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休送了大哥迴楚王府之後,這才迴到自己府中。


    他這一夜未歸,府中的人也都驚著了,劉媼直到他的隨從自楚王府送信過來,方才略略放心。


    劉娥足有兩天未見著他,心裏卻也有些記掛,及至第三天才在書房見著他,見他神情怏怏,問他:“可是出了什麽事?”


    元休勉強一笑,道:“並無事,你不必擔心。”


    劉娥見他神情鬱鬱,隻得道:“你若不高興,我給你唱個曲兒吧。”這邊就唱了起來:“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元休聽得她唱到“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的時候,心裏一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你可知道唱的是什麽意思?”


    劉娥臉一紅,這時候她也學著識了一些字,元休也教她把會唱的歌都唱出來,再把詞寫給她看,同她解釋意思。隻是畢竟隻當是消遣般的隨口教了,她也沒記住,她在瓦肆裏學的曲子都是些情情愛愛的,也隻會唱這些,方才一心想著安慰他,竟沒想到這麽多。迴過神來,不由麵紅耳赤,嗔道:“你不是好人。”一撒手便跑了出去。


    元休看著劉娥的背影,不由得笑了起來。小內侍雷允恭站在外門,把這一切都聽在耳中,記在心上。


    到了晚上,元休按時躺下,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又坐起來看書。


    這一夜卻是雷允恭守值,見狀勸道:“王爺,天色晚了,早些睡吧,這裏燭火不夠亮,看多了傷眼睛。”


    元休就說:“我睡不著。”


    雷允恭就賠笑問:“王爺為什麽睡不著。”


    元休有些煩燥地扔下書:“不知道,就是睡不著。”


    雷允恭低聲笑道:“王爺是想劉小娘子了吧。”


    元休漲紅了臉:“你休要胡說。”


    雷允恭低聲道:“奴才雖不懂,但也聽人說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劉小娘子這麽好,王爺喜歡,也是人之常情啊。”


    元休紅著臉隻不肯說話。


    雷允恭循循善誘:“王爺既喜歡她,為什麽不挑明了呢?”


    元休不禁語塞,“我、我……”了半天,還是泄氣,“我不知道如何開口啊。”


    雷允恭:“這麽說,王爺是有心要給劉姑娘一個名分了?”


    元休半晌沒說話,好半天才點了點頭,立刻用被子蓋著頭,再不理他了。


    雷允恭得了這個信,次日一早見元休出了門,就來找劉娥。


    劉娥見雷允恭來這裏找她,也有些詫異,忙問他:“雷公公,你找我何事,可是王爺有什麽吩咐?”


    雷允恭走進來,看著房間,這時候劉娥在冊子上也不過是個二等丫鬟,住在下人往的耳房中,與如芝同住。房間甚小,也就是擺下一床一櫃罷了,也沒什麽東西。


    雷允恭就笑道:“劉小娘子,恭喜您啦。”


    劉娥不解其意:“恭喜我?有什麽好恭喜的?”


    雷允恭就恭維她:“您一進內院,奴才就知道您不是個普通人啊,您在王爺心上的位置,可是不一般啊。”


    劉娥不知所措,隻是哦了一聲,也不知道如何應才是。


    雷允恭就把來意說了:“王爺對您,可是沒話說的。您這樣的人才啊,也不是長久居於人下的。可不,王爺鬆口了,您這就要高升了。奴才先給您道喜了。”


    劉娥沒明白:“道什麽喜?”


    雷允恭笑了起來:“喲喲喲,您還在這裏害羞呢。非要奴才挑明了不是。您啊,收拾收拾,搬個房間,今晚就去侍候王爺吧。”


    劉娥一怔,想了想,這才慢慢明白過來,不禁又羞又惱,站了起來道:“我、我才不要呢。”


    這裏聽著雷允恭絮絮叨叨道什麽侍候得了好將來能掙上個侍妾姨娘,能生個一兒半女,將來還能當半個主子,言裏言外,雖然是恭維,卻也是透著一股羨慕劉娥好手段的意味來。


    劉娥心亂如麻,一時又是惱怒又是無措,也不理他,隻道:“我累了,公公且去別處,待我再想想。”


    雷允恭隻道她歡喜得傻了,笑道:“你也別收拾了,這裏能有什麽,我叫人在偏院另給你收拾屋子,那裏好東西盡有。”他隻道自己差事做得不錯,興興頭頭地去了。


    這裏劉娥猶在發怔,她對於元休雖然印象甚好,這個相貌俊美、溫柔可親的王爺,若換了在桑家瓦肆,她必然是要勾引之、炫耀之、教他離不得自己,乖乖地把金銀孝敬上來才是。可是終究她的人生計劃,一直是掙到足夠多的錢,然後一身自由,衣食無憂罷了。


