩寵和機會卻毫不珍惜,他的心中像是永遠有一團火在燒。可是這樣的恩寵和機會卻永遠不肯降落到他的身上!


    既然上蒼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他隻有自己去爭取這一次機會。那一天的重陽節,金明池宴罷,他帶著諸王,有意經過元佐的府邸。他引著大家喧鬧的時候,那團火就一直在他的胸中燒灼著,直到他咬著牙,終於鬆開了手中的海東青。


    那天,他的海東青飛進了元佐的後花園中。


    生死禍福,在此一舉,然而這一次的賭注,他贏了。


    他贏得了父親,贏得了皇儲之位,贏得了天下。


    所以,他不能放鬆,他要抓住這傾盡生死博來的機會,來讓父皇,讓群臣,讓天下看一看,大宋最出色的皇子,不是趙元佐,而是他趙元僖。


    許王元僖自就任開封府尹的第一天,就到任就職,勤於政事。雷厲風行地革新除弊,每日裏殫精竭慮,席不暇暖,一掃開封府多年無主而形成的頹風惰習。


    皇帝得到開封府判官呂端、推官張載的報告,欣慰地點了點頭。


    臘月二十四日,是辭社日,此日之後,民間不再開火,因此也叫“過小年”。宮中多在此日設宴慶祝,這一年,皇帝在對諸王賜宴時,特地對許王進行了嘉獎。


    當皇帝含笑看著元僖時,當眾人的眼光全部注目在元僖的身上時,元僖伏地謝恩,隻覺得眼前一熱,差點落淚。他等了多少年,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今年的年底,格外地不同。因為本月就是封後大典。


    從封後的聖旨下到趕在年底前封後,不過一個多月時間,隻因時間緊迫,而封後大典事項極多,禮部、鴻臚寺忙了個暈頭轉向。


    古時,天子之正妻曰“後”。秦漢以後,皇帝的正妻稱皇後。皇後曆有“國母”之尊,居中宮,主內治,統率各宮嬪妃,地位極崇。


    封後之製,先說冊符:皇後的玉冊,要用瑉玉五十簡,匣依玉冊的長短製就;皇後之璽用黃金鑄就,有一寸五分見方,高有一寸,上有鎏文曰“皇後之寶”,盤螭紐。皇後之綬並緣冊寶法物均以古法舊製為之,匣、盝之上,朱漆金塗銀裝。宋皇後之冊立,與《通禮》有異,不立儀仗,不設湯沐縣。


    但皇後依舊是一國之母,身份尊貴,冊後大典,也是隆重異常。皆是選用元旦之日,文武百官著朝服肅立,由宰相、次相任冊寶使,皇後著大禮服接冊寶,入正殿升坐,受內外命婦稱賀。


    皇後再換上常服,謝皇帝、皇太後。百官詣東上閣門拜表賀。然後,皇後再入宮,在禮樂伴奏聲中與皇帝行禮。這瑣碎異常的大婚典禮至此才算結束。


    皇帝看著新皇後,也是心緒萬千。他早年於後周時娶了滁州刺史之女尹氏,可惜早亡。後又娶了符氏,她兩個姐姐先後做過後周世宗柴榮的皇後。符氏家族雄強,皇帝當年為晉王時,是他得力之助。可惜符氏亦是短命,在他登基前一年就去世了。


    而新皇後李氏,父兄俱是名將,是符氏死後,先帝時為他聘下的繼妃,但未過門就先帝駕崩,及至皇帝登基,迎她入宮主持宮務,雖有皇後之實,卻無皇後之名。但她仍然無怨無悔,幫著皇帝主持宮務,善待妃嬪及諸子。更因自己生子夭折,將元佐與元休視為已出,多加嗬護。


    皇帝當日一心想立長子元佐為儲,就欲立元佐之後,再追封元佐生母為皇後,再次才是立德妃為後。隻先是前頭還有秦王趙廷美與皇侄趙德昭、趙德芳擋著,因此一再延後,後來又因元佐違逆父意,最終自棄儲位。難得李德妃賢惠之至,不但內心無怨,後竟又為了元佐,不顧皇帝雷霆之怒,犯顏相救。皇帝也就在那一刻下定決心,要立刻立她為後。


