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都城東京汴梁,始建於後周顯德三年(956),太祖皇帝趙匡胤定都於此。


    從自然環境上看,開封並不是一個理想的建都之地。自古以來,開封周圍地勢坦蕩,不僅沒有大山,就連丘阜也很難見到,不像長安、洛陽、北京等都有天然屏障,四塞險固而利於守。同時,開封一帶地勢低窪卑濕,古時就被稱為“斥鹵之地”。


    但開封與其他地方相比,卻有著極為優越的水利網絡設施,這裏一馬平川,河湖密布,交通便利。不但有人工開鑿的運河鴻溝(汴河)可與黃河、淮河溝通,還有蔡河、五丈河等諸多河流,開封是這些河流的中樞和向外輻射的水上交通要道,這一點是曆朝其他古都遠遠不能比擬的。


    京杭大運河溝通南北,而開封又恰巧處於通濟渠(汴河)要衝,又是通往東都洛陽和唐都長安的重要門戶,汴河南通江淮,大批江南的富饒物資可直達開封。而此時的關中由於連年戰亂,經濟凋零不堪,長安、洛陽更是屢遭戰爭破壞,亦非昔日舊觀。雖然在本朝初年,太祖趙匡胤欲遷都洛陽或長安,但最終還是未能成行。


    而從文化地理角度看,開封地處中原腹地,自古就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說。戰國時期的魏國之所以遷都這裏,一方麵是避開強秦侵擾,更重要的是為了進取中原而謀取霸業。自古以來天下人一直認為開封是王氣極盛的城市,即所謂“夷門自古帝王州”。


    汴河自西水門入城,由東水門而出,流經城內,河上共架橋十餘座。西北有金水河直入大內後苑,專供皇宮之用,為確保潔淨,通過河道用木槽架過,並以夾牆形式引入宮中。


    在汴河中,每天都有大量的船隻進進出出,這裏是天下各處物資的匯聚處:江準、福建、兩沙丘、荊湖,遠及四川、兩廣的粗布、香藥、金銀及山澤百貨,都要通過汴河運到京城,天下各處的商人,也乘著各色船隻,將各種可以賺錢的貨物運進運出。


    經過五代十國的戰亂,天下已經從滿目蒼夷中慢慢恢複。汴京繁華,引天下人紛紛來到這天子腳下討生活。到了太平興國七年(982)時,才不過短短二三十年光景,已經有近三十萬的人湧進汴京城中,好一派繁華盛世的景象。


    劉娥站在汴京城的城門外麵,抬起頭看著眼前宏偉的城牆。


    城牆之高,高得她仰折了脖子,仍然看不到最高處,城牆之長,長到了她頭扭到極至,都看不到盡頭。


    氣勢磅礴,堅不可摧,竟不似人力所造,更似如同天地間亙古存在的天塹。


    護城河邊垂柳依依,熙來攘往的人群在城門前排著長隊,有挑擔的,有趕車的,有騎著馬的,甚至還有成隊的車列趕著貨物,趕著各種牲畜的。劉娥和龔美驚得張大嘴巴,呆呆地看著。


    汴京的繁華在裏頭,而她在外頭。


    自從離了廣元之後,她和龔美跟著仍然還殘留著的十幾個難民,一起往山外走去。


    難民逃亡,總會發現走著走著,原來一起出發的那批人越來越少,又會遇上許多新的逃難人群,出於抱團自保的共同意願,形成新的一群。人多了,固然會爭奪資源,會恃強淩弱,甚至有可能會遇上一些不堪的情況。可是人多了,不管是野獸還是小股的搶匪,都還有一抗之力。


    她曾經在與一撥難民一起走的時候,半夜裏忽然覺得有一雙粗糙的手摸過來,那臭烘烘的嘴伸過來,輕聲說些不堪的話。她沒有聲張,隻咬著牙,把李順送給她的匕首暗暗拔出來,趁那手去拉她衣帶時,狠狠地朝那手砍了過去。一聲慘叫,似乎有腥熱的血濺到了她的臉上。她在當時是很害怕的,害怕對方會反戈一擊,她根本打不過一個成年人。但是她卻緊緊地握著刀,如小獸般的眼睛警惕地瞪著,沒有癱軟,也沒有退後。她想的是,如果她活不了,那麽她也將盡最大的努力,讓對方得的傷害到最大。