    嫁給王爺,成為他的侍妾,這可能是王府中許多丫鬟們的夢想,就如同當初在桑家瓦肆,歌姬娘子們都想能夠攀到一個有錢或者有權的恩客梳攏了她們,能夠成為那些權貴的姬妾。


    可是卻也是在瓦肆裏,她聽到過許多歌姬的下場,有些熬到過氣也沒能夠嫁到個金龜婿,紅顏消退以後無奈下嫁給市井傖夫;有些成功嫁與恩客,卻是大婦不容,朝打暮罵,沒幾年就香消玉殞;有些則是被玩厭了以後或拿來待客,或轉送於人,甚至賞與下人。


    她從來沒想過走上那些路,那些路,哪條她都不選。她有龔美,這個與她共過患難、共過生死的老實人,她有信心他這輩子都不會負她。隻要掙夠了錢,她就能夠當上老板娘,這輩子再沒有離亂之懼、饑饉之災。她的人生,早就有了計劃。而在王府中,她就是為了掙錢來的,雖然王爺很好,雖然在王府的這段日子中,她有些沉湎其中的快樂和依戀,但是,她從來沒打算改變過人生的計劃。


    可是今日雷允恭忽如其來的恭喜,讓她陷入了為難。這段時間的快樂如同水麵上的月亮,稍一陣風,就要吹沒了嗎?她有些留戀地看著這雕花的床、繡花的枕、錦鍛的被,還有桌上那幾貫錢一瓶的香膏。還有,還有那一套據說比她整個人都貴重不知道多少倍的筆墨紙硯。她把他送的小兔兒抱起來,在懷裏摸了又摸。小兔兒拱著她的手指,皮毛又軟又暖。她想,她很舍不得離開這裏的。


    而在她心底深處隱隱不敢細究的,更有她對那個書房的不舍。那裏有望不見盡頭的書,有她之前完全不知道的世界,還有那個溫柔高貴的男子,每日裏與他嘻笑打鬧聊天學習的時間,是她這一生最無憂無慮時光,恍如做了個夢,飛進了月宮仙境。


    可夢終究是要醒的,他屬於那個世界,他不屬於她。


    他說她像月宮裏的嫦娥,可終究隻是像,她還是那個在世間逃難的小姑娘罷了。


    思及前後,劉娥心裏痛疼之外,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酸澀,這種感覺她從來沒有體驗過,連婆婆死了,她也隻有慘痛,隻有絕望,而不曾有過這種酸澀。她的眼淚落了下來,忽然間很想大哭一場。


    自蜀中離亂逃難以來,除了婆婆死時,她沒有再哭過。為了生存而博命,哪有哭的奢侈,她隻有咬牙去撕咬去搏殺罷了。


    可是就在這個上午,她坐在小小的房間裏,室中昏暗,隻有一縷晨光斜照在她身上,她哭了。她知道這種哭很矯情,這是不屬於她這種人的矯情,可她就是想哭一次。


    她沒有發出聲音,隻是無聲地流淚,漸漸地眼淚停住了,幹了。她咬牙站起來,收拾好了東西。其實,她也沒有什麽可收拾的,隻是帶了入府時的那些衣物,最後猶豫了片刻,還是把桌上那個香膏的瓶子帶上了,裏麵的香膏已經用完了,隻留餘香。帶走這個,這算是她王府生涯中的一點念想吧。


    她收拾好了東西,就見如芝進來,見她還坐在那裏,怔了一怔,道:“方才雷公公同我說要找你說事,我隻道你說完事就來,半日不見你來,怎麽就坐在這裏呢,叫我又來尋你。”待走近了,見劉娥坐在那裏,手裏拎著包袱,反嚇了一跳:“你怎麽了?”


    劉娥站起來,將那小小的包袱打開讓如芝看了,將空瓶子也給她看了,說:“我隻同姐姐說一聲,我要辭工了。姐姐看著好歹也給我作個證,我並沒有帶走府裏的東西。姐姐待我的好,我記下了,若將來有機會,必當報答。”又指了指桌上押著的信道,“這是我的辭工信,若有人問起,姐姐就把那信給他看罷了。”


    如芝嚇住了,急道:“這是怎麽迴事?怎麽好端端的要辭工,雷公公同你說了些什麽?他要趕你走嗎?”