    而皇後李氏,何曾不是內心起伏未平。皇後之位懸在她的眼前多少年,卻始終是咫尺之遙,更遙於千萬裏。她的夫婿是殺伐果斷的帝王,更令她如覆薄冰,不僅要謹言慎行,更要勇於下注。而她終於賭贏了,把握準皇帝對楚王的愛惜之心,犯顏直諫,終得皇帝之心。更令侄女李氏隨楚王入南宮自禁,將皇長孫親手撫育,而令自己處於不敗之地。


    當此夜,帝後彼此感慨,更增情深。


    皇帝下旨,為賀封後大典,京城張燈結彩,金吾不禁,狂歡三日。


    皇後、皇儲既定,自皇帝登基以來,內政諸事纏繞,自德昭之死到現在,終於一切塵埃落定,都有了一個了結,雖然其中有不盡如人意處,但是畢竟已經沒有內憂。皇帝終於可以全力來對付外患了。


    此時,一切北伐遼國的準備都已經就緒,糧草、兵馬、輜重、後援都已經齊備。吸取前一次大軍過於集中,不夠靈活的失敗經驗,此次,決定兵分三路,實現自柴世宗以來收取幽雲十六州的宿願。


    朝堂上,文武百官都為著伐遼而激動,而唯一提出異議的,是丞相趙普。


    趙普出列的時候,心情不是不矛盾的。曾記當日與那個血氣方剛的寇準爭執時,他覺得自己已經變得冷漠。當今皇帝不是先皇,他早已經知道,因此在朝堂上,他已經遠失當年的銳氣,他沒有為田仁朗的冤案而出頭,他拋棄秦王趙廷美而自保。然而今天,他又要逆龍鱗了。


    因為田仁朗也罷、趙廷美也罷,都隻是犧牲一兩個人的事而已,他可以冷血他可以不管;而北伐,卻有可能對整個大宋的江山社稷、後世子孫造成影響,他不能不開口說話。因為大宋江山,他也是一手參與建造的人。


    所以當趙普出列:“臣以為,北伐之舉,萬萬不可!”


    曹彬看著趙普,他發現這兩年間的那個冷漠因循的老官僚消失了,昔年那個剛毅果斷未有能比的開國丞相趙普又迴來了。


    皇帝微微不悅:“老丞相有何見解?”


    趙普道:“陛下自翦平太原,懷徠閩、浙,混一諸夏,大振英聲,十年之間,遂臻廣濟。遠人不服,自古聖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竊慮邪諂之輩,蒙蔽睿聰,致興無名之師,深蹈不測之地。臣載披典籍,頗識前言,竊見漢武時主父偃、徐樂、嚴安所上書及唐相姚無崇獻明皇十事,忠言至論,可舉而行。伏望萬機之暇,一賜觀覽,其失未遠,雖悔可追。”


    皇帝冷笑:“你這是將朕比作漢武、明皇了?朕倒是覺得漢武有一句話說得不錯:凡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幽雲十六州,朕勢在必得!”


    趙普叩首道:“昔年先皇在日,曾置府庫,言貯足七庫,贖買十六州。遼人貪財,則不動刀兵,唾手可得。若是遼人不許,則以此七府之財,招天下兵馬,再行攻打。此時國家初興,財力不足,一旦興兵,則國庫空虛,百姓受苦。且,遼國雖然主少事多,然有耶律休哥、韓德讓等名將,未可輕視。望陛下三思。”


    皇帝淡淡笑道:“那依卿之見呢?”


    趙普道:“臣倒有一個萬全之策。自今日起,望陛下精調禦膳,保養聖躬,輕徭薄役,不興戰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國家富庶。則將來必可見邊烽不警,外戶不扃,則外國小邦,自會率土歸仁;殊方異俗,相率響化,遼國獨將焉往?陛下計不出此,乃信邪謅之徒,謂契丹主少事多,所以用武,以中陛下之意。陛下樂禍求功,以為萬全,臣竊以為不可。伏願陛下審其虛實,究其妄謬,正奸臣誤國之罪,罷將士伐燕之師。”


    皇帝怒極,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若是朕不允呢?”


    趙普取下頭上的七梁冠,從容地道:“古之人尚聞屍諫,老臣未死,豈敢百諛為安身之計而不言哉?”


    皇帝怒極反笑:“哈哈哈,老丞相言重了。丞相,你老了,老年人自然畏事,這也是人之常情,朕豈會隆罪於你!”拂袖而起,“退朝!”