    可是那人被砍了一下以後,抱著手慘叫著逃走了。第二天,那些原本看她像食物的人,眼光變了,變得有些逃避和畏縮。但是,誰也沒有提起那晚上的事情。後來她看到了那個人的屍體,他浮在江麵上,身上中了箭。他們是在去偷船的時候被官兵發現而死在混亂中的。她曾經想找機會殺了那個人,可是那個人沒等到她的報複,就這麽死了。


    搶船,是在他們離開了蜀道之後的事,在進入三門峽時,如果轉水道可以過黃河入汴水直入汴京,比走路方便多了。這是頭領想出的主意,這個聰明的主意讓他們將近一半的人活著到了汴京。如果長途跋涉在路上走,很可能他們大多數的人,死在半途中。缺乏食物、沒有體力,遭遇野獸土匪、官府設關和大戶抓奴,都會成為他們走不到汴京的原因。


    他們有幸搶到一條破船,在船上,雖然有烈日炙烤,大雨傾盆,但至少大多數的人,不必用兩隻腳走路了。


    但在船上,不象在陸地上能找到食物,於是渴了就飲河水,餓了就吃河裏的生魚,偶爾也在黃昏時分,偷偷在無人地帶靠岸,刨些根莖類的來吃。


    剛上船的時候,有人暈船,上吐下瀉。後來又有人吃生魚壞了肚子,實在受不了自己跳了河。還有一些在上岸之後就沒按時迴來,於是也就不見了。劉娥記得那最會講故事說笑話的禿老四死了,那自稱曾傾倒錦官城的名伎三娘子也死了……但大多數的人,熬過了這一關。


    到最後,從蜀中出來到汴京,此時還站在城牆下仰望這京城的,竟是隻餘她和龔美,其他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們或者還是活著吧,隻是逃散了而已,劉娥這樣想著。


    最後一次的分開,是快到京城的時候。京城是天子腳下,盤查得自然比別處更嚴密一些,水道卡口,都有巡查征稅。眾人看到官兵巡查,自己先害怕起來,四散而逃。


    龔美帶上劉娥跳下水,此時離岸很近了,也不需遊泳,隻涉水而過,就逃到岸上,低頭奪路狂奔。那撥官兵順手抓了幾個跑得慢的敢反抗的,其他人也就這麽跑掉了。


    隻是終究被這一次弄得膽寒了,兩人好不容易摸近城門口,看那城樓裏官兵肅殺,往來盤查,哪裏敢上前去,隻站在城門外,羨慕地看著進進出出的人。


    像他們一樣的人還有不少,那些四麵八方匯過來的人,也有不少在城外搭建了些棚屋茅舍居住的。平日或種些菜,或跑到近郊替人種地,還有些就在等著大戶人家來此買些奴役的。


    龔美建議:“要不,咱們也跟他們一樣,先在這裏住下吧。”


    劉娥卻不肯,這一路行來,她越發黑瘦,眼睛卻是越來越亮。如果說龔美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躲在婆婆身下的小狗兒,如今這一路打熬過來,她越發像隻又兇狠又狡猾的小狼。她說:“咱們挨生挨死地到了這裏,可不是為了在城門外看著的,”咬牙道,“我就算死,也要在死前看一看這汴京城,到底是什麽樣的。”


    龔美有些怵她,若說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能夠倚仗著身體強壯護住她,可後來一路逃難,見的人和事多了,他發現她遠比他更兇狠更有主意,也更教人不敢欺負,竟是不由得聽從她更多了。


    若說隻有劉娥一人,她再有主意,在那樣弱肉強食的難民中也早熬不過,但她有想法有主意,龔美身體強壯又聽話,卻成了最好的組合。


    龔美膽怯地看看城門:“可是我們這樣……”他們明顯是一副難民乞兒的模樣,真的能進汴京城嗎,會不會在城門口,就被人抓走或趕走。


    劉娥卻觀察了好一會兒,有了主意。她道:“你聽我的,準能進去。”她不管心裏發不發虛,說起話來,都是這樣真的不能再真,讓龔美不由得信服聽從。


    她拉著龔美到河邊兩人洗了個澡,又洗了衣服。兩人借著蘆葦遮掩,把衣服晾幹了,劉娥又跑到城郭的棚屋裏頭,尋了個抱小孩的婦人,劉娥幫著帶了半日孩子又哄了孩子開心,方借得那婦人的針線,裁了衣服下半截,把衣服破損之處縫了補丁。次日便一臉坦蕩地拉著龔美,繞了個圈,混在人群中,從南邊的戴樓門進了城。