    劉娥隻搖頭:“並沒有什麽,也不關他的事,隻是我自己……我自己不能再待在這裏了。反正我也沒賣在這裏,雖然做了一段時間的工,但卻沒幫上忙,也不好意思拿工錢。若是府裏要同我論這些日子的花銷,我迴頭掙了錢還上。姐姐若是疼我,就不要阻我。”


    如芝是個極機靈的,這段日子王爺對劉娥的偏愛,她都看在眼裏。此時若是自己放了她走,也不知道王爺心意如何,豈不糟糕?若是自己叫人擋住不讓她走,豈不是平白得罪了她,若是當真將來她得了王爺的意,豈不遷怒自己?當下心思電轉,佯笑道:“妹妹,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何要走,想來也不是我能擋的。隻是你這樣走,到了外頭如何過活?”說著就去打開自己的櫃子,想了想,將素日所積的私蓄拿了一半出來,又將自己所用的香藥脂膏,並五六個荷包都拿出來,強塞到劉娥的包袱中:“這些荷包中是一些常用的藥,尋常風寒腹瀉頭疼腦熱的都用得著,你既叫我一聲姐姐,這些你都先收著,將來若是日子過得好了,有你還我的時候。我在府中都是盡有的,你別與我推拒,就是記得姐妹一場了。”


    劉娥推脫不得,心頭一熱,隻端端正正行了一禮,道:“如此,我就多謝姐姐了。”


    如芝就道:“如今西邊甬道無人,你正好過去,拐個彎就出了西門,匠人們都在後側街那裏,你自己小心。我等你走了,再同張給事把這件事說明白,餘下的事,我也幫不到你了。”


    劉娥聽她安排得明白,心中感激,道了謝,就走了。


    如芝算著她出了西側門,掐著時間拿著信去前頭找了張旻,道:“早上我去書房前,見雷公公來找小娥說話,我就自己去了。後來見她不曾來,就尋迴去,見著桌上留了一封信,嚇得我不敢作聲,隻急忙來找你。張給事,小娥是你表妹,這事兒須得你作主才是。”


    張旻大驚,見信一看,不敢作主,急忙來尋元休。


    元休這時候與錢惟演一起,剛從楚王府迴來,見了張旻來將事情原委說了,也是大駭,打開那信一看,卻是一張紙上連塗帶畫十幾個歪歪扭扭的字:“王*,我沒賣生,我不當切,我*了。小娥。”這信寫得連別字帶畫圖,“爺”字不會寫,就畫一個小人,“走”字不會寫,就畫了兩隻腳,這倒易懂。元休猜了半日,料得“沒賣生”當是“沒賣身”的意思,就是猜不到什麽叫“不當切”,隻跺了跺腳,怒道:“允恭滾進來!”


    雷允恭正站在外頭,聽到這一聲,嚇得跑進來跪下,就聽得元休怒問他:“你早上同小娥說了些什麽,她為什麽要走?”


    雷允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得哭喪著臉迴答:“奴才也不知道說錯了什麽,不是王爺說叫奴才辦差事,奴才就同劉小娘子道喜,說讓她今晚侍寢,她也沒說什麽啊。怎麽就走了呢?”


    元休想了一下,這才明白“不當切”當是“不當妾”的意思,氣得踢了他一腳:“你這蠢奴才,你、你怎麽可以說讓她侍寢,我、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早知道你這麽蠢,我根本不會相信你的話……現在怎麽辦呢?她、她去哪兒了?”


    站在一邊的如芝忙道:“王爺放心,她不是還有個哥哥在後街工坊裏嘛,她必是要與他一起走的,王爺若要追,此時應該能追得上。”


    元休鬆了口氣:“好丫頭,虧得你提醒,我這就去擋她。”說著就要走。


    不想錢惟演卻擋住了他,道:“不急,此時她當在氣頭上,王爺若是要硬擋,反而不美。”


    元休急道:“那你說怎麽辦?”


    錢惟演就道:“就叫人遠遠地跟住她,她離了府裏,一時又能往哪裏去呢。不如讓她先走一走,等她消了氣,再緩緩勸她迴來才好。”


    元休頓了頓足:“我還是不放心,這樣吧,你與我同去,也就遠遠地跟著,看她什麽時候消氣了就與她說話。”


    錢惟演無奈,隻得跟了他出去。


    雷允恭也忙從地上爬起來跟出去,隻臨行前,拿眼睛剜了一下那個方才踩著他在王爺跟前逞聰明的小丫頭。


    如芝卻不怕他,隻笑了笑,自去忙去。


    卻說劉娥一氣跑到工坊門口,招了個人,叫了龔美出來,就說要離開王府。龔美卻也是極為讚同,他本與劉娥相依為命,日日相見的。及到劉娥一心要掙這王府裏的大錢,執意進府,他卻分到這工坊裏,雖然他自有手藝,在這工坊裏也能打個下手,不算無用。但卻見不著劉娥,日日焦心。與工坊其他匠人說起,那些人便都取笑說他妹妹進了府是攀了高枝,便是沒可能教王爺看中,能攀上個屬官小吏,甚至管事仆從,也是好事。