    趙普獨自跪在殿中,良久,緩緩站起。


    當晚,聖旨下:“趙普有功國家,朕昔與遊,今齒發衰矣,不容煩以中樞事務,應擇善地處置。今出為武勝軍節度、檢校太尉兼侍中,欽此!”


    隨旨,賜皇帝親筆所書禦製詩一首,詩中一派風清月明、賞花弄月之雅事,另賜黃金一鬥,以慰老丞相多年辛勞。


    次日,西風蕭蕭,趙普奉旨出京,前往武勝之地,丞相李沆,奉旨相送。


    趙普登程之後,李沆迴宮報稟情況。


    皇帝緩緩問道:“趙普有何話說?”


    李沆心中早已經想定,便揀了好的迴答道:“趙老相公說:陛下關愛臣下,賜臣之詩,臣當刻石為銘,與臣朽骨同葬泉下,此生餘年,無以報答聖恩,希來世能夠繼續為陛下得效犬馬之勞。”


    皇帝點頭道:“趙普三朝老臣,最是知事,朕也是不忍見他如此年邁,猶如此辛苦,讓他去頤養天年,也是愛惜他的意思。”


    李沆笑道:“正是,臣早上聽了趙相這樣的言語,如今複聞陛下聖諭,真是令人感動。從古到今,君臣能夠如此善始善終者太少了,隻有陛下與趙相,可謂兩全其美。”


    皇帝哈哈一笑,此事便就此帶過。


    十日後,下旨北伐。


    此次兵分四路,以天平軍節度使曹彬為幽州道行營前軍馬步水陸都部署,河陽三城節度使崔彥進為其副使為中軍;再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彰化軍節度使米信為西北道都部署,沙州觀察使杜彥圭為副使,直取雄州;以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靜難軍節度使田重進為定州路都部署,直取飛狐;同時,以檢校太師、忠武軍節度使潘美為雲、應、朔等州都部署,雲州觀察使楊業副之,直取雁門。


    臨行前,皇帝麵見眾將,出示陣圖,令眾將必須依陣圖所計劃行事:“潘美可帶一支兵,直往雲州;諸將帶領數十萬大軍,但聲言進取幽州,路上可緩緩而進,不許貪利。敵人聞得大兵到來,必悉眾救範陽,不暇顧及山後,那時掩殺過去,就可獲勝了。”曹彬等叩辭而退。


    大軍出發之日的前一天,庚辰,夜漏一刻,北方有赤氣如城,至天明仍未散去。京城議論紛紛,不知是吉是兇。


    韓王府的門前,忽然冷落了下來。


    韓王元休,本是楚王元佐的同母弟,當人人看好楚王元佐將為皇儲之時,自然對著韓王也是唯恐巴結不及。在楚王生病的那段日子裏,因皇帝有旨不得打擾楚王養病,倒累得韓王府的大門,險些兒被人擠破。


    誰料到天心莫測風雲急變,楚王廢為庶人囚於南宮,昔日不起眼的二皇子元僖,居然進封許王就任開封府尹,成了內定的皇儲。


    一時間,曾將韓王府門前的擠得水泄不通的車馬轎子,悉數轉到了許王府前。


    世態炎涼,最為失落的,莫過於韓王妃潘蝶。


    她是自小到大,被捧在手心寵慣了的人兒,何曾受過半點委屈,這幾個月來,驟見這些趨炎附勢的嘴臉,心中不禁有氣,迴到府中,也埋怨元休無能,不曾討得父皇的歡心,楚王不該發瘋,自毀前程不算,還連累了韓王府。


    元休本已為楚王之事五內俱焚,一聽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兩人爭吵更多,更加不合。滿腹的不如意處,幸得有劉娥紅巾翠袖,嬌聲軟語,能為他消愁解悶。


    這日,劉娥見他愁容滿麵,親手切下一塊鵪鶉餅,喂在他嘴裏。元休無意識地張嘴,正咀嚼著,劉娥忽然笑道:“就這麽吃了,這若是板橋三娘子的燒餅,你該怎麽辦?”


    元休一愣,思及前事,忽然噴笑:“我若是變成驢,那你呢?”他也切了一塊餅,塞在劉娥嘴裏,壞笑道:“那就委屈你也變成小母驢,和我一道去馱麥子了。”


    劉娥嗔他一眼道:“你就舍得讓我馱麥子?”