    今日在城門口等待進城的人極多,劉娥站在人群中,隻覺得前後的人似乎格外興奮,甚至還有近效的農人攜婦牽幼,人群中小孩哭大家罵的,顯出一派生機盎然來。


    劉娥這一路苦難死亡見得多了,聽著耳邊這樣的聲音,竟似不在同一個世間。她心中極是厭惡,尤其是在她餓了好幾天之後,卻見身後被婦人抱著的小孩在大口地啃著糕餅時,心中惡意簡直要爆發出來,況那糕餅竟然中間還有甜餡,那若有若無的甜香傳過來,簡直讓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那念頭就在迴頭搶奪與勉強克製的兩端拚命撕扯。


    那小孩還在興奮地大叫:“駝背大馬,駝背大馬——”


    劉娥心中冷笑,這一路上她也是見過大馬的,心中嫌棄那小孩子愚蠢,但卻也不免順眼看去,卻見是一個胡人拉著一隊極為奇怪的東西走過,瞧背上駝的似貨物,但卻比馬高大多了,果然是駝背大馬。劉娥頓時不覺得那孩子傻了,她現在比那孩子更傻,她瞪著這從來沒見過的怪物,一時連肚子餓都忘記了片刻。方在傻傻地看著,就聽得背後牽著孩子的婦人笑道:“那不是駝背大馬,那是駱駝。”


    就見著這一隊隊乘車騎馬攜貨進城的,都大搖大擺地走在正中,過卡驗證納稅,而他們這些平民,則是靠右排成窄窄的一條慢慢進行。因著人多,今日盤查的官兵也十分不耐煩,隻挑著有貨物進城的商販盤查了些以免夾帶逃稅,對那些兩手空空或者隻拿些工具進城討生活的人就草草而過。


    劉娥與龔美茫然地隨著人流進了城,又隨著人流進入了一條街巷,頓時就呆住了。


    眼前似出現了一個她連做夢都沒見過的世界,整整一條街上,全部都是各種各樣的吃食,各式食物的香氣如排山倒海般衝擊著她的感官,眼前往來的人,更如神仙中人。沒有人的衣服是有補丁的,甚至絕大多數人的衣服上都是五顏六色,甚至還有繡花的、鑲邊的、飾著金銀珠寶的。


    更有無數的吆喝聲傳來:“荔枝湯咧——”“酥羊頭咧——”“香噴噴的湯餅——”“剛出爐的泡螺——”


    龔美拉著劉娥在市集中神情恍惚地走著,兩側人流如織,食物的香氣、店家的吆喝,更是讓人恍若夢中。


    走得過近了,吆喝聲更加清楚,但聽得左一聲“胡餅、環餅,兩錢一個——”,右一聲“乳糕、水團,三錢兩個——”


    劉娥如同夢囈般對龔美說:“阿哥,我們是到了天堂嗎?”


    婆婆曾對她說過,人如果一直做好事,將來會上天堂,天堂上人人都穿綾羅綢緞,有吃不完的美食,所以,他們到汴京隻是在夢中,而實際上是到了天堂?


    龔美舉起手,狠狠地咬了一下,感覺到了痛。再看眼前的人,那些人臉上帶著笑容,沒有死亡的恐懼,沒有饑餓的陰影,不是天堂,勝似天堂。


    他用力捏了捏劉娥的手,沉聲道:“小娥,這不是天堂,這是汴京。”他指了指人群,說:“你看,他們買東西吃,也一樣是要用銅錢的。”


    劉娥被食欲衝昏了的頭腦漸漸地冷靜下來,當她意識到這是真實的世界時,肚子裏頓時更咕咕作響了。他們從昨天離船逃走以後,就隻能啃點草葉充饑。甚至更遠一點來說,從他們踏上逃難之路,就幾乎一直是處於極端饑餓中熬過來的。逃難路上,從來也沒有這麽多的食物擺在他們麵前。