    越這麽說,他越是心焦,無奈王府牆高院深,他隻能望牆興歎,如今一聽劉娥說要走,頓時放下心來,轉身就走。他素日攢的錢都在劉娥手中,房裏有的也不過是進了工坊發的一套衣衫,雖然心中極可惜,但想到劉娥肯離開這裏,連提也不提,就與她一起走了。


    兩人一口氣離了王府,直走到十字街口,見著車水馬龍的人流,站在那裏倒有些不知往何處去了。


    龔美猶豫著問劉娥:“小娥,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劉娥想說,我們去桑家瓦肆,可是想當日她是留下一封信就走了的,如今忽然迴去,還能有自己的位置嗎?隻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就這麽再迴韓王府吧。


    想到這裏,她不由咬了咬唇:“我們……先去孫大娘那裏吧。”


    孫大娘那一條街的情況,她是混得極熟的,當下就道:“我看看能不能在孫大娘那裏住一夜,你在隔壁魯二叔那裏住。明兒我再去桑家瓦肆,先找興爺探個情況,再看看能不能跟桑老板說個好話。若當真不行,我就去蓮花棚、象棚那裏。隻要有技藝,我們做什麽都行。”


    龔美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歎息了一聲,道:“小娥,你以後可不要再這麽急躁了,咱們安安分分地打好一份工也罷了,錢的事,慢慢掙就是。天底下的好事,哪那麽容易落到我們窮人的頭上來?”


    劉娥咬著唇,也不說什麽。她心裏又是迷惘,又是不服。她覺得自己每次選擇,並不算錯,可是為什麽,最終又要迴到起點呢?她慢慢地走著,雖然心裏不斷給自己打氣,想著最難也不過是當年從蜀中逃難出來,從野狼餓狗口中掙食那般的日子,如今不過是偶有不如意罷了,她什麽都不怕。可是走著走著,腳步越來越沉了。


    見她如此,龔美不解其意,問道:“小娥,你可是累了,要不然咱們先歇歇,你手裏的東西給我拿著吧。”


    劉娥心中一凜,強打精神道:“沒事,就前麵一條街就到了,我們快些吧。”說著她反而跑了起來,龔美忙追了上去。


    不想劉娥才走到得勝轎,就覺得不對,急忙跑了過去,站在那街口,就怔住了。這得勝橋後街再無當日人來人往的熱鬧,卻是斷壁殘垣,焦痕處處,便是還完好的鋪麵,也盡數都關了。孫大娘的果子鋪也沒了影子。


    劉娥左右看看,原來那一條街的人,都不見了,那熱鬧的景象,恍若昨日,可怎麽今日就變成這樣了呢?她的心裏忽然隻覺得慌得很,就像當日她跟著婆婆剛逃難出來的時候,經過一個以前走過的村莊,當時她那村的姑娘嫁到這莊上,她一幫小孩子跟著看熱鬧,喜氣極了。可她後來逃難經過時,卻看那一村的人,全都沒了。


    可那是蜀中,這是汴京城啊,這是天子腳下啊。這麽可怕的場景,是不會在皇帝爺爺腳下發生的,否則的話,這天底下沒路走了的人,為什麽要拚生拚死地逃到汴京城呢!


    她怕得不行,急急地跑去拉著每一個人問:“你知道那條街上發生了什麽事嗎?你知道果子鋪的孫大娘,刀剪鋪的魯二叔,湯餅鋪的吳三嫂,都去了哪裏了?”


    她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她越問越是心慌,卻遇了個知道的人,方同她說了情況。卻原來在數月前,這條街不知道哪個鋪子走了水,一氣燒了大半條街,幸而發現得早,叫了水龍隊及時撲滅了。那些店主原想著就地重新修建一下,再把鋪子開了。誰知道地保報了衙門裏,衙門就說他們這一條街亂開鋪子引發火燭阻塞交通,正好前麵得勝橋這裏的路要擴建,既這裏已經燒了,索性就都拆掉平了。因此有些人就轉到別的街上開鋪子,各自散了。


    劉娥就問孫大娘的果子鋪搬到哪裏了,那人卻也知道,就說孫大娘因大火折了本兒,且年紀大了做不動,別處鋪子租金太貴,索性關了鋪子迴家去了。劉娥又問四丫怎麽樣了,那人卻是搖頭說不知。劉娥想再問,那人已經走了。