    元休笑道:“我馱,我馱。我爭取多吃些,變個大驢,讓我們小娥歇著。”


    被這麽一打岔,他的胃口倒是好了很多,歡聲笑語地吃了起來。


    飯畢,劉娥又拿了自己初學作詩的草稿來,得意笑道:“其實作詩有什麽難的,你說那杜甫是詩聖,又讚貫休和尚詩作得好,如今我已勝過他們一倍了!”


    元休驚訝笑問:“小娥居然如此厲害了?”


    劉娥道:“杜甫寫的是‘兩個黃鸝鳴翠柳。’我這可是‘四個黃鸝鳴翠柳。’豈不勝他一倍了?”


    元休一口茶含在嘴裏,猝不及防噴了出來,劉娥忙幫他拍著胸口。


    元休一把將她攬在懷裏,笑拍她道:“小娥啊,你變壞了!讓你看《太平廣記》,你學了裏麵的笑話,偏來捉弄我。”


    劉娥笑道:“我哪裏學它了!那貫休隻會寫‘數聲清磬是非外,一個閑人天地間。’我寫的是‘萬聲清磬是非外,兩個閑人天地間。’”


    元休把她的頭埋在胸口,隻覺得無一處不合心,不一處不可意,笑道:“小娥,有時候我真想,不用理會那些是是非非,就和你做天地間的兩個快活閑人。”


    潘美奉旨,掛帥征遼。臨行前一日,韓王妃潘蝶去太師府為父親餞行。席間父女依依惜別,見父親兩鬢白發悄生,潘蝶心中,不勝傷感。


    迴程路上,感時傷懷,迴想昔年承歡膝下,到如今,自己已為人婦,可恨王爺薄情,下婢無恥,世事多變,人情炎涼。可惡那劉媼,滿口答應自己會想辦法,到如今卻隻會推托。


    正想著,忽然隻覺得車身猛地一震,差點將她摔倒,不由大怒,掀開壓翟車的簾子道:“混賬,你們怎麽駕車的?”


    跟隨的內侍嚇得忙迴道:“迴王妃,前頭路口處,有馬車與我們爭道。本來我們已經先行一步,誰知道那馬車硬是奪路,奴才們勒馬急了些,驚了王妃,請王妃原諒!”


    潘蝶大怒:“豈有此理,哪家的馬車敢與我爭道,他們沒長眼睛嗎,沒看到是王妃壓翟車嗎?”


    內侍吃吃地道:“是,王妃,對方也是壓翟車,是許王妃的車駕!”


    “許、許王妃?”潘蝶話到嘴邊,隻得硬生咽下,咬牙道,“既是許王妃的車駕,那便罷了!”將車簾重重往下一甩,喝道,“讓她先過去吧!”


    許王妃的車駕儀衛甚多,潘蝶等了好一會兒,對方的車駕還未過完。韓王妃的壓翟車停在路中,便有路人好奇地議論起來。潘蝶在車內聽得聲聲入耳:“你們看哪,許王府可真了不得,一個侍妾出行,韓王妃也得讓道。”


    “咦,那不是許王妃的車駕嘛!”


    “那裏頭才不是許王妃呢,那裏頭坐的是許王的妾張良娣,她每次迴娘家,都要用許王妃的車駕,我就住她家不遠,經常見的。許王妃迴娘家,才不走這條道呢!”


    “這個張良娣可真放肆,敢用王妃的車駕!”


    “她可得寵了,連王妃都要讓她三分,可惜肚子不爭氣。她要是生下個一男半女的,王爺肯定廢了王妃將她扶正。”


    潘蝶聽得又驚又怒,掀開車簾喝道:“來人!”


    忙有人應道:“奴才在!”


    潘蝶逼問道:“馬車裏坐的到底是誰,是許王妃還是旁人?”


    那內侍也已經聽到路人的議論,嚇壞了,隻得道:“奴才們隻看到是許王妃的車駕,這轎簾遮著儀衛甚多,奴才們也不知道裏頭坐的是誰。不過尊卑有別,上下有分,王妃的車駕,哪個人敢擅乘?”


    潘蝶大怒:“混賬,給我把那車駕攔下!”