    可是他們口袋裏已經沒有一個銅錢了。


    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就是,天堂明明就在眼前,卻離你萬丈遠。全天下的美食就在你的麵前,可是你一口也吃不到。餓鬼地獄裏最殘忍的折磨就是麵前明明擺上了一盆香噴噴的肉湯,卻讓你永遠夠不到。


    “阿哥——”劉娥站在禦街上,麵對無窮的美食,她對著龔美鄭重立下了人生除了活命以外的第一個宏願:“我們一定要留下來。我們將來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我們可以有錢把這條街從頭吃到尾,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立下宏願的劉娥依舊餓著肚子,可是她的眼睛卻怎麽也不夠看了。


    西蜀與京城,恰是地獄與天堂。


    逃難路上,有人可以為了一塊幹糧而殺人,而在汴京,幾歲的孩子可以把隻咬了一口的雪白糕餅隨手丟在地上。


    劉娥在這短短的一會兒時光,已經把平生未曾見過的、甚至連聽都沒說過的景致都收入眼底了。這一條街道的兩旁,有各色店鋪,有賣飲子的,各色蜜餞的,水果的,衣衫的,甚至有時候看到一個人群圍著的地方,還能夠還能看到裏麵有人在台上表演口技,有人在表演雜耍,有人在擺開台子相撲,相撲手們裸露著上身露出漂亮的紋身。


    兩個鄉下少年,被這一片繁華驚得目瞪口呆。劉娥因饑餓顯得極大的一雙眼張得大大的,連嘴邊的口水流下來都沒發覺,那是她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繁華景色。


    她雙手握拳,眼睛裏盡是火光,對龔美低聲道:“阿哥,怪不得人人都拚死拚活地要到汴京城來,怪不得人人說汴京城中滿地是黃金。真是,真是這樣的,那些人活得都跟我們不一樣。”


    龔美有些腳軟,他緊緊地拉住了劉娥的手,一遍遍叮囑著:“小娥,這裏這麽多人,你要小心跟緊我,不要走丟了。這裏這麽大,走丟了,就找不到了。”


    劉娥的狂熱漸漸退去,肚子餓得越發厲害了,隻覺得鼻子裏聞到的食物香氣讓原本已經餓到麻木的五髒六腑都複活了過來,頓時抽痛得站都站不住了。偏這時候更有陣陣香氣飄來,引得人存站不住,抬頭看去,卻見一處鋪麵,那腳竟是重如千斤,再也提不動了。


    龔美走了幾步見她沒跟上,迴過頭來問:“小娥,你怎麽不走了?”


    劉娥眼睛卻已經盯在那一處地方,再也走不動了,她指著那邊:“哥,你看,有吃的,不要錢的。”


    龔美也聞著香氣,轉眼看過,見路邊有一間小小的鋪麵,招牌被煙薰了一半,上寫著“孫大娘果子”。那鋪子前麵,有一個中年婦人拿一條布帶子從身後環過來,將兩邊袖子係上,正在叫賣著:“桂花糕、茭實糕、十般糖、玉屑膏、栗子黃、橘紅膏——嚐一嚐再買,不嚐白不嚐——”


    那婦人麵前擺著數籠熱騰騰剛蒸出來的糕點果子,花式極是漂亮,前麵又有一個盤子,放著切成豌豆大的糕點碎屑,顯見是讓人免費品嚐的。便有路過的小童見著眼饞,跑去拿了幾粒吃了鬧著還要,被母親打罵著走了,果然是不用付錢的。


    隻是龔美還有些膽怯,道:“我們衣服這麽破,人家哪會給我們吃,要是打我們罵我們怎麽辦?”


    劉娥已經餓到發瘋,見著這能夠白吃的,腦子裏的膽怯和理智都被燒得一點也不剩了,龔美的勸告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隻道:“阿哥你怕什麽,隻要我們先吃到肚子裏,就給她打幾頓也是劃得來的。”


    說著,便甩開龔美的手,跑到那婦人的鋪子前,先是衝那婦人燦爛一笑,才道:“大娘,我可以嚐嚐這些嗎?”