    龔美見那人走了,才過來問:“小娥,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劉娥垂頭喪氣,好一晌才道:“那我們再去桑家瓦子看看吧。”她雖然是個極好強的人,但這樣的打擊對她還是有點大,當下隻能強打精神,繼續往前走。過日子,就是這樣難的,這些年她不都是知道的嘛,難道就是這短短一小段日子的舒服,竟讓她忘記生活真實的麵貌了不成。


    龔美看她的臉色,想勸,又不敢開口,隻得接了她的包袱,跟著她繼續往桑家瓦子而去。


    一直從潘樓街走到東宋門外,一路上依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劉娥的心這才稍安些,暗中思量著,到了桑家瓦肆,怎麽樣與桑老板交鋒,想辦法再留下來。若是桑老板不肯答應,她又應該如何到其他瓦肆,如何先找到裏頭的熟人搭橋關說。隻是心裏總有一種慌亂的感覺,一直消彌不去。


    直到走到桑家瓦肆前,她心裏不好的預感,終於成了現實。


    當日烜赫一時的桑家瓦肆,如今已經沒有了。


    原來的門麵上,掛著“興隆錦緞”的招牌,雖然還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但卻早已經是物是人非,竟不像那得勝橋後街,縱是殘垣斷壁,總還留著原來的印記。而這裏,卻熱鬧到了無痕跡。


    劉娥怔怔地呆著,竟是連問話也不敢了。龔美見狀,拉住一個路人唱了個喏:“敢問哥哥,這原來是不是有家桑家瓦肆,怎麽不見了?”


    那人反問他:“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打聽桑家瓦肆?”


    龔美想了想,還是沒說實話,隻道:“我們有親戚在這裏做工,我們是來投奔他的,我想知道這麽大的瓦肆怎麽就忽然關門了,裏麵的人去哪裏了?”


    那人見狀也歎息搖頭:“你卻不知,聽說是這瓦肆的老板得罪了人,說是什麽跟秦王餘黨勾結,所以前些日子老板連夜跑路了,裏頭的人也散了。”


    劉娥急問:“散到哪裏去了?”


    龔美亦問:“怎麽就成了興隆錦緞了?”


    那人卻道:“散到哪裏,卻是不知,但你們最好也別問,誰牽涉到這種事情也不得好啊。”說到這裏還壓低了聲音,神秘地道,“前些時候還有人在這裏守著,看來準備是抓餘黨。你們休要多事,趕緊走吧。”又答龔美,“瓦子關掉的第三日,地保就過來收了房子,這街上每日裏流的都是錢,哪裏能空著,轉眼就租與興隆錦緞了。”


    見那人走了,龔美拉了拉劉娥,道:“小娥,咱們走吧。”


    劉娥茫然地點了點頭,卻沒有挪動腳步,反而慢慢地蹲了下去,一動不動。


    龔美一急,也忙蹲下問她:“小娥,你沒事吧?”


    劉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也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捂住了即將湧出的眼淚。她在心裏暗暗對自己說,不能哭,哭是沒用的。


    龔美就這麽蹲在她的身邊,隻能伸手拍拍她,這溫暖厚實的大手拍在後背,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平靜下來,這才放下手,苦笑一聲。


    劉娥悶悶地說:“哥,你怪不怪我?”


    龔美詫異:“我為什麽要怪你?”


    劉娥低著頭,說不出的難受:“哥,一直以來是我太一廂情願啊。我以為掙了錢就能夠開鋪子,開了鋪子就能夠一輩子衣食無憂。可是,不要說我們這樣的人,根本掙不到開鋪子的錢,就算是有本事開了鋪子,可是小鋪子像孫大娘這種,隨時就會被關閉,大鋪子像桑老板這種,又隨時可能得罪人被報複……”說到這裏,不由地哽咽起來,“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可我想活下去,活得體麵點,為什麽就這麽難啊。”


    龔美握住她的手,努力想勸慰她:“小娥,你放心,我會讓你活得體麵的,再苦再難,有我在,我一定能替你辦到。隻要你說,我什麽都聽你的。”


    劉娥心裏難過,搖搖頭:“別聽我的了,就因為聽了我的,如今我們兩個都站在街頭了。”她苦笑了一聲,指著這滿街華麗,歎道,“都說這街上每日裏流的都是錢,可我們呢,今晚我們住哪裏,下一頓飯在哪裏,都不知道。”


    龔美聽著這話,隻覺得刺心,卻又無話可說,隻歎了一口氣,勸道:“小娥,咱們要不要找個地兒,天黑了,再找不到宿處,就要犯夜禁了。”他看看劉娥,他們以前逃難的時候是可以住破廟的,但如今她已經脫胎換骨,這樣子再住破廟就太危險了。


    劉娥聽得出他話裏未盡的意思,抬手看看,苦笑一聲。果然離開王府是對的,否則再過一段時間,她都會忘記自己曾經是個逃難的小乞丐了,恐怕再也過不了以前的日子了。


    兩人正蹲在街邊一臉茫然的時候,忽然看到眼前出現一隻腳,又一隻腳,這是一雙貴人的腳,鞋子用的是錦緞麵,繡著花還打著黃金的扣子。劉娥沒興趣理會,不想那腳就停在他們麵前,不動了。


    劉娥不由得抬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那人笑了:“你們倆怎麽蹲在這大街上?”