    一名內侍自前頭跑過來道:“王妃,許王妃的車駕已經全部過去了,咱們是否可以起駕了?”


    潘蝶再往前看,但見前方塵灰喧天,許王妃的壓翟車隻見尾部的紫色勳帶一閃而沒,眼見是來不及攔下了,隻得恨恨地甩下車簾,道:“起駕,去許王府!”


    那內侍猶豫道:“王妃,算了吧,許王可是皇儲!”


    潘蝶咬牙道:“那又怎麽樣,我可不能白受氣!我今天非得弄個明白不可,那車駕到底是不是許王妃。”


    潘蝶也不迴府,一徑直往許王府而去。到了許王府,許王妃李氏站在滴水簷下相迎,含笑道:“三弟妹好久不見,今天怎麽有空來了,真是稀客!”


    潘蝶佯笑道:“是極是極,我真是該打,這麽久未向皇兄皇嫂來請安,今天可不就是登門請罪來了。許王殿下何在?”


    李氏歎道:“唉,弟妹真是別提了,自任了開封府尹,白日他必在府衙內,晚上必是抱著案卷辦公事到深夜。說句不怕你笑話,現在就是我連見他一麵都難!”


    潘蝶聽著心中大不是滋味,李氏說話本不經意,聽到她的耳中,卻似是句句在炫耀許王成為開封府尹的榮光,對映著韓王府門前冷落,更是刺心。她咬了咬牙,見李氏一身家常打扮,故意道:“皇嫂今日可有出門?”


    李氏笑道:“近一個月來,我都沒出過門了。”


    潘蝶冷笑道:“那我方才還見著皇嫂的車駕在我前麵行過呢,儀衛排場極大,路人都說許王妃出門好威風呢,想是我看錯了。”


    李氏怔了一怔,臉色微變,看著身邊的近侍,那近侍畏畏縮縮地點了點頭。李氏心中已經明白,隻得勉強笑道:“弟妹原沒看錯,那是我的車駕。”


    潘蝶步步逼問:“皇嫂又沒出門,那空車駕怎麽會跑到街上去了?”


    李氏隻得道:“今兒王爺恩準,讓張良娣迴娘家省親,偏生她的馬車壞了,我就把我的暫借給她一用,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


    潘蝶冷笑道:“話可不是這麽說的,這上下尊卑有別,王妃的車駕,代表的是王妃的身份。皇嫂真是好說話,她今天借馬車皇嫂給了,趕明兒她要借王妃的金印,皇嫂也給嗎?”


    她這般咄咄逼人,李氏的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強笑道:“弟妹今日怎麽說話呢,我並沒有得罪你,這原也是我們家的事,這車駕借也由我,不借也由我。張良娣一向乖巧,挺能討我喜歡的,所以我賞她坐一次,這也沒什麽!我和王爺成親這麽些時日來,王爺待我極好,我們從來都是相敬如賓,不要說拌嘴兒,王爺同我說話,連聲音都不曾大過。不是我說你,弟妹這不容人的脾氣,也該改改了,難怪我常聽人說,你成日家和三弟拌嘴。做王妃,也得有些王妃的氣度容量。”


    潘蝶的臉紅了又青,強忍著淚,道:“二皇嫂說的是呢,難怪許王府一王二妃呢。像皇嫂這等超人的的氣度容量,潘蝶自問做不到,告辭!”


    李氏坐著不動,吩咐道:“乳娘,代我送韓王妃。”


    潘蝶坐上壓翟車,這一氣非同小可,獨自在車內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恨恨地想道:“做人做到她這麽可憐,這樣打碎牙齒和血吞還能要裝出一副甘之如飴的樣子,真真不如死了算了。我決不會讓自己這麽可憐,教一個侍妾欺到自己頭上來!”由許王妃又勾起劉娥之事:“是了,我府中還有那個小賤人呢,哼,想我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


    她這一日著了氣惱,迴到府中,便“病了”,懨懨地到了晚上,連晚膳也不吃,都摔了出去。耳中,卻一直想著今日那些路邊閑漢的話:“她要是生下個一男半女的,王爺肯定廢了王妃將她扶正了!”暗暗咬了咬牙,心想著元休在攬月閣的時間越來越多,保不齊那賤婢有了身孕,到時候就更困難了。夜長夢多,形勢逼她,她自逼別人去。


    王妃“病了”,主理王府事務的劉媼,忙忙過來探望。潘蝶正沒精打彩地躺著,見是劉媼進來,勉強一笑道:“媽媽來了,坐罷!”