    那婦人擺出這些樣品來,本就是吸引顧客的,她何等利眼,隻一下就看出眼前這小姑娘絕對不是她的顧客,隻是眼見著小姑娘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頭大身子小,瞧著是餓久了的,偏還在努力擠出討好的笑容來,聽她口音、見她形狀,就知道是外地逃難來的,不禁心腸軟了一軟,隻白了她一眼,道:“別吃這個——”


    劉娥的心沉了一沉,卻見那婦人隻扭頭對後麵叫了一聲:“四丫,把昨天剩的果子拿來。”


    就聽“哎”的一聲,從後頭鑽出個紅衣女童來,約摸十一二歲,卻比劉娥長得壯實多了,她端著一個小木盆,裏頭放著三四個模樣做壞了的糕點,那婦人拿著夾食物的竹夾子,夾了一個來給劉娥,道:“你吃這個吧,我這零碎也是要花功夫切的,還不夠你一口吃。”


    劉娥想伸手去接,但看到那糕點竟潔白如雪,頓時手就不敢伸出去了,兩手在衣服上使勁搓了好一會兒,才顫抖著接過來,那糕點卻是夾層的,上下俱是雪白,中間還有一股蜜糖之色,上麵又撒了一層桂花,雖然已經冷了,但那股子甜香仍然直直鑽入鼻子。


    劉娥把糕點放進嘴裏,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從舌尖直衝頭頂,像是在腦海中放了煙花一般炸裂開來,幸福得讓她想流淚。她忍著淚,極為珍惜地一點點咬著,每次隻敢咬小小一點,在口中慢慢地把這香甜化開。


    龔美沒想到她居然得到了食物,怯怯地走近,走到她身邊,警惕地想護住她,怕她受人傷害,自己的肚子卻不由得咕咕叫了起來。


    劉娥珍惜地掰下手中的糕點,不舍地看了一會兒,毅然遞到龔美麵前:“哥,給你。”


    龔美看著糕點也就小小一塊,連忙推了迴去:“不,你吃,哥不餓。”


    兩人推讓了半天,那婦人瞧得有趣,笑道:“你們別推來推去啦,我這裏還有,都給你們吃了吧。”


    說著就把那木盆也遞了出去,那盆裏還有兩塊不一樣的糕點,俱都是做壞了的。


    龔美一怔,不知道如何應對,劉娥卻已機靈地接了過來遞給龔美:“哥,大娘好意,您就吃吧。”這邊就要跪下向那婦人磕頭:“大娘,謝謝您。”


    那婦人笑著去拉她:“你這傻孩子,咱汴京人可不興這套,見了官家都不用下跪的。”


    那站在旁邊叫四丫的女童卻滿臉不悅,說道:“大娘,這是你答應給我帶迴家的。我今天沒有果子帶迴家,我爹會打我的。”


    孫大娘的好心情頓時給敗壞了,不悅地道:“你放心,我自有給你帶迴家的果子。”


    龔美才接著那木盆,見狀頓時不敢再拿,遲疑著想遞迴去。可劉娥哪裏把那小姑娘言語放在眼中,生怕孫大娘反悔,迅速伸出手來將那木盆中剩下的兩塊糕點一手一塊用力一捏,頓時就不能看了。她自己拿在手裏先咬了一口,另一手已經遞到龔美嘴邊。龔美雖然有些猶豫,但終究抵不過食物的誘惑,是不由得也咬了一口下來,當下也隻得接過來吃了。


    那女童惡狠狠地瞪著劉娥,她已經瞧出剛才劉娥的故意來了,劉娥卻不理她,隻一臉幸福地啃著糕點。


    或者是劉娥的吃相太陶醉,竟引得一個過路人來買了份糕點走。劉娥見著,就站在店邊,學著剛才那孫大娘的叫賣:“桂花糕、茭實糕、十般糖、玉屑膏、栗子黃、橘紅膏——嚐一嚐再買,不嚐白不嚐——”


    少女的聲音清脆嬌美,聽著比孫大娘的叫聲傳得更遠,也更招人注意,不由得讓人駐足。劉娥賣力吆喝,這日孫大娘的糕餅竟賣得比平時要快些。


    孫大娘不想今日順手做點好事,竟有這等效果,不由得想再加些來賣,就叫道:“四丫,你來給我看著門,我再去蒸幾屜。”


    劉娥見狀頓時靈機一動,忙道:“大娘,我來忙您看著吧。要不然,我來幫您燒火……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想報答您。”