    龔美不禁有些口吃起來:“錢、錢公子?”


    錢惟演點點頭:“可不是我?你們蹲在這路邊,可擋住人家鋪子了,不趕緊走開,待會兒人家要來趕你們了。”


    劉娥扭頭一看,不由得也啞然,潘樓街這一帶真不負寸土寸金之名,在這樣的一條街上,她們這樣的窮人,就算蹲在街邊唿吸都是一種奢侈。


    想著也不由站了起來,向錢惟演行了一禮道:“多謝錢公子,我們走了。”


    錢惟演卻道:“你們要往何處去?”


    劉娥怔了一怔,一時竟答不出來。


    錢惟演就說:“若不是有急著要去的地方,不如陪我到前頭茶舍喝杯茶,好歹也是認識的朋友。”


    劉娥苦笑:“我們這樣的人,哪裏配與您交朋友。”


    錢惟演卻說:“我今日正等一個朋友,他遲遲不來,我又不好走了。就當我請你們陪我,否則這時間當真難熬。”


    劉娥見狀,隻得答應了。


    錢惟演就帶著兩人去了一間茶坊,想來他也是熟客,茶博士就徑直將他帶到樓上臨窗的一個小間裏。三人坐下,先飲了茶,劉娥熱茶下肚,竟覺得心情也好了一些。


    過了片刻,錢惟演找個借口,讓龔美下去幫他催一下茶點,龔美不疑有他,就出去了。


    劉娥就隱隱有些感覺,隻看著錢惟演,不說話。


    錢惟演這才歎了一口氣:“王爺找你找得很著急,幸而我遇上了你,否則你要萬一出了事,他還不知道怎麽難過呢。”


    劉娥不接他的話,隻道:“錢公子,此事與您無關,您也別管。”


    錢惟演笑道:“我看他的樣子,竟是不知道如何得罪了你,惹得你生氣離開。不若你悄悄告訴我,免得他作了個枉死鬼。”


    劉娥惱了:“我就知道你們這些貴人,都不是好人,都不拿我們當人看……”她欲待站起就離開,想了想,還是索性說開了好,否則他們心有不甘,她以後日子才叫難過。便看著錢惟演道:“公子,我知道我們窮,我貪錢,我活該讓人看不起。可我再窮再愛錢,我也是隻想憑自己的雙手掙錢,我就算是瓦子裏出來的,我也不是那種人。我沒有想去勾引王爺,想去當他的侍妾,想去攀他的高枝。”她越說越氣,不由得哽咽起來:“我是人,我有一雙手,我能幹活,可我受苦受累不受氣。他憑什麽這樣看不起我,這樣輕賤於我……”說到這裏,扭過臉去,拿手使勁按在眼中,想把眼淚給按迴去。


    錢惟演聽了,卻苦笑一聲,問她:“小娥,你知不知道,什麽是帝王家?”


    劉娥扭迴頭來,詫異:“你為什麽要說這個?”搖頭,“我不明白。”


    錢惟演歎息道:“他是皇子,是官家最喜歡的兒子,如果他想對你不安好心,根本用不著這樣費盡心思為你安排,為你著想,唯恐惹了你不高興,唯恐讓你感覺不舒服,這樣小心翼翼地把你捧在心上,一點小事也怕傷到你的心。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要對你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姑娘不安好心,根本不用等到今天,甚至根本不會讓你有拒絕他的機會。”


    劉娥氣得站起來欲往外走:“哼,你就是為他說話,我不怕你的。”


    錢惟演低頭看著自己的茶,自嘲地一笑:“他隻是太喜歡你了,所以生怕做錯事,說錯話。喜歡你,並不是罪過,對嗎?”