    劉媼告了罪坐下,見潘蝶臉色雖然有些蒼白,氣色倒還好,殷勤地問:“老身聽說王妃欠安,特地來探望,但不知王妃哪裏不舒服了?”


    潘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懶洋洋地道:“我心裏頭不舒服,窩心!”


    劉媼吃驚道:“這心症可大可小,傳過禦醫請脈用藥了嗎?”


    潘蝶淡淡地道:“我這病,禦醫瞧了也沒用,我心裏頭不舒服,吃龍肉也是無用。”


    “這……”劉媼語塞道,“王妃,也請自己放寬心些,不要想太多了。”


    潘蝶眼神淩厲,盯著劉媼道:“我這病怎麽來的,怎麽治,全在媽媽身上呢!”


    劉媼有些退縮:“王妃,老身又不是大夫,怎麽治王妃的病?”


    潘蝶冷笑道:“心病要心藥醫,記得媽媽對我說過,半年之內給我解決掉的。”


    劉媼歎了一口氣:“王妃,此事老身實是為難……”


    潘蝶冷冷地道:“這我不管,你自己也說了,心症可大可小,可是這病根不去,我這病是斷斷難好!我知道媽媽為難,但這半年之期,你說來可不是為了搪塞我的吧!”


    劉媼忙道:“怎麽會呢,王妃多心了!”


    潘蝶冷笑道:“我想媽媽也不是這樣的人,你我誰跟誰呀!聽說這次,您老人家的兒子,也在征遼軍中吧!”


    劉媼忙應道:“是,小兒卑微,不敢打擾王妃清聽。”


    潘蝶淡淡地笑道:“從軍好啊,你看本朝多少名門高第,可不都是自軍中來的。太祖爺沒有這一根棍棒打天下,哪有這萬裏江山;我父親身經百戰,出將入相,可不都是自這軍中來的。父皇很看重這次征遼呢,咱們大軍準備了這些時日,對付這些契丹人,那是一場必勝之戰。今天我去送父親,他老人家還對我說:如今天下已定,打完這次戰,以後就很難再有打大仗的機會了。你兒子趕上了一個好時候呀,將來拜將封侯,您老人家後福無窮,等著做老封君呢!”


    劉媼笑得口都合不攏來:“哪裏哪裏,小兒無知,不過是為國效力,也見見世麵而已,討王妃吉言,我隻盼著他順順當當迴來就好!”


    潘蝶歎了一口氣道:“這倒也是的,常言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榮華富貴雖好,性命平安還是更重要的。到了戰場,生死可就難料了。當年隨太祖起事,到現在也沒多少人剩下了。我父親身上數道傷痕,可都是死裏逃生留下的。他曾說他的心口邊上有一道箭傷,隻差得一寸,就穿心了。遼人多詐,最擅長弓箭和伏擊之術,打小兒我看府中有三四十個家將,隨我父親上了戰場後,也就迴來個三四個。縱是封妻蔭子,又有什麽用!哦,對了,您老人家還沒有兒媳吧!”


    劉媼已經聽得臉色發白,手中的帕子早已經絞作一團:“這,王妃,小兒可是在潘太師的軍中,您求他老人家多關照關照小兒吧!能不能讓他迴來,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寧可他在府中一輩子,不要出人頭地,我們娘兒倆安安心心地過罷!”


    潘蝶笑道:“您老人家可是不懂軍中的事,既然入了軍籍,仗沒打完,怎麽可以走呢!不過……”


    劉媼已經聽出她話中的意思:“不過什麽,王妃有事盡管吩咐,老身能做到的,無不照辦!”


    潘蝶篤定地笑道:“若是你兒子運氣好,被安排在中軍帳中或者是後路運糧,危險性就小一些。隻是我父親軍紀最是嚴明,我可不敢討這個沒趣兒。再則,我現在還病著呢,起不得身!”


    劉媼沉默片刻:“那王妃打算什麽時候可以病好起身?”


    潘蝶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得看您老人家,打算什麽時候治好我的病?反正,我不急!”


    劉媼歎了一口氣道:“時間這麽急,也隻有……,唉,老身明天就進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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