    孫大娘見這小姑娘如此機靈,遂有些意動。她這鋪子本小利輕,隻叫得四丫一個幫工,也不過是圖對方年紀小工錢省,隻是接下來從七夕到中元到地藏王節到中秋,一溜兒的節慶之日,汴京人在過了一個暑期之後,都喜歡趁這時節貼秋膘大吃特吃。她去年就因為忙不過來,錯過許多生意。如今見這小姑娘比四丫更機靈更聰明,且顯見是剛逃難出來的,心中已有了計較,卻不明言,隻道:“那好吧,你跟我進來。”又對龔美喝道:“你不許進來。”


    劉娥見龔美神情擔憂,忙道:“阿哥,你先等著我,大娘是好人,她給我們吃的,我幫她做些事情。”


    龔美無奈,隻得站在門外等著,心中卻是忐忑不安。他聽多了拐賣的故事,深恐劉娥這一進去,就被賣到不知名地方去,再也找不到。隻是一直以來聽慣了劉娥的安排,也不敢違了她,隻站在門外,心中想著,若是她在裏頭有叫聲,他拚著性命不要,也要衝進去救她。


    劉娥卻不知道龔美這複雜心思,她一向膽大,從不曾有什麽畏懼之事,此時隨孫大娘進了灶下,見孫大娘把早已經做好的糕點籠屜搬上蒸鍋,她便聽話洗了手洗了臉,在灶下燒火。劉娥未逃難之前,在家也幫著婆婆燒飯,這等事自不在話下,立刻上手,輕快利落。直聞到灶間糕點香氣透出,又先問孫大娘是否可以收火了。待孫大娘端了蒸好的糕點下來,她又順手幫著孫大娘揉肩捏手。一來這是她當年在家時,因婆婆年邁,她幫著揉捏已慣,二來自然也是蓄意討好孫大娘以求收留。


    京城居大不易,她在那城外的草棚裏早已經打聽得明白,到了晚上就要淨街,那些獨自在街上行走的人會被當成犯夜抓起來的。許多人之所以還在城外,便是因到城裏討不著活計,沒得住處,最終還是得灰溜溜地迴到城外去住那草棚。城中雖然也有些橋洞河灘破廟巷尾的窮人住處,但汴京城如今已經有了幾十萬人,城內有數的幾處早就被人占了地盤,想要在城裏留下來,就得先找到一份工作。


    而孫大娘,是她想要爭取的目標。


    孫大娘被劉娥揉肩捏手的,甚是舒服。她之前原是單人開個鋪子,後來活計忙了,雇了個四丫,卻也是隻能隨手給口飯吃,因她粗粗笨笨的用得甚不稱意。如今見劉娥嘴甜眼活手腳勤快,不由抱怨道:“唉,還是你懂事,四丫在我這裏做了大半年了,從來也不見給我揉揉肩問個好,也看不到我這般吃力。”


    劉娥正中下懷,忙道:“大娘您人這麽好,我真想天天跟在大娘身邊幫忙呢。”


    孫大娘便就問道:“你們是剛進城的吧,想找活幹?”


    劉娥心中一喜,忙道:“大娘,我吃得不多的,一天就隻一個窩頭就行。真的,我很能幹活的,力氣也大,將來這些重活就給我幹好了。”她努力睜大眼睛,擠出討喜的笑容來,隻是因早已經餓得麵黃肌瘦,頭大身小,倒顯出一種滑稽和令人心酸的感覺來。


    孫大娘心中暗歎,不禁起了憐憫之心,口中卻道:“你休看我這裏輕省,我這裏是四更天要起來磨粉燒火,可不養閑人。你若是偷懶耍奸,就算嘴巴再甜,我也是不講情麵,立時把你趕出去的。”


    劉娥忙點頭道:“好大娘,您隻要給我一口飯吃,我不要工錢的,我若做得不好,您就把我趕出去。”


    孫大娘心中已是肯了,抬頭卻見著龔美站在門前,皺眉道:“我這裏可不收男人,你那哥哥怎麽辦?”