    劉娥急了:“用不著你把他說成這樣可憐,他可是,可是……”


    錢惟演沒有看她,隻繼續道:“我知道你聽了雷允恭的話,又遇上旁人的誤解,所以把所有的罪過,都怪在他的身上。但這件事,完全非他所願。他隻是心悅於你,卻不好意思開口。沒想到雷允恭這個奴才自以為看出他的心意來,於是自作主張跑來跟你胡說。但你要理解,他是個內官,並不能明白男女之間單純的傾慕之心,在他的理解裏,就隻能理解為侍寢。”


    劉娥將信將疑,不由轉頭坐了迴去,問他:“你怎麽知道,雷允恭說的不是他的意思?”


    而此刻,就在這茶坊中,樓下龔美正被那茶博士纏著糾正灌輸一堆茶點知識,而在他們隔壁的房間,有人差點就要破壁而入了。


    此時隔壁房間,雷允恭苦著臉,拉著韓王趙元休,壓低了聲音苦勸:“殿下,您這時候不能過去。”


    元休惡狠狠地瞪著這個害他如此的罪魁禍首,壓低了聲音威脅:“你還敢擋我,我迴頭打折你的腿!”


    雷允恭苦哈哈地賠罪,又提醒他:“殿下,錢二郎說過了,得等他說‘當麵說明’的時候,您才能過去,否則就會誤事。”


    元休繼續瞪他:“都是你的錯!”


    雷允恭臉都抽成苦瓜了,一邊賠不是:“是是是,奴才是個閹人,奴才啥也不懂,都是奴才的錯。”一邊還得提醒著:“殿下,您聽,您再聽聽。”


    元休忙豎起耳朵再聽,就聽得錢惟演說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素日與他相處,難道他為人如何竟是看不出來嗎?”


    便聽得那頭劉娥好一會兒沒說話,才道:“我,我不知道。”


    元休心裏發急,我待你如何,你為什麽會不知道?


    就聽得錢惟演在那裏循循善誘:“難道你就沒想過你的將來會是怎麽樣子的,會跟一個什麽樣的男人……共度終身?”


    元休隻覺得心裏在怦怦亂跳,竟是前所未有的慌亂,既怕她不說,又怕她說出來不是自己。如此患得患失,惶恐不安起來。


    那一邊劉娥也被問得怔住了,想了想才道:“我,我不知道。當年我們千辛萬苦,從蜀中逃出來,從死人堆裏逃出來,好不容易來到汴京城,讓我們看到了希望,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去活出自己的一片天來。我想掙很多很多的錢,給我哥開家銀匠鋪子,到時候我就可以當老板娘,一輩子不愁吃穿。我曾經覺得這個目標不難,可是現在卻覺得,其實我有些一廂情願。京城不是這麽容易就能夠打拚到的地方……”她說著說著,聲音也低了下來。


    元休在隔壁房間,也是整個人都朝著桌麵趴了下來,心裏頭又沮喪,又無奈,竟是連衝過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就聽得錢惟演又問劉娥:“這麽說你的將來,是想嫁給龔美,你喜歡他嗎?”


    元休一怔,忽然間又坐了起來,喜歡?小娥喜歡龔美嗎,比喜歡自己更多嗎?他不信,他也不服,當下急忙走到板壁邊貼著耳朵來聽。


    劉娥一個怔愣,沒有注意隔壁房間有什麽聲音,錢惟演卻是心裏明白,聽得那腳步走到牆邊停住,知道有人在貼牆聽了,當下目光閃動,試探著道:“龔小哥的確是個好人。但是……”他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勸,忽然靈機一動,道:“小娥,倘若現在有個富家女子看中他,願意出錢幫他開鋪子,你會高興,還是會反對?”


    劉娥一怔,不假思索地說:“這怎麽可能?”


    錢惟演卻笑了:“這世間沒有不可能的事,你隻說你願不願意?”


    元休在隔壁心中暗道:“怎麽不可能,若是能得你高興,我明日就給那龔美找一個妻子,給一筆錢,教你再不必想著他。”一時心中竟是大氣也不敢喘,隻聽劉娥怎麽說。


    就聽得劉娥笑了:“自然是高興的,這是天大的好事,我為什麽不願意。有好日子不過,我傻他也不傻啊。”


    錢惟演不動聲色地誘導:“這麽說,你並非心儀龔美?並非對他非嫁不可?”


    劉娥怔住了,低頭想了想,心裏竟是一片澄明,她與龔美千山萬水地走過,是患難與共,是生死之交。可這份情義,是共同麵對困境時產生的。她相信就算龔美娶了有錢的妻子,也會幫助她,而不是不認她。她更不可能會起獨占龔美的欲望大過讓大家過上好日子的欲望。這就像他們初入汴京城時一樣,孫大娘能收留她,卻不能收下龔美,那麽能有一個吃上飯後再幫助另一個才是正理,總好過兩個為了不分開而一起挨餓,那是傻子才幹的事情。


    婚姻之事,就如同當日的工作一樣,有一個能靠上岸了,總好過兩人都在水裏。倘若龔美被一個有錢的姑娘看上,娶了她,開了鋪子,再介紹一個差不多的男人讓她嫁了,這樣的生活,跟當初她想象與龔美開一家店鋪當老板老板娘的計劃雖有差距,其實對她來說,卻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錢惟演見她低頭不語,心裏也有些拿不定,不由又催了一句道:“怎麽,沒想好?”