    劉娥早前已想到此節,他二人進城裏也打聽過,一男一女,被同一家雇用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因此也商量過,若是有機會,能留一個是一個。隻消有一個著落了,另一個再找工也容易些。方才他們經過汴河邊,就見著碼頭上有人要雇扛包拉纖的,劉娥擠進去問了,滿心想讓龔美留下,但一來龔美不放心把劉娥一個人留下,二來龔美一路逃難,餓得身材單薄,人家也看不上。


    此時劉娥聽了這話,忽想到這孫大娘是本地人,她要肯幫忙可比自己兩個人沒頭瞎問強,忙陪笑道:“好大娘,我哥比我強多了,剛才在碼頭時還有人拉他扛包呢,隻是他不放心我,所以不肯。我哥力氣很大的,做事也很細心,您可知道有什麽地方要雇人的。他很便宜的,隻要有口吃的有個地方住,不挑工錢。”


    她甚是有心計,自己是“不要工錢”,說到龔美時,便說了“不挑工錢”。那孫大娘也沒聽出來,聞言想了想,道:“說得是呢,前兒老王頭還說他那碼頭上缺人,他要力氣大,就去那碼頭扛包吧。能夠給吃的,也有窩棚住,工錢還能每日結的。這樣,你帶他……算了,你也找不著地方。四丫……”她喚了那四丫過來,道:“你帶那個哥哥去州橋下麵,找老王頭,說是孫大娘托他給安排個扛包的夥計。”


    見四丫點頭,便又讓四丫再複述一次,拿了兩塊糕用箬葉包了給她,方才叫四丫帶著人去了:“你這去了就迴去吧,下午便不用再來了。”


    四丫見能得半天假,又得了兩塊糕點,也是大喜,高高興興地去了。


    劉娥大喜,不想這大娘如此好心,不由千恩萬謝起來。有著劉娥幫忙吆喝,糕點竟真的比往日賣得快了些,到傍晚時就賣光了。孫大娘關了鋪子,對劉娥道:“這裏還有澡豆,你且洗個澡,我家去給你拿幾件衣服換了。”說著皺眉看劉娥:“你這衣服,好扔到溝裏去了。”


    說著便拉著劉娥,把灶上剩下的熱水舀進木桶裏,又拿了澡豆教她怎麽用,自己這頭迴家去,拿了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過來給劉娥穿了。


    劉娥跳進木桶裏,用澡豆洗了頭發,又拿熱水泡著,簡直幸福到要哭出來了。別說這逃難的一年裏,便是在家的時候,她也沒洗過幾次熱水澡。她祖孫倆在村裏相依為命,老的老小的小,便是每日提桶吃的水,也是萬分吃力,哪裏還有餘力去燒洗澡水。劉娥從前隻是天氣不冷的時候在村邊河裏洗洗便罷,如今泡在這專門燒開的熱水澡裏,還有這沒見過的澡豆,隻覺得渾身都是暖洋洋軟綿綿的,簡直不想起來。


    其實她進城前,已經在河裏洗過了,衣服也洗過,隻不過衣服太破舊讓人嫌棄罷了。因此洗了這一水,也就幹淨了。孫大娘倒是詫異,逃了一路的難,居然還曉得愛幹淨,於是心中更是滿意。


    及至洗完了,孫大娘給她換上的衣服居然還是套裙裝,上麵是月白色上衣,下麵是深青色長裙,外頭還有一個淺紅色外衫,上麵居然還繡了幾朵花。孫大娘又給她梳了頭,用紅頭繩給她紮了雙丫鬟。


    弄完之後,孫大娘拉著她看了看,滿意地道:“這才像個女孩子的模樣。”


    劉娥摸摸幹淨漂亮的衣服,聞聞身上還熱乎乎的澡角香,哭著跪下來磕了個頭,道:“好大娘,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孫大娘看著這小丫頭哭得誠摯,便笑著拉她起來道:“好孩子,別哭了。迴頭你好好幹活,別教我看錯了人。”說著便拉了她到後房小間裏,指著一張小鋪道:“今天天晚了,你就睡四丫的鋪吧,等明兒再給你弄一床鋪蓋去。”


    劉娥之前一聲也不敢提,如今方敢怯怯地問:“好大娘,我想去看看我哥找下工了沒有,可以嗎?”


    孫大娘卻擺手道:“天黑了,再出去就是犯夜了。四丫認得路,我寄托了老王頭,他就算不收下你哥,也會留他一夜的。”


    劉娥無奈隻得強忍不安,待孫大娘走了,方才上床睡覺。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過這樣溫暖、這樣齊整的床鋪了,她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是沒有想到她竟然會一睡就著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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