    劉娥抬頭,道:“沒有啊,我不是早說了,他有好的日子,我為什麽不答應?”


    錢惟演敏銳地問:“那你的將來,為什麽隻想到他?”


    劉娥苦笑一聲:“我們這樣的人,哪裏還有其他選擇?”


    錢惟演看著劉娥的眼睛,緩緩地說:“你有其他的選擇啊,比如說……王爺。”


    “王爺?”劉娥卻完全沒想過,竟怔了一下才道:“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說到這裏不由又道,“也不是沒有想過,就是覺得他離我太遠了,根本不敢想。”


    錢惟演道:“可如今,他有意,你真的完全不動心嗎?”


    劉娥想了想,想到那人兒,高如雲端,溫柔似玉,哪裏又會不教人動心:“可是……”她還是說出來了,說得艱難:“可我還是想自己努力……對不起,錢公子,我能夠活下來,是運氣。這一路上,多少人倒下來,多少人卻沒能堅持到最後。我要是想當別人姬妾的話,在桑家瓦肆,有多少次我都有機會。可我不……不想,也不甘心。”她說著,聲音漸漸低下來了。


    錢惟演肅然一拱手:“對不起,我無意冒犯。”


    劉娥搖了搖頭:“哪裏敢當。公子,我知道跟您這樣的貴人,說這樣的話很傻。我並不是不想過好日子,我也喜歡錢,我也會故意把那些銀飾賣高價,也曾騙他多出點閣子的花銷……可我心裏有些坎,還是過不去。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想憑我一雙手,能掙得一條活路,掙得一份命運出來。”她低低地說,“他是很好很好的,我也心悅他,可是我真的不想,就這樣去當了他的姬妾。”


    就聽得忽然板壁砰的一聲,就聽得隔壁房間裏,傳來元休一聲驚唿。劉娥倒嚇了一跳,才要說話,又聽得乒乒乓乓連著幾聲,頭一聲像是撞到了牆,後頭則是凳子倒地,桌上似有東西落下,又聽得腳步聲自近而遠,自遠而近。就見著門忽然被推開,元休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就握住了劉娥的手,臉漲得通紅,眼神卻是極亮,連聲音都是顫抖著的:“小娥!我、我絕對不會勉強你的。我隻是,心悅於你,喜歡得不知道怎麽說出來才好。小雷子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你要相信我!”


    劉娥自聽到他的唿聲起,就怔住了,一時竟未迴過神來,隻呆呆重複:“我,我相信你。”


    元休緊緊握住劉娥的手,急切地表白:“我從來沒有想讓你當我的姬妾。我隻是想和你在一起,長長久久。不管你是要做什麽,我都不會強迫於你。不管什麽時候,隻要你願意,都會看到我一直站在這裏等你迴頭的。”


    劉娥看著元休,眼眶有些濕了,她忽然抬起頭來,直愣愣地說:“王爺,我隻是個一無所有的賣唱女子。府裏那麽多的姐姐,哪個不比我心靈手巧,知書達理?我連字都不認識,更別說什麽琴棋書畫、詩酒花茶,你要我何用?”


    元休看著她的眼睛,知道她這些話,既是問他,也是說給自己聽的,這時候他若稍一猶豫,隻怕她這輩子的心,都不會向他打開了。當下握著她的手,也很直爽地說:“那又如何!天地生人,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又有什麽區別?誰又能生而知之,那些懂的人,也不過是學得比你早而已。隻要你肯學,我相信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比她們都強。在我眼裏,你就是最好的。你不是一無所有,我所有的,都是你所有的。”這樣的話,他以前沒有想過,但自從認識她以後,他對許多事的看法,都不一樣了。


    劉娥聽著這些話,內心的倔強竟是一點點軟化了,她站著不動,但眼神已經不一樣了。元休看得明白,趁機用力一拉,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道:“小娥,你別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說到這裏,竟有些哽咽了。


    劉娥終於不再堅持,她緊緊地抱住了元休,她想,我就信他這一次,我就信他這一次。這世間的飄泊,她受夠了,這人間的溫情,是如此地引誘著她,讓她放棄所有的抵抗,甘願沉緬於他給予她的愛